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美永远定格
外面下雪了。同事走进办公室轻声地说。我的目光从电脑屏幕上移开，将头扭向后面的落地窗，透过玻璃看见外面满天飞舞着大片大片的雪花。这里是杭州市钱塘区，此时是下午三点四十五分，天气昏暗的像是黄昏。
广场上有几个中年女人拿着红丝巾在跳舞，一群孩子在欢快的你追我逐。我听不见他们嘴里在说一些什么，但从他们脸上洋溢出来的纯真笑容，能感受得到他们是因为这场雪的到来，从内心里散发出的喜悦。
冬至节气过后，每天我都在盼等下一场雪。尽管杭州的冬天下雪很奢侈，但只要有耐心等，基本上是不会失望的，虽然等来的雪不会像北方那样厚厚皑皑，银装素裹，也不会像湖南、湖北那样下得像模像样，但只要它认真地下了，地上就一定能见到白，虽然只有薄薄的一层，停留的时间也很短暂，但毕竟名副其实地下过了。同广州比起来，杭州是有冬天的，而且还特别娟秀和古典，充满着宋词的韵味。
我目睹着满天纷飞的雪花，心情并不全部是兴奋，而是悲喜交加。我想着被冻雨加暴雪仍滞留在湖北高速公路上回家过年游子们狼狈的心情，心很是疼痛。同是天涯沦落人，湖北是我的家乡，户籍至今仍在那里，可我记不起来从十七岁离开后，有多少个冬天是以除夕的名义，游子思乡的情怀不再回去过。那些被冻雨和暴雪滞留在高速公路上的归乡游子，境况虽然很糟糕，心情很狼狈，但于我，他们糟糕的场景和狼狈的心情是为了同亲人团聚，是因为幸福，所以，他们遭受的这份痛苦也是幸福的。鲁迅说，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想，大抵这应该也算是。
我的欢喜是因为杭州终于下雪了，它让我在这段时间里终于久等成真，让我有了特别的思念。这份思念依然没有离开故乡，但不是思念童年和亲人，而是思念一个胜似亲人的朋友，是她让我在二十六岁那年的初夏拥有了故乡，并于同年的冬天，被故乡的一群热爱文学的人热诚地迎接了。她叫汪玉莲，是家乡的一名业余作家，现担任着作协副主席，笔名叫梦妮。
二〇〇九年春节过后，我身无分文地一个人从佛山再次流浪到广州，通过找工作，认识了一位朋友，在他的同意下，我免费住进了他和他的一位同学合租的房。租房位置在天河区棠下村，那里是广州市的一个城中村，居住的人群几乎全是底层务工的农民工。朋友的租房在城中村其中一条很逼仄的巷子里的四楼，是个单间，里面放着两张单人床，我住进去后，和朋友合睡一张。因为没有学历，没有技能，又恐惧进工厂，工作极其难找。
那时的我在网络文学圈里混得有一些小名气。一个初夏的上午从人才市场找工作又无果回来后，我借用朋友的台式电脑登陆新浪博客，看见一位名叫“玉莲”的博友在我的一篇获奖散文后面留言，她说真没有想到，从远安走出去了一位这么年轻的作家，是远安人的骄傲。她留下了她的手机号码和QQ号，并发了一个网络链接，邀请我入驻家乡论坛。
看完留言，我喜忧参半，喜是二十六年来，除了我的家人和为数不多的同学、老师，以及学校周边村子里的人认识我外，这个名叫“玉莲”的人是第一个通过我写的文章而认识我的远安人，她给予我这么高的评价，让我这个二十六年来没有进过几次远安县城的“原始人”感动得百感交集。忧是因为惭愧和不自信，我不是作家，是一个流浪在异乡很多年，经常失业的“三无”人员。我没有学历，所受的教育连九年义务都不能严格地算，虽然在网络上写作了三年，有一些小小的收获，被不少文友认识和欣赏，但对我自己，始终是自卑的。
我回复了“玉莲”的留言，没有加她的QQ，但打开了她留的网址进去浏览了一圈，在“沮漳文苑”版块里看见了许多不同体裁的文学作品，那时候我才知道，不大的远安县城也隐藏着许多优秀作家。那一次我没有注册，原因是我是一个自尊心很强，自卑感极重的人，我害怕我进去后发的作品被人不认可而耻笑，揭穿我的身份后，我会无地自容。
两天后，“玉莲”再次在我的文章后面留言，她真诚地说，已经读过我博客里所有作品，她说每一篇都写得很好，尤其是现代诗写得极其漂亮。她说我若是回到了家乡论坛，家乡人一定会热情的欢迎，并倍感荣幸。
无法拒绝她的这份热情和真诚，我怀持着忐忑的心加了她的QQ，验证通过后，她自我介绍道：真名叫汪玉莲，网络笔名叫“梦妮”，七零后生。她问过我的年龄，她说她比我大十多岁，让我称呼她姐姐。
在“玉莲”的怂恿下，我再次持着忐忑不安的心注册了家乡的远安论坛，并忐忑不安地发了一篇自认为写得不错的作品。我记得发的第一篇作品不是诗歌，是散文，作品发出去后，“玉莲”不是第一个留言的读者，等她留言时，前面已经有不少读者留过了，几乎全是认可与好评。“玉莲”的留言写到，我是从远安走出去的优秀诗人，说我回归家乡文学圈，是给家乡的文人添光增色。她这高调且真诚的留言，让我感到无比羞颜，但确实让我在远安这座不大的县城，无论是坛内还是坛外，从二十六年来名不经传一下子成了“名人”。
那年农历年末，远安论坛举办第二届网友聚会，“玉莲”提前给我发来信息，问我回不回老家过年，她说论坛举办网友聚会，大家都非常渴望想见一见你这个青年才子。回家过年，于在外漂泊的游子是热泪盈眶迫切希望的，但于我是恐惧的。那时，我的外公和外婆还健在，我是两个老人养育大的，不管怎么样，身上的钱只要够买火车票，只要能买到票，我都是会回去的。我回答“玉莲”，说回。她非常高兴。
那年论坛聚会的时间是二零一零年一月，农历除夕的前几日，是我二十六年来第一次参加陌生人大规模聚会，出发前特别紧张。聚会地点在县城唯一的星级酒店鸣凤宾馆。那时的我身体很瘦弱，广州的水土不适应我的皮肤，脸上总是长癣，瘙痒难忍，非常影响形象，对很在乎形象的我是卑中之卑。
站在宾馆大门口迎接我的人是“玉莲”。在我出发前她打电话，确认我穿的是什么款式和颜色的衣服，她说虽然见过照片，但现实中并不一定一眼就能认得出来。
那天远安的天气是雪天，还吹着北风，气温很低，我穿的很少，冷得直打哆嗦。去到鸣凤宾馆的大门口，我同“玉莲”心有灵犀，同时认出了对方。她把我领进会场后向网友们介绍我是心旷（在论坛，我注册的网名叫“心旷”）。大家听见后都过来和我握手，嘴里说着终于见到了才子之类的话，有人拉着我合影。那时的我即羞涩又尴尬，加上性格内向和胆小，不知道如何回应。性格自卑，思想敏感的我在心里想，我这个样子，他们都拥挤过来，是因为看我长得像一只“病猴”吧。
那次聚会留给我最深的记忆是午餐结束后，被主持人安排进入包间聊天。我跟着“玉莲”走进一个包间。这个包间在宾馆的二楼，里面坐了十多个网友，我的年龄最小，而且是唯一的男性。“玉莲”再次向我介绍她们谁是谁，大家都微笑着站起来友好地同我打着招呼，都抢着让我叫她们姐姐。她们都是论坛里活跃在“沮漳文苑”版块里的一群文学爱好者，每个人的网名我都熟悉，也读过她们的文章，这次全部都对上了号，一一见到了真人。十多个姐姐真把我当成她们的弟弟一样善待，因此，和她们坐在一起，我没有感到有多么的不自在。
大家天南地北地聊着家事、工作、文学、生活、八卦，室内温暖如春，她们的话语谈笑风生。现实里，我话语短浅，尤其是在不熟悉的人面前，更是没有什么言语。十几个姐姐没有为难我，让我喝茶，吃零食，静静地听她们唠嗑，但也不会一直冷落我，隔一小会儿，其中一个姐姐就会同我说几话。
我靠窗口坐着，偏头就能看见外面的风景。午后的雪下一会儿，停一会儿，每次下起来都来势汹汹，纷纷扬扬。湖北的雪不同杭州的雪，不用一小会儿，地上、树上、屋顶上就能见到白白的积雪。从二〇〇〇年起，我一直漂泊在岭南，岭南的冬天不下雪，十年来，尽管大多数年关我回湖北，但停留的时间只有几天，遇上的下雪天很少。这次回来不仅遇到了下雪天，还以文学的名义被邀请坐在鸣凤宾馆吃着零食，喝着绿茶，听一群美女姐姐们用方言谈笑风声，闲情逸致地欣赏着故乡的雪景，第一次感受到人活着，只要心澄澈、宁静，世界呈现给你的就是无限美丽诗意。
两年后的七月，“玉莲”打电话给我，说远安作协即将换届，邀请我回去参加。那时的我通过朋友帮忙，在圆通快递广州分公司下面的一家代理点从事人事行政工作还不满一年，薪水很低，但工作性质适合我，我害怕因请假而又失业，但“玉莲”的热情也实在不忍心拒绝，便答应了她。遗憾的是，我回去后，换届会议提前开了。“玉莲”像七月的天气一样热情，召集文联、作协，以及其他一些单位的领导陪我去到远安论坛老板自己开的酒店吃了一顿饭。
那次聚餐，我认识了文联、作协里所有领导和部分作家，一部分机关单位的干部及企业管理人员。他们每个人待我都很真诚，很友好。他们除了关心我的写作，还关心我的工作和生活，要求我多写作品，写出好作品，文联主席和作协主席还送了一些书给我。抱歉的是，我的工作一直不稳，加上家庭的闹心事，自己的文化知识浅薄，平时没有时间看书学习，也没有自己的电脑，作品都是在网吧一蹴而就写成的，且没有修改过，这样的作品，自然不会是优秀作品。后来生活变得越来越艰难，写作的热情便大大地淡化了，常年累月地在外地漂泊，回远安的时间极其少，每次回来我几乎是一声不吭，同远安的这群文人和熟人，联络也便渐渐的疏远了。
这些年，我和“玉莲”的联络也很少，一年四季几乎不说一句话，但每次我回了远安，都会给她打个电话，问她是否方便，然后去到她的工作单位的大门口邀她出来聊一会儿。她为人朴实、真诚，有几次我去到她的单位后给她打电话，她忙得正焦头烂额，但还是出来见了我，得知我要去某某地方后，不听我的劝，硬是开车送我过去后再赶回单位。
二零二一年的春天，我再次回远安去她的单位看她，得知她将这些年写的作品整理成了一本文集，准备出版。她将全部电子稿发给我，请我写一篇后记。收到稿件后浏览目录，里面的大多数作品我都读过，十年前我给她写的一篇评也被收录了。我以叶嘉莹老先生的一句诗“遥天如有蓝鲸在”为题目写了一篇三千多字的文发给了她，她读完后表示很满意。第二年秋天，她发信息告诉我书已经出版了，让我发最新地址给我邮寄样书。收到书后，发现后记里一共只有两篇作品，全部是我写的，这让我极其感动。
去年“小雪”节气到来之前，我收到了一个很重的大纸箱，纸箱外面的快递单上写的发货地址是湖北省远安县，电话被隐去了中间几个数字，发件人的姓名很陌生，面单上还备注了里面的物品及数量，分别是鸡蛋糕十块、豆饼六个、粉蒸肉两碗、冲菜两瓶、黄豆酱一瓶。我拆开纸箱，一股冷气冲了出来（里面放了六只冰袋），纸箱里满满的全是老家才有的食物，其中鸡蛋糕是过年的主打菜，至今，远安许多家庭仍只在除夕的前几天才会做。我想了很久也想不出来到底是谁给我邮寄的，我联系了几个老家的文友，都说不是他们邮寄的。其中一个文友对我说，前不久汪玉莲主席找我要过你的地址。
我电话打给“玉莲”，接通后，她非常平静地说，快递收到了，是吧。我喊了一声姐姐，喉咙便哽咽起来，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在电话里笑着说：别想太多，收到了就赶紧吃掉，离过年还远，不要留着。她告诉我她已经退休了，属于自己的时间多了起来，于是就想着做点家乡的美食给我邮寄过来，让我解解乡愁。她说这次邮寄过来的食物少了香肠，是不完美的，因为离杀年猪的时间还有一个多月，等杀了年猪灌了香肠熏干后再给我邮寄一次。
这满满的一大箱食物，我一个人一下子根本吃不完，平时工作期间都是吃食堂，房间里没有冰箱，恰好那段时间杭州又高温，鸡蛋糕、粉蒸肉和豆饼不冷藏是不行的，我看着它们很是犯愁，好在六个冰袋里的水还很冰，同租房对门的一户人家也比较熟悉，我将部分食物拿过去放在他的冰箱里，每天下午下班后我不再吃食堂，回租房自己做饭，慢慢的，总算把这几样必须冷藏的食物吃完了。其中鸡蛋糕的味道是我四十年来除了外婆做的外，吃过的最纯正的，也是我四十年累计起来，都没有这一次吃的多和痛快，那一阵，我突然像个受了很大委屈的孩子哭了起来，而且泪流满面。
元旦前夕，我漫无目的地回了一趟远安，在县城只停留了一天半的时间，除了两个朋友外，我没有告诉其他任何人，包括“玉莲”。离开远安前，我走进超市和几家卖腊货的专卖店转了一圈，看了鸡蛋糕、香肠、粉蒸肉的单价，昂贵的险些将我鼻梁上的眼镜给掉了下来。我估算了一下，“玉莲”给我邮寄的那一大箱食物，总价要几千元，而且还都是她纯手工做的，同超市、专卖店里的比起来，是真材实料。
除夕前，我又收到了同上次一模一样的大纸箱，我知道是“玉莲”邮寄的，抱回房间拆开，里面的食物几乎和上次一样，只是少了粉蒸肉，但多了几十节香肠和一瓶榨广椒。好在那段时间杭州的气温很低，除了鸡蛋糕、豆饼外，香肠、榨广椒及其他食物没有冰箱也是可以久放的。
小时候在老家生活，吃鸡蛋糕只能在除夕和正月里的几天才有资格享受到，那些日子几乎都是下雪天，气温很低。鸡蛋糕可以蒸热了吃，但因为是菜，大家更愿意把它放进火锅里炖热了吃，这样更香、更有滋味，吃进肚后全身暖烘烘的。我在家不受家人待见，到我十七岁离开老家，每年除夕、春节期间能尽情享受到吃鸡蛋糕、香肠这两大主菜几乎是没有的。看着这次“玉莲”给我邮寄的这么多鸡蛋糕和香肠，我一个坐在异乡的出租屋里吃，吃着，吃着，心里突然难受起来，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在碗里。我想起二零一零年在老家鸣凤宾馆网友聚会的那天，晚餐是在二楼的包间里吃的，我跟着十多个爱好文学的姐姐坐一桌，看着外面纷纷扬扬飞絮的雪花，愉快地吃着饭。那天的主打菜也是鸡蛋糕，尽管味道没有自家做的好，但刀切的形状很精美，姐姐们也是把鸡蛋糕丢进火锅里边炖边吃。她们见我很爱吃，就将多数留给了我，她们每个人都给我夹菜。那顿饭离今天过去了十四年，而此时回忆，记忆如在眼前，一切是那么的温馨和年轻。
我想起我给“玉莲”散文集写的后记里的句子：“乡愁是什么？乡愁是爱，爱自己生命里经历过的每一桩值得回忆的人跟事……她要留住自己的乡愁，她要唤醒别人的乡愁，她要告诉后生们什么是乡愁，她在牵挂与安慰那些远离故乡的游子们，不管你们离开故乡有多远有多久，请不要忘记了乡愁。”我想，这次“玉莲”分两次给我邮寄两大箱家乡年关的食物，一定是在牵挂和安慰着我这个远离故乡多年的游子，并提醒我不要忘了故乡，因为，有她在对我时时刻刻的牵挂。
“你的美永远定格”是家乡另一位作家写给“玉莲”小诗中的一句。十多年前我给她写评论时引用过，几年前她出文集时收录我的这篇评，我将题目修改成了这一句，但不知道为什么，印刷出来的标题还是之前的那个，我感到有些遗憾，因此，此篇文章的标题我便用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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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2-13 0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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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2-13 10: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