天择
(修改稿)
李家冲富贵的爹老杨头死那天惊动了方圆的村村寨寨。
那天他照常去放牛,他把牛赶到离村很远的一个叫半坡的山上,那里漫山遍野是青草,他的牛可以尽情享用。有那么好的草,牛不会走远,老杨头就到一棵大树下,从腰间拔下那根粗大的旱烟袋,吸他的旱烟。
他那根长长的烟斗很是有名,因为它曾经有过两次非凡的经历。一次是老杨头半夜从亲家家喝得醉醺醺地回来,半路上,听见一个女人挣扎喊叫的声音,他循声踉踉跄跄跑去,路旁的草丛里一个男人正把那女人压在身下,撕扯着女人的衣服。老杨头怒火中烧,冲上去一烟斗砸下,男人哼都没哼一声就昏了过去。老杨头嘴巴里骂骂咧咧:“狗日的,叫你耍流氓!”一边动手去拖那男人,一路上不知费了多大劲,反正老杨头把歹徒弄到镇上的派出所了,他整整走了一公里。原来这个男人就是派出所立案侦查多年的案犯,强奸过多名妇女,还奸杀过一个少女,这个案件熬白了两届所长的头发,现在这个大案迎刃而解了。据说派出所所长还被县公安局表彰了一次,所长高兴,亲自送了两袋大米到老杨头家,从此老杨头和他的烟斗就在李家冲出名了。
另一次是老杨头放牛回来的路上,经过一棵柿子树,抬头一看,一条大蛇正把自己挂在树杈上荡秋千。老杨头一惊,山村有一种说法,如果看见蛇比你爬的高,你就要把它赶下,不然就要遭殃。于是老杨头立刻从腰间拔下烟斗,用劲往上一仍,“啪”一声,蛇砸到地上毙了命,原来老杨头的烟袋正砸到蛇的七寸。老杨头把大蛇甩到肩上扛回家,叫儿子杀了一只鸡,和蛇肉炖一锅,那香味馋得村里人直流口水,老杨头的烟斗更出名了。
扯远了,那天老杨头正在树下吸旱烟,牛正在草地上悠然地吃草,牛铃“叮当叮当”地奏着乡村小调,天上的白云悠闲自得地俯瞰着老杨头和他的牛。也许天神嫉妒这和谐的人世间,突然间晴空劈下雷来,乌云赶走了白云,逐渐占领了一方天地,瞬间整座山梁就暗下来,大雨倾盆而下。老杨头忙去拉牛,一边恶狠狠地咒了一句“这狗日的天!”一边往山下跑。跑到一棵大树下,只听“轰隆”“轰隆”几声巨响,那雷就像长眼睛一样,围着那棵树劈。听说树上有蜈蚣,雷公就要劈,也许那棵树上确实有蜈蚣,雷公下决心似的狠命地劈那棵树,老杨头和他的牛在刺目的闪电和脆响的雷声中和树一起做了蜈蚣的殉葬品。
征服了那棵树,雷公撤回了,太阳重新占领了半坡。山花和绿草恢复了生机,没心没肝地在风中嬉笑。
富贵娘在老杨头的尸体旁哭得肝肠寸断,她跪在地上,拍打着自己的双膝,控诉上天:“老天啊,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家老头子一辈子行善,从没害过人,你咋就叫雷劈了他呢?你不是专劈坏人吗?我家老头子是斗坏人的啊……那些坏人在世上作恶,你咋没本事去劈他们啊,天啊……你做得不公正啊!”富贵面如死灰,眼含泪水去搀扶娘,他第一次产生了惧怕自然的心理。
半年后,富贵的二叔去山上放羊,为了追一只掉队的羊,从山崖坠下,等到亲人找到,血肉模糊的尸体已经僵硬了,他仰躺在谷底,一双眼睛还瞪得大大的,死命地盯着老天。富贵再次有了一种畏惧心理。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富贵的梦中都会出现那双让人不寒而栗的眼睛。他隐隐觉得,老天有一双眼睛,他注视着人间的一切;老天心里还有一把算盘,他每天把算盘拨拉得劈里啪啦,算计每年要收回多少生命,要收哪些人的生命。富贵想到这里,感到一股寒气从头顶爬过心脏,直抵脚心。富贵甩一甩头,拍自己一巴掌,强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他告诫自己:富贵,不许你瞎想,老天是公正的,父亲和二叔的死只不过是偶然而已。
李家冲是一个穷村,山上尽是石头,农民们就在石缝里掏出地来,种上庄稼。山高,没有水窖,没有沟渠,农民种地主要指望老天。好在这么多年来老天也没有为难这里的人,该下雨下雨,改降雪降雪。当电视里传来南洋发生海啸、南方发生雪灾、汶川发生地震等等一系列消息时,李家冲的人就知足地感谢老天,老人们都说“我们李家冲的神主事啊,我们的香烧的高啊,到处都有灾,我们李家冲好好的,这得感谢老天啊”。
可是,尽管老天没有为难李家冲人,李家冲还是一如既往地穷,于是年轻人大多到大城市去打工,有家有室的男人们则大多去邻县挖煤,邻县产煤,大大小小的煤矿遍布各村各寨,黑黑的煤为人们赚来大把大把的钱,邻县的人们腰包鼓起来了,生活富裕了,城里竖起了高楼大厦,乡村盖起了小洋楼。李家冲离邻县只有三十里,在那儿上班隔三差五还可以回家看看老婆孩子。富贵的哥哥看到村里那些在煤矿上班的人家都盖起了平房,心里痒痒的,于是和村里的长毛去那儿找活计做。现在煤值钱了,老板开的工资也很高,虽然苦点,但每天平均几十元的收入吸引着村里的男人们,有劳力的大多去煤矿上班了,苦上几年,就可以拆掉老房子,盖起两层的小平房,于是去煤矿上班成了村民最向往的事。可不是,富贵的哥哥才去了一年,家里就换了二十九寸的大彩电,还买了洗衣机,老婆孩子穿上了崭新崭新的衣服,再过两年就可以翻盖小平房了。
富贵的老婆看到大哥家的日子如此红火,整天怂恿富贵到煤矿上班,富贵看看自己家里寒酸的样子,停下手里的篾活,重重地叹了口气,“织这些篮子也赚不了几个钱,叫哥联系一下,下个月我就去煤矿。”正当富贵下定决心的时候,长毛的老婆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一边跑,一边喊:“富贵,快,你哥……快去,你哥他出事了!长毛打来电话,快去,还在窑子里,没刨出来……”富贵好不容易听明白了她的话,他傻了一般,挺直着腰板,僵硬地坐着,眼睛瞪着前方,老婆推了他一把,大声呵斥:“还不快去!”他才如梦初醒,叫了几个本家连忙乘车赶往邻县,太阳下山的时候,他们才赶到矿山,哥哥和另外两人已经刨出来了,哥浑身漆黑,光着脚,一只裤脚不见了,面目狰狞可怕,像极了传说中的鬼。富贵感觉天旋地转,突然狂吐起来,吐了一会直挺挺就倒下了,同去的人叫的叫,捏的捏,灌水的灌水,一会就把他弄醒了,醒过来的富贵看看哥哥的尸体,才嚎啕大哭起来。
丧事当然是煤矿出钱办了,还出了一笔抚恤金。村里一连几天都在议论他的死,说两年中他家已经抬了三口棺材了,这事蹊跷,恐怕有哪路鬼神在作怪,再不处理,不定还有什么更可怕的事发生。富贵和他娘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了,一家人一商量,一致通过:丧事一完毕,就去请端工来做法事。
对门村就有端工,但听说二十里外的张家坝有一团(由一个端工成立,大致由七个人组成,专门为亡灵超度念经,为首的叫团主)很准,凡要问的事都能准确地说出。他们决定就请张家坝的。由富贵的三叔去。
端工请来后,先做了七天法事,举家吃斋诵经,超度亡灵。最后一晚是相生(团里的先生,能把神请来,附在他身上,传达神的旨意)降神,由富贵娘问相生事情。
相生先把两手打开,昂起头,做一个拥抱神的姿态,然后两手回落,放到双膝上,口里念念有词,连连打数十个哈欠,叫一声:“富贵的娘,上前!”众人大惊,因为他的声音全变了,变得尖细,语速加快,而且不是本地口音,大家知道神到了,现在他已不是他自己,他的灵魂暂时不在他体内,说话的是神。
富贵娘的第一个问题是先去的爷仨现在在哪儿。众人都竖直了耳朵仔细听,“神”先唱了一会,才颤声说,富贵的爹做了元帅,他二叔做了副帅,他哥本来属于夭折,要下地狱的,但因为父亲在天上做元帅,而且已经立过几次功,于是玉帝开恩,恩准他上西天做了一个天兵,看以后的战功再升迁。他们一家人知道亲人在那边没受罪,心里总算得到一点安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有了一些欣慰的神色。众人也都唏嘘不已。只是富贵心里还有一个疙瘩,老天招兵买马好像总是喜欢从穷人中挑选,他大概知道这些人到哪里都好用吧。
相生又说,富贵家目前几年还会出大事,问富贵娘要不要清除孽债,富贵娘忙不迭地回;“要,要,要多少钱都要清除。”一直闹到后半夜,端工把他家的隐患都解除了,神完事了,抽身回去,只见相生又连连打无数个哈欠,十分疲软地闭上眼睛,复又睁开,莫名地问大家:“发生了什么事啊,咋这么多人?”声音已恢复正常。众人才说请神诸事,他如梦方醒,道:“我竟不知。”富贵老婆早煮了一大碗红糖鸡蛋,端来恭敬地呈给相生吃了,方去休息,众人也渐渐散去。
虽说隐患解除,但富贵的老婆也不再叫富贵去煤矿了,富贵也变得胆战心惊,上街从不坐车,他说会出车祸;把家里的几只羊卖了,不让老婆去放羊了,他说怕从山崖掉下来;雷雨天不准家人出门,他说雷不是专劈坏人。他整天就在屋里坐着织篮子,房前那大片的竹林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绝的财富,他除了编篮子,又琢磨着编一些小巧的工艺品式的竹器,他打算好好研究一下,依此发家致富。编好的竹器让老婆拿到镇上去卖。柴米油盐的小钱还是不用愁。
那天富贵的老婆去街上卖篮子,两个孩子也去上学了,富贵砍回一大捆竹子,先把篾劈下来,篾黄放到灶边做柴火,喝一杯水,抽一支烟,又开始编那永远也编不完的篾活。雨一直哗哗哗哗地下着,下了多久了,富贵也记不清了,好像每年的六月,都是这个样子,老天似乎就没开过眼,偶尔地裂开一下,吝啬地露出一丝笑容,让你难以抓住。富贵是不用管下不下雨的,反正他从不出门了,他每天只要闻着竹篾的清香味,竹篾在他粗糙的手里调皮地舞蹈,然后舞成一个个竹篮、一个个簸箕、一只只笊篱,他就觉得生活有滋有味,他就很知足地狠狠地吸一口劣质的香烟。最重要的是,他有安全感,他不想踏出自己的院子半步,他觉得外面都是凶险的,处处隐藏着死亡的陷阱。
可是正当富贵专心致志地干活时,他听到震耳欲聋的巨响,滚滚而来,富贵一下子跳起来,这是什么声音啊,活了三十多年,富贵从来没听过这样的声音,让人震撼,让人惊悚,这不是人间的声音,它来自天外。富贵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事情,整个人开始发抖,牙齿咬得咯咯响,他跌跌撞撞跑出来,只见一股巨大的浊流顺山奔流而下,裹挟着泥沙、石块、树木,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富贵一下明白过来:泥石流!这就是电视里说的泥石流!
富贵来不及跑进屋,大声哭喊着,拔腿就往外跑,他忘记了外面的凶险,他突然变得镇定了,他明白灾难来的时候,在家里也躲不过。他还明白了一个道理:其实老天也是欺软怕硬,欺弱怕强的。他不再畏惧老天了,他要和老天抗争!他一边想一边跑,可是他跑不过泥石流,他的哭喊混在了泥石流巨大的声响中,他小小的身躯成了泥石流的一部分,泥石流裹挟着他和他的房屋,势如破竹,锐不可当,所向披靡。或许,他本来就是一粒泥沙。
雨,还是没有停的意思,是老天在哭泣吗?或许是他看到他们的苦难太深重了,才把他们招到天上去享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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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笨小暖 于 2010-7-8 06:34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