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单培文 于 2024-4-12 16:35 编辑
写作多年,曾为父亲写过不少篇章,母亲的却没有一篇。并不是不想写,只是心中积蓄太多情感,不知如何表达,每每提笔,万般思绪压在心头,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能把念头作罢。
前些天,乘车回家,到家时,已是日暮时分,夕阳沉入了西山,光线甚是黯淡,这时妈妈方才背着侄儿从庄稼地里回家。哥嫂外出打工,侄子就一直留在父母身边。妈妈解下背篓,放下侄儿,说交给我照看会,又匆匆出了门。我知道她必是出去打猪草了,顺便采点艽菜回来,那是我最爱吃的。果不出我所料,直至七点,天已黑透,她才摸着回家。这已成了她多年的习惯——不天黑决不归家休息。
爷爷过世得早,妈妈过门时,爸爸只为她欠下一百多元钱的债。在70年代,这已是一笔天文数字。背着这债,我不能去猜测她的心情。只是后来,通过爸妈零星的话语中,我得知一些。妈妈也曾哭过,闹过,可终究扛不住长辈的安排,或者按母亲自己的话说,命当如此,又有什么办法。母亲安定下来,开始咬紧牙关,去辛苦干活。大哥出世前一天,母亲还是腆着肚子扛着锄头在山上种玉米。第二天晚上,刚烧完饭,肚子疼了起来,等不及父亲喊来接生婆,大哥已呱呱落地。幸好母亲平安,才有我们后来四姐妹的降生。五个孩子,七张口,全靠两双手,粮食不够,为了解决温饱问题,父亲在自留山上开垦了整整一个山头,就种玉米,为了避免野猪横行霸道,保住这来之不易的口粮。父亲在山头搭了一个茅草屋,晚上就住在棚里,天明方归。一整个夜晚,母亲就守着五个孩子,也数不清度过多少个难熬的夜晚,熬成年过四十已是满头银发,以至于如今再看母亲,似乎已不觉她很苍老。也许这已是习惯,但抹不去她已六十多岁的事实。
我六岁时,一场大火把我烧得遍体鳞伤。由于贫穷的缘故,家中拿不出太多钱去医院,在赤脚医生处医治了整整两个月,还是丝毫不起效,迫不得已转至县院。那半年,成了我的噩梦,也成了母亲一辈子最伤心的时刻。她说,因担心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整夜整夜地抹眼泪,整夜整夜地想我会不会成为残疾人。后来我笑着问她:“要是我真残疾了,会不会把我给送到孤儿院啊?”没曾想,这一句简单的玩笑,竟刺痛了她的心扉。母亲没有说话,只是转身,我知道她在抹泪,她在责备自己,没能把我照顾好。事隔多年,她依然耿耿于怀,可想而知,当年的她,是如何的撕心裂肺,是如何的把心放在火上煎熬。这么多年,她总想弥补当年的错,所以挖空心思地对我好,供我上学。因我一句话,89年时家中就添置了一台黑白电视,成了村中为数不多的贫困家庭+电视家庭;因我想玩的心理,哥姐都顶着烈日在田里干活,惟有我在家中独享电视连续剧的精彩;因我未来人生的考虑,两个姐姐加一个哥哥弃学在家,省下钱来给我开亮一路绿灯,读初中,读高中,读大学。现在想想非常惭愧,是我,害了哥姐如今坐在流水线上平淡一辈子。
当然,母亲也有快乐时。去年,我们五兄妹都已长大成人,也已纸婚生子。年底时分,五兄妹分别从四面八方赶回家中,带上自己的另一半和儿女,一家人在一起,将近二十人。那几天,母亲忙里忙外,但看得出,她心中的喜悦。特别是,腊月廿四,小年,我们围坐一张加大加长的圆桌,父母坐在首席。母亲一辈子从沾过酒,那天晚上,也破天荒主动拿来个小杯,倒上满满一杯,喝了个满脸通红,她,看着五个孩子都已成家立业,心也就放下了。第二天,两个姐姐带着行李回了姐夫家。我乘着大太阳,帮母亲晒晒被子。当我搬着一床棉絮上楼时,母亲正在用一根细棍拍打着被子上的灰尘,一下下,极有节奏,灰尘漫天,她也不管不顾,任由灰尘在阳光中闪着金色的光芒,一如她的头发,银光闪闪,闪烁着她心中的幸福,闪烁着她内心的满足。
年刚过,生活的艰辛催着哥姐踏上远去的列车,毕竟生活还得继续。哥哥出去了,侄儿跟着了母亲,他那么小,还不会说话走路,只是刚断奶。我在县城当老师,偶尔星期得闲,放假回家看看,买上许多零食去哄侄儿。有蛋卷,有薯片,有小馒头,都是侄儿爱吃的。母亲去地里的那会儿,我负责照看。虽说只有一会儿,虽说还有那么多零食,可侄子还是不依不饶,撒上一泡尿,弄湿了裤子,弄脏了脸,弄哭了自己,我毛手毛脚地替他换衣服,可侄儿哪肯听话,忙了十几分钟还没换好,最后还是母亲回来帮的忙。就是那么短暂的一会儿,已忙得我够戗,而母亲呢?照顾了我们五兄妹,紧接着又是孙儿一辈,曾换过多少次尿裤,曾洗过多少次尿布,曾安慰多少次哭泣,曾在夜晚盖过多少次被子,又有谁数得清,她不觉得苦过,她不觉累过,我不敢相信。
她却说,照顾小的是她一辈子的责任,也是她一辈子的依赖。噢,这就是她的回答,这就是母亲的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