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酸菜

香薰古琴

父亲的酸菜
　　
　　文/古琴
　　
　　我和父亲的家相距不足二百米，不是万不得已一般不愿意上门。父亲的酸菜使我好久都不能平静。
　　
　　二十二年前母亲去世了，天命之年的父亲遭受人生之大不幸。他害怕一个人在家，在桥头给我弟弟看管鱼池，晚上也宿在那里。桥头有个工程队正在修建新桥墩，灯光彻夜通明，人声犬吠，好不热闹。给工程队做饭的是个近五十岁的阿姨，她常去我弟弟的鱼池买鱼，渐渐跟父亲熟悉。
　　
　　有一天，父亲说他要结婚了。我们紧急回家，问和谁结婚。这个阿姨因为家暴出来打工，做完饭过来跟孤独的父亲聊天，他看中父亲的正气和善良，然后执意和家暴男人离了婚，现在她要嫁给我父亲。阿姨不要钱，也不要金项链，惟一的要求是死后和父亲葬在一起。这一点，非常令我们姐弟反感。我们三个都在外面工作，积极支持父亲再婚。我们的母亲嫁给父亲时家里一贫如洗，父亲兄弟五个。父亲是老大，母亲生育了三个孩子，千辛万苦供我们全部上大学，还要管好几个叔叔的婚事。那时父亲在机械厂上班，十几亩田只有母亲一个人。我们上大学期间，母亲身体已经不太好。她积劳成疾，49岁患了肝癌。
　　
　　结婚可以，但是将来葬在一起我们有了异议。母亲从小失去父母，没有兄弟姐妹，辜负母亲是我们不能容忍的。但父亲和这个阿姨不顾双方儿女反对，带着反抗精神两人领了结婚证，父亲还写了一张字据进行了公证。我们至今不知道字据的具体内容。
　　
　　阿姨嫁给父亲后立即辞了职。她是镇上的人，不会做水田里的农活，也不擅长做家务，最大的爱好是看抖音，电视机从早上八点开到晚上十点，完美地避开了母亲勤劳节俭和无私奉献的美德，也完美地避开了母亲安静隐忍的性格。阿姨可能一生坎坷，受尽家暴男人的虐待和小三的欺辱，如今嫁给一个只知道埋头苦干，还有部分存款，最主要的是脾气比较好，一辈子都不会对女人动手的好男人，她尽情享受这来之不易的温暖。两边的儿女极少上门，院子里也很清净，世外桃源一般。
　　
　　去年上冻时候，父亲住的那块区域因为管道问题迟迟没有供暖，父亲的腿患有骨质增生，常年疼痛。我赶紧买了一条棉裤，带了一袋红薯，吃过晚饭和爱人一道给他送了过去。他家里有很多客人，四个邻居穿着厚厚的棉衣在打扑克牌，升级正欢。阿姨和另一个女邻居裹着毛毯看电视。屋子里非常寒冷。
　　
　　父亲看到我们进来，非常开心的样子。他马上让了打牌的位置，坐在我身边，说他的身体好，晚上烧一会土炕，也不怎么冷。我给他的微信转了一千块钱，说管道修好后，一旦有人上门收暖气费，要早点缴纳，早点取暖。
　　
　　父亲客气了一下，也不推辞了。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扶着沙发站起来，一拐一拐朝暖气片走去。没有暖气的暖气片缝隙里塞满了空塑料袋，他取出一个，抖一下，塑料袋就张开了。父亲说：“你阿姨做了酸菜，特别酸爽，给你带一点回去。”他骄傲地看着四个玩扑克的邻居，希望有人接他的话茬。他们正为某一人出错牌争论着，哪能顾得听他的话。
　　
　　父亲又取了一个脑袋大的小盆，把塑料袋铺在盆底，抓起一把饭勺，大声说：“咱农村做的酸菜，城里人最稀罕。他们吃肉吃腻了，就喜欢家里的酸菜。”他是对众人说的，也是对天对地说的，一方面想让邻居们知道他们的日子不错，半路夫妻也可以过得酸酸甜甜。另一方面让阿姨看到女儿爱吃她做的酸菜。
　　
　　我爱人表示不要，我也站起来拦着父亲。我们俩平时做饭少，根本吃不了。父亲侧身躲着我们的手臂，拐着一条疼腿，一下一下朝门口走去。我赶紧追上去说外面太冷了，但父亲侧着身子，另一手把我按到沙发里。他说：“上面盖了一层棉被，根本冻不坏。上冻的酸菜才好吃。给你你就要。”
　　
　　父亲呼啦一下拉开了门，寒风一起围攻，门帘吸在门上。
　　
　　“看你狠心的。拿那么大的盆。”坐在电视边的阿姨突然说了一句，声音隔着四个打扑克牌的邻居，隔着宽敞的客厅传过来，非常悦耳。盆仅一个人的脑袋大呀。跟她一起聊天的女邻居连忙说：“是不是酸菜不多了？我家里有。去我家给闺女挖上。”
　　
　　我和爱人站起来说我们不需要酸菜，不早了，回家还有事。父亲回过神，把我俩重新按回沙发里，故作生气说：“我给你酸菜。你要是今天不拿，我明天送你家里！外面冷，你在家等着。”
　　
　　我们只好坐下来，隔着窗户，我看见父亲拿着勺子的手撑在膝盖上，慢慢挪下去台阶。他穿着宽大的黑色羽绒服，两襟在寒风中张开，瘦小的背影显得庞大了不少。他一歪一歪地在院子里走，头也不回，五十米的院子父亲走了很久。在南房屋檐下，他把小盆夹在腋下，双手掀开棉被，把酸菜缸的盖子反扣在旁边。父亲一共舀了四勺，用手指头把盆边的汤汁抹去。我看见他的背影，心里特别难受。母亲在世的时候，父亲连内衣都不洗，炒个菜都不知放多少盐。他在机械厂工作，每天早饭碗里都有一个鸡蛋，母亲说全靠父亲挣钱供我们上学。父亲的后半生，除了挣钱，还要管田里的活计和家里的家务，饺子都会亲手包了。他做了前半生几倍多的事情，操了前半生不曾操过的心。如今他七十多岁了，腿脚不灵便，还有那么多的农活等着他。有时候我们接他到城里，他要么不肯来，要么双双过来坐不到半个小时就走。
　　
　　我的眼睛里涌出泪水，害怕别人看见多心，打开门迎上去。父亲端着半盆酸菜，勺子扣在盆里，小心翼翼走，身子一歪一歪的。我扶着他，他用粗糙的手把袋子系好递给我。
　　
　　爱人给我使眼色不要。
　　
　　但我接住了。父亲说酸菜的汤也好吃，万一在路上洒了，他又开始一歪一歪去找空塑料袋，从阿姨坐着的沙发旁边找了一只白色的袋子兜在下面。送我们出门后，父亲慷慨地在后面喊说：“吃完再来拿。”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忍不住一次一次擦眼泪。父亲为了供我上学，数九寒天在机床上忙活。母亲去世后，他长夜难明。幸福的生活被命运的手打翻了，还踩了一脚。我们明明相隔不到五二百米，有事宁愿通话，也没有机会在一起。父亲年轻时，国贫家困，他在机械厂的路上捡到一袋面粉，不管劳累，只身送到十几里外的失主，回家和我们吃窝头。他一生有很多奖状，为单位为村民为家庭付出了很多心血，晚年却如此艰辛，要挣钱养活自己女人，负担她的吃喝拉撒。
　　
　　我想，他是对阿姨有过承诺，才会扛下所有的重活，外面家里一肩挑。他是对儿女有爱，又不知道如何表达，才执意将他们做的酸菜赠与我，希望抚平再婚妻子和儿女的鸿沟。其实，我们已经都放下了，珍惜眼前的人，善待父亲，才是我们不后悔的事，才是母亲最希望的事。我在一次次泪水擦过之后，又想起父亲给我酸菜的一幕，他张开的衣襟，蹒跚的老腿，坚定而温情的表情，是人间的挚爱亲情。

太和五中张奇

感人的文字，饱含深情，读之令人动容，亲情流露于字里行间。

范廷伟

挺感人的一篇。不疾不徐，娓娓而谈，平淡的文字含着最深的情！

财智天下

抒写细腻，满含深情，因而感人。

奉洁

家长里短，道出了人间冷暖；半瓢酸菜，满腹酸楚，无奈浸透着世态炎凉……

香薰古琴

唐僧没有肉 发表于 2023-11-26 13:51
一篇小说能让读者不平、不忿、不满本身就是成功。古琴写小说很有范儿，这个范更多是从文字的敛呈现出来的， ...

文字要在冷静的时候去写，不然像唐僧这样的高人能看到你情绪，哈哈

香薰古琴

淡淡不如风 发表于 2023-11-30 09:25
父亲捞酸菜那段细节，绝对是心酸写的。
但我没有体会过。

作品贵在真情流露，靠虚构是虚构不出来滴

幸福小草

这就是亲生父母，总想把所有的都给与子女。
只是父亲活得有点辛苦，或许他自己不觉得，只是子女的感觉罢了。

淡淡不如风

父亲捞酸菜那段细节，绝对是心酸写的。
但我没有体会过。

唐僧没有肉

一篇小说能让读者不平、不忿、不满本身就是成功。古琴写小说很有范儿，这个范更多是从文字的敛呈现出来的，通篇看起来很冷静不动声色，其实这就是作者的招儿，就是在这冷静与不动声色中隐藏一些东西。而这东西分明让读者不平不忿甚至讨伐，这不是成功是什么？
作者什么也不评论，只管静静地叙述，把自己深藏在文字背后，偷笑
这是狡猾。

香薰古琴

莹莹子期 发表于 2023-11-21 11:31
我同大家说的一样不认可这个阿姨，唉，这个阿姨太窝火了，这不由让我想起我四姨夫也是这样，四姨活着时候他 ...

ε=(´ο｀*)))唉，生活比小说更凄惨，只是我们已经习惯了。

香薰古琴

fonyuan 发表于 2023-11-23 08:12
题目很好，非常好。抒发的感情也很真挚。
整体行云流水，结尾也恰到好处。
写自己的亲眼所见，内心所感， ...

又见老友留墨，还是你写的有劲道，就像那个民间老酒，虽然没有品牌，但辣爽。

香薰古琴

喻芷楚 发表于 2023-11-19 23:28
感动。天下父亲大体相同，他们用自己特殊的表达方式释放自己的感情。只是这个阿姨除了陪伴，总觉没眼力见， ...

文章就是有感而发，想写就写。好久都没有这么痛快淋漓写一篇了。谢谢楚楚。

fonyuan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23-11-23 20:51
芳源的通透，一直没变，老而弥通。

                                             
要通的，要通的

草舍煮字

fonyuan 发表于 2023-11-23 08:12
题目很好，非常好。抒发的感情也很真挚。
整体行云流水，结尾也恰到好处。
写自己的亲眼所见，内心所感， ...

芳源的通透，一直没变，老而弥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