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甲鱼不会再转世了吧

老粉

　　河，很宽，水流缓到波纹如画上去那样长久不变。河面的风不大，吹在脸上的感觉挺柔软的，却暗藏着刀子般的利刃。不信你看那些在河面上生存的人们，一个个都饱经风霜的样子，一问年纪却不过才四十岁左右。

　　那些人不是行船跑运输的，便是打渔或者搞水面养殖的，听岸上的人说，别看他们那副未老先衰的样子，其实口袋里都鼓鼓囊囊的，眼光高得连岸上人的头发稍也够不着。不过，说这番话的人话音马上来了个转弯，同时抬手指向河里的一只小得如摇篮般的渔船说，这一位除外，别看他也是一个水里讨生活的人，混得甚至比我们这些在土里刨食的人还不如。

　　那只船确实太小，小成波光中一道忽隐忽现的痕迹，船上只坐着一个人，前倾的船头就距水面不过两指。站在岸上看那个人是一个黑色的影子，两只手伸着正从水里捞起一条水龙的头部。水龙应该是在水中浸太久的缘故，露出水面的那一小截几乎被青苔和淤泥严实包裹着。看不清那人的面相，从动作上也看不出来多少关于他的其他信息。听说，他在这条河里放水龙已经有好多年了，起初是大队渔场里的一位小工，专门负责水龙的收放工作。渔场随着大集体一起解散后，他依旧管理着那些水龙，只是起到的鱼不需要再上交集体，而是由他老婆在市场的摊位上卖出换钱。

　　市场上卖鱼的摊位有十来个，各色品种都有，包括海鲜。装修排场的有五家，从鱼的形体和类别看，可以确定不是从这条河获取的。还有几个摊位都是小买卖，小鱼小虾黄鳝泥鳅都有，从中能分辨出有从别的地方倒腾来的，也有自家养殖的。只有一位年老的女人面前的几只盆里盛着不多的鱼虾，能推测出是河里所出。市场的管理人员清楚，这老太婆自改革以后就在这里卖鱼，四十多年来几乎风雨无阻，所卖的品种花色也只有小鱼小虾这么几种。市场管理人员换了几茬，就如她那从青葱到苍白的头发，和那面部曾经紧致的肌肉日渐松弛。

　　大多数时候，她都环抱着双手坐在一只小凳子上，默默地看着面前来往的顾客，除非有人欠身或者干脆蹲下来观看她那几只盆里的鱼虾，她那张脸才如影视剧中快进的花开那般迅速展现出笑容来，并亲切地告诉对方，这鱼是我男人今天刚从在河里取上来的，绝对新鲜也绝对野生的。别看它们小，味道保证特别的好。这就是她的广告词，千篇一律的，所以纯属到张口就来，丝毫不打磕绊。说完后，就笑眯眯望着对方，一副买不买由你的随和态度。

　　据说，当年，她老头子在大队渔场里供职，她在大队食堂里烧火做饭。有一天，上面来了一大批检查人员需要好好招待，她的工作就格外忙碌，便临时让还不能称为老头子的老头子带着五岁的儿子一起上船。当时那船其实就是一只菱角桶，一大一小两个人在里面本没有多大问题，可儿子太小不懂事，看到他父亲朝水里伸手取鱼网，便也探出身子有样学样，哪料想小小的身子就那么一溜，便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水下。她那个粗心的男人居然没有觉察，等到鱼取完上岸后，才发现儿子丢了。大队领导们讨论后，决定他们夫妻在渔场养老，后来渔场解散，这段河里下网取鱼的权力便顺势归了他们。

　　男人每天早晚两次下河取鱼，女人因此也就得早晚两次去市场卖鱼，所得的钱并不多，却在保证两个人的生活消费外还有那么一点盈余。女人便将剩下来的钱放进一块已经分辨不出来颜色和花纹的手帕里包好，等积攒到一定数目后，再送进银行存进他们的折子里。那块手帕是男人当年买给儿子擦鼻涕用的，儿子没了后，女人便将它改当钱包用。几十年来，每次从枕头下拿出手帕包时，女人都习惯性先递到鼻子下闻闻，然后抬起头闭上一阵眼，脸上现出痴迷的神情，仿佛确实感受到了儿子的气息。

　　女人每天都在八点钟以后收摊进门，将那几只空了的盆子放好，然后洗手，顺便抹一把脸，又整理一番有些零乱的头发，再坐到桌前和男人面对面喝上两盅。男人从河里取鱼回来，便将晚饭烧好，菜摆到桌上，两副碗筷和酒杯，连酒也酙上了。他们是从儿子走后开始喝酒的，四十多年来，从几角钱一斤又苦又辣的散装酒，到如今一百块钱一瓶又香又绵柔的瓶装酒。他们早已约定俗成，每晚每人只喝两杯，边喝边聊，用二三十分钟时间喝完，然后一起吃饭。一瓶酒两顿半喝光，如此算来，他们此生下去的酒竟然有好几千斤了。下酒的菜虽不丰盛，也还过得去，鱼虾自然是卖剩下来，其他小菜都来自屋后菜地里。单凭男人这几十年的厨艺，烧出来的这几盘菜，配百十块钱的酒，就和他们这几十年的生活一样，默契得浑如天成。

　　端起酒杯时，女人说今天在市场遇到一件小事，是一个人送来昨天买去的虾，说是死的臭的。她问为什么不当时就送过来。那位狡辩说由于昨天临时有要紧事没时间来。隔壁摊位和边上看热闹的人都指责那个没个男人相，本来就值不了几个钱的东西，今天还好意思拿来找麻烦。她本不想答理那人，可还是拿今天的小鱼跟那人交换了死虾。她说，要是年轻时肯定会大吵一架，可现在没那份情绪了。心里是想着该拿点颜色来，或者同那人大吵一架，可运了好几次气，才发现肚子一直都瘪瘪的，怎么也鼓不起来。

　　男人嗞了一口酒，又拈起筷子夹了一条油煎小鱼放进嘴里，边嚼边含糊地说，那样的人，跟他斗气没意思。万一是一个脾气不好或者脑子本来就有问题的，发起狠来动手打了你，可就更划不来了。男人说完这番话，嘴巴蠕动了几下，鱼骨就从两唇之间自动出来了。然后男人低头掩嘴用力地咳嗽了一声说，今天又看到那只甲鱼了，还是在那块石头上趴着晒太阳。我的船到边上时，它先是翘起脑袋朝我这边看了一阵子，然后才转过身子，又朝我伸出脑袋来，好象老熟人那样打着招呼。等到我的船离它不过两三尺远时，它才慢悠悠地往水里爬去。我看那甲鱼好象又长一些分量，怕差不多有两斤重了。要是拿到市场上去卖掉，至少值三天的鱼钱。

　　女人这时也喝了一口酒，又吃了一口小菜，再用手背擦拭了一下嘴唇，对男人说，不要去碰它。你们这样相处好几年了，我真的越来越怀疑可能是儿子托生，出来看望你的。托生甲鱼好，常言说，千年的甲鱼万年的龟。托生甲鱼能活千年，胜过在人间转了十几个轮回。何况在河里生活，吃的穿的用的都不愁，又是在你管的这一段河里，更不用担心被人捉去当菜吃掉。唉，我真敢肯定就是儿子托生来的，因为他知道你在这段河里网鱼，就放心大胆露面。说不定，天长日久后，你们的关系真的能和父子一样亲密呢！

　　男人闻言先是笑了笑，接着又点了点头，说，要真的是儿子托生的，也就不枉我们父子一场了。可惜你天生晕船，不能随我一起去看看它。他当年就喜欢跟在你后面吃现炼过的猪油渣，你要是能到河里跟它见上一面，也许，也许会让它有其他的反应。男人为自己的想象感动得笑了起来。女人却因此陷入了回忆说，那天太忙，猪油渣没来得及凉一会给他吃，就烫伤了他嘴巴，过后才愿意跟你上船的。谁能想到那就是命中注定的一劫呢？

　　晚饭后，他们各自洗漱上床，仍然继续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而话题仍然围绕着儿子自由发挥。男人说村里有一家的儿子跟他们的儿子同年又同日出生的，十几年前开了一家小工厂，今天升级成集团公司，开张的烟花鞭炮响了一个多时辰。女人感叹说，放那么多鞭炮，白白放掉好多钱呀！男人说，有人就有钱，集团公司，至少有上千人替他赚着。阵势闹得越红火，财运就会越旺起来的。女人这时欠身拉了一把男人问，你说，要是咱们的儿子还在的话，会不会比他差？男人吹了一下鼻子，很自信地回答，怎么可能？咱们那孩子比这小子聪明多了。你不记得，他们有一回在一起玩尿泥，这小子前面在尿着，后面跟着拉下了。他当时穿着一双他哥的大鞋，那泡屎大半拉进鞋里。女人点头着说，对，对，我想起来了，还是咱们的儿子跑来告诉我，我跟着过去替那孩子弄干净的。男人跟着总结说，人哪，还是不要太聪明。自古至今好人都没有好命，你没听古书上讲，武的从楚霸王到岳飞，文的从屈原到到到咱们村那个考上北大却只读一年就病死的孩子，哪一个不不不是苦命人？有一句也是古文里的话说，天妒英才，就是这么回事。女人跟着叹了一口气说，也是。还是咱们的孩子好，没受过多少委屈，又这一世托生成长寿的甲鱼。真的是太聪明了。

　　日子就这么风平浪静中过去，有一天，女人仍然在市场卖男人取回的鱼虾，快要到罢市时，忽然有邻居急急慌慌跑到她面前。她从神色上看出邻居有要紧的事找她，可只见对方挥舞着两手，直翻着白眼，气喘吁吁的就是一时说不出话来。她便抢上前伸手替邻居抹着胸脯，一边在对方耳朵边小声地安慰说，别急，有什么事，你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我。邻居大张着嘴又喘了几口气后，告诉她说，你男人的船在河里漂着，就是找不到人影在在在哪里。她的脑子里当时就轰的一声巨响，身子摇晃着刚好被稍缓过来的邻居一把接住。

　　男人就那么匆忙地走了，连一声招呼都没跟打她，更没有提前留下任何关于后事安排的话。三天后，村里的人们才在河的下游找到浮起来的尸体。

　　男人的身影消失了，可气息依旧留下，包括那条小得不能再小的船，和浸在水下的那些水龙。她的身体和精神一个多月后恢复过来，仍出现在市场上摆摊卖鱼。面前摆放着的依旧还是那几只盆子，盆里也依旧还是那些小鱼小虾，而她依旧告诉买鱼虾的顾客说，这是在河里网的，野生的新鲜的，味道肯定好。她从不计较价格高低，遇到看着顺眼或者听着顺耳的人，还会主动向称好的袋子里添上一小把。她还告诉人家，只要你吃得舒心，我这边也就跟着开心。不过每天到最后，她都留下一部分小鱼带回家，无论别人出多高的价钱都不肯卖出，她说，这些留着带回去煎给男人和儿子两个人吃的，还解释说，他们最爱吃煎小鱼，一口一条塞进嘴里慢慢嚼，最后一次性吐出所有的鱼骨。她还给别人模仿男人吐鱼骨的动作，嘴巴先是一抿，接着努几努，直到舌头尖露出，就表示鱼骨已经全部出来了。

　　她时常在同别人聊天时炫耀她不但已经学会煎鱼，而且煎出来的品相和味道都相当的不错了。还邀请听她讲述的人可以随她一起回去品尝，同时让她男人和儿子陪着喝上两杯。她有时甚至伸手做出拉拽人家的姿势，并恳切地告诉人家，酒，我家有，好多，都放在床底下。够你喝的。见拉不动人家，便红着脸松开手，讪讪地笑着说，我是担心我那些酒喝不完会浪费掉的。我儿子和我男人都是甲鱼精的变的，他们跟我说，我也是一只甲鱼，只是变的时机还没到。你说一家三个都是甲鱼，凑在一起，说话做事都是团团地转着，有不有趣呀？

　　河，还是那么宽。水流还是那么缓慢，波纹如画上去一般长久不变。岸上的人仍然时常看到河里若隐若现着一条小船，船上有一个灰黑的影子，伸出双手从水中收取水龙。水面上有风，也如水一般的柔软。在某个阳光朗照的角落里，蹲伏着一大一小两只甲鱼，都将脑袋高高举起，圆圆的两对小眼睛朝四周观望着。不过，这景象只有船上的人才有幸见到。

草舍煮字

老粉 发表于 2024-4-8 18:26
写的时候好象只有三千来字，两次修改才长到四千的长度。
最后还有许多缺憾，便是感觉依然有些粗糙。其中 ...

没有啊，我没有你感觉的那种感觉。
处处细节都透着真实，源自现实的原貌。
坚持特立独行，撑起腰杆子。
只有各具特色，没有谁比谁高。

老粉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24-4-8 13:25
苦命的渔家三口，本身对生活没有多少奢求，生活却待他们如此刻薄。
生我何欢，死亦何求。就像旱涝无常、水 ...

写的时候好象只有三千来字，两次修改才长到四千的长度。
最后还有许多缺憾，便是感觉依然有些粗糙。其中最纠结的一点，就是关于背景的描述。一直想将眼前的繁华多做一些铺垫，却又怀疑反而变成某种类似泼污的倾向。
我一直希望自己能秉性特立独行，却在关键时候还是腰杆子硬不起来。

老粉

最美的诗意 发表于 2024-4-7 19:11
欣赏，问好，拜读，敬茶

感谢诗意来访

草舍煮字

苦命的渔家三口，本身对生活没有多少奢求，生活却待他们如此刻薄。
生我何欢，死亦何求。就像旱涝无常、水土贫瘠环境里的野草，看淡生死，艰难前行。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所为何来呢？活着，你就赢了。
甲鱼会不会再转世为人？还是做甲鱼吧，长寿，又免了做人的痛苦。

一个错字，第四段最后一句，“市场管理我员换了几茬”

一点疑问，女人晕船，丈夫死后她怎么打到的鱼？或许这正是文眼——
她克服了一切困难让自己活下来了，她赢了。

最美的诗意

欣赏，问好，拜读，敬茶

老粉

邱天 发表于 2024-4-7 18:03
一篇写河上打渔讨生活的平民的小说，男人和女人，一只小船，打些鱼虾送市场换些钱，儿子小，一次收网时儿子 ...

谢谢评点，感觉抬举了！

老粉

荷花淀派 发表于 2024-4-7 17:40
作品人物对话很少，人物的交流大多用肢体、场景和细节上变化做处理，我个人比较喜欢这样的创作。同时，作品 ...

众口难调，何况我一个本就修改孤僻的人。
来的便是客，掠过的并非冷漠。

老粉

荷花淀派 发表于 2024-4-7 17:33
一篇具有水准的小说，作品的故事背景是当代渔民的生活，主人公是小人物渔民夫妻。“河”是渔民夫妻的福和祸 ...

刚刚重新检查了一遍，发现居然还有脱落的语句。

邱天

一篇写河上打渔讨生活的平民的小说，男人和女人，一只小船，打些鱼虾送市场换些钱，儿子小，一次收网时儿子“没了”……小说情节没有太多的波折，却将“船上渔家”的心酸表现出来了。“两只甲鱼”一大一小有所指，贯穿全文让人读出小说的“核”，值得品味。

荷花淀派

作品人物对话很少，人物的交流大多用肢体、场景和细节上变化做处理，我个人比较喜欢这样的创作。同时，作品可能会略显温吞，在快节奏的当下，读者的阅读体验也是快的，很少有人能塌下心去读书。

荷花淀派

一篇具有水准的小说，作品的故事背景是当代渔民的生活，主人公是小人物渔民夫妻。“河”是渔民夫妻的福和祸，河赋予他们全家生存衣钵，同时也夺走了孩子和男人的生命。这个双向故事的脉络设计，为读者划出的两条线尽显功力。作品在戏剧冲突的刻画上，没有大刀阔斧和歇斯底里，而是用那份看似轻描淡写，为作品的悲情带来天大的感染力。这份创作的稳健和不露神色，让作品有着别样的气质~~

老粉

荷花淀派 发表于 2024-4-7 17:17
小成如水面的一道忽隐忽现的痕迹（这句话，我看了几遍，明白什么意思了。个人建议打磨一下。）

改为波光中一道忽隐忽现的痕迹。本意就是如此。这样似乎动感明晰些了。

荷花淀派

老师好，作品是原创首发吗？如果是，加一下版权。

荷花淀派

小成如水面的一道忽隐忽现的痕迹（这句话，我看了几遍，明白什么意思了。个人建议打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