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大观园里的山水

喻芷楚

红楼梦大观园里的山水
　　
　　喻芷楚
　　
　　红楼梦里的山水，在大观园里有极详尽的描写。贾家为了元妃省亲，大肆建造园林。第十六回贾府营造大观园，书中写道：“……全亏一个老明公号山子野者，一一筹画起造。贾政不惯于俗务，只凭贾赦、贾珍、贾琏、赖大、来升、林之孝、吴新登、詹光、程日兴等几人安插摆布。凡堆山凿池、起楼竖阁、种竹栽花一应点景等事，又有山子野制度。下朝闲暇，不过各处看望看望，最要紧处和贾赦商议商议便罢了。”
　　
　　有人说《红楼梦》中的大观园仿照了北宋艮岳。艮岳位于北宋都城汴京的东北隅，集全国园林之大成，“凡天下之美，古今之盛在焉”，堪称园林之大观。宋徽年间宋·张淏艮岳记：
　　
　　徽宗登极之初，皇嗣未广，有方士言：“京城东北隅，地协堪舆，但形势稍下，傥少增高之，则皇嗣繁衍矣。”上遂命土培其冈阜，使稍加于旧矣，而果有多男之应。自后海内乂安，朝廷无事，上颇留意苑囿，政和间，遂即其地，大兴工役筑山，号寿山艮岳，命宦者梁师成专董其事。时有朱勔者，取浙中珍异花木竹石以进，号曰“花石纲”，专置应奉局于平江，所费动以亿万计，调民搜岩剔薮，幽隐不置，一花一木，曾经黄封，护视稍不谨，则加之以罪，斫山辇石，虽江湖不测之渊，力不可致者，百计以出之至，名曰“神运”，舟楫相继，曰夜不绝，广济四指挥，尽以充挽士，犹不给。时东南监司郡守，二广市舶，率有应奉。又有不待旨，但进物至都计会宦者以献者。大率灵璧太湖诸石，二浙奇竹异花，登莱文石，湖湘文竹，四川佳果异木之属，皆越海度江，凿城郭而至；后上亦知其扰，稍加禁戟，独许朱勔及蔡攸入贡，竭府库之积聚，萃天下之伎艺，凡六载而始成，亦呼为万岁山，奇花美木，珍禽异兽，莫不毕集，飞楼杰观，雄伟瑰丽，极于此矣。越十年，金人犯阙，大雪盈尺，诏令民任便斫伐为薪；是曰百姓奔往，无虑十万人，台榭宫室，悉皆拆毁，官不能禁也。予顷读国史及诸传记，得其始末如此，每恨其他不得而详。后得徽宗御制记文及蜀僧祖秀所作《华阳宫记》读之，所谓寿山艮岳者，森然在目也，因各摭其略以备遗忘云。……古人对山水对风水人痴迷可见一斑。
　　
　　因而大观园也不是无据可依。曹翁之意亦可见一斑。曹翁要写贾家的兴衰依北宋徽宗玩石开始。
　　
　　元人郝经诗云：“万岁山来穷九州，汴堤犹有万人愁。中原自古多亡国，亡宋原来是石头。”
　　
　　诗意很明白。徽宗为建造艮岳园林，在运用材料上需要大量花石纲，在押运过程中出现了许多问题，水浒传中有章名段子，杨志押运花石纲，出岔子了，直接导致了他的官非，最后无奈上梁山。
　　
　　一国之主不管民声，只管穷奢极欲。金亡宋就成为顺势而为。这是以史为据。但从中上可见北宋时期对园林山水的审美情趣。这种审美延续千年至今。
　　
　　前些日子开通小红书，关注植物园林版，便是让人大开眼界，一石一山一盆一溪水一小亭，往往化腐朽为神奇，看得人心旷神怡叹为观止。因而，所以以艺术大家，宋徽宗以大权在握，动用国库钱财建个举世无双的园林，把远方带进家，把山水置于眼前在于宋徽宗来说觉得是没问题的。
　　
　　曹翁的审美情趣，不出左右。不仅是文化的传承，也是思想的传承，他接受由古至他时代的山水园林观。文人的依托，隐士的悠闲无不在红楼大观园里展现出来。在第十七章中有脂砚斋批注：若稻香村、潇湘馆、怡红院、秋爽斋、蘅芜苑等，都相隔不远，究竟在一隅，然处置得巧妙，使人见其千邱万壑，恍然不知所穷。所谓会心处不在乎远大，一山一水，一石一木全在人之穿插布置耳。
　　
　　如此。曹翁心里也有个自己世外桃源，有个自己的风景。元妃有说她喜欢大观园四处院子，首推潇湘馆，其他是蘅芜苑、怡红院、稻香村。喜欢稻香村的理由是稻香村全名“浣葛山庄”，其名出自诗经里的“葛覃”，葛覃全诗如下：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萎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是刈是漠，为缔为给，服之无致。言告师氏，言告言归。薄污我私，薄浣我衣。害浣害否？归宁父母。
　　
　　诗注有记：宋代朱熹《诗集传》：“此诗后妃所自作，故无赞美之词。然于此可以见其已贵而能勤，已富而能俭，已长而敬不弛于师傅，已嫁而孝不衰于父母，是皆徳之厚，……而《毛诗序》亦曰：“《葛覃》，后妃之本也。后妃在父母家，则志在于女工之事，躬俭节用，服浣濯之衣；尊敬师傅，则可以归安父母，化天下以妇道也。”认为是讲后妃之德的。只方玉润《诗经原始》对《毛序》的观点进行了驳斥，说：“后处深宫，安得见葛之延于谷中，以及此原野之间鸟鸣丛木景象乎？”认为“此亦采自民间，与《关雎》同为房中乐，前咏初昏，此赋归宁耳”。从诗内容看，我觉得方玉润的评论为正理。不过曹翁显然是用二者兼为。稻香村的整体描写为：
　　
　　正走之间，见前面倏尔青山斜阻，转过山怀中，隐隐露出一带黄泥筑就矮墙，墙头皆用稻茎掩护。有几百株杏花，开的如喷火蒸霞一般。里面数间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傍有桔棒辘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一望漫然无际。 贾政笑道：“到是此处有些道理，固然系人力穿凿，此时一见，未免勾引起我归农之意。
　　
　　一派郊野村户景色，回归田园劳作是贾政的感叹，同时也是如今许多城里人的梦想，在阳台弄点小菜圃，就喜欢把自己冠以城市稻农的称号。
　　
　　爱潇湘馆的原因恐怕是所有文人的共同之处。潇湘馆之幽静雅致不仅是当时古代文人，就是仆妇无不欣赏热爱。
　　
　　书中描写贾政等走到潇湘馆前：忽抬头看见前面一带粉垣，里面数楹修舍，有千百竽翠竹遮映。众人都道：‘好个所在！’于是大家进入，只见入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两三房舍，一明两暗，里面都是合着地步打就的床几椅案。
　　
　　从里间房内又得一小门，出去则是后院，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又有两间小小退步。后院墙下忽开一隙，清泉一派，开沟仅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
　　
　　多美的景致，精致到你不能忘怀。明月照幽篁，王维《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一年四景，春日里梨花谢了，就有四季常绿的翠竹、芭蕉，听一汪清泉石上流，看芭蕉舒卷有余情。在潇湘馆适宜读书、弹琴，刘姥姥初次受邀参观潇湘馆还以为是个哥儿住的地方。谁知道是位小姐，可见黛玉的之高雅，人之出尘可见一斑，更见曹翁性情，和他的山水美眼光。
　　
　　元妃喜欢蘅芜苑或许是山石藤蔓的攀附上吧。
　　
　　在蘅芜苑的环境描写上：（众人）因步入门时，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一株花木也无。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巅，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绕柱，萦彻盘阶，或如翠带飘飘，或如金绳盘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气馥，非花香可比。这里以野趣自然为主
　　
　　其草蔓书中大致有记：杜若、杜衡、茝兰、清葛、金簦草、玉蕗藤、紫芸、青芷、白芷，藿蒳姜荨，纶组紫绛、石帆、水松、扶留、绿荑、丹椒、蘼芜、风连。
　　
　　在这段文字描写胭脂斋批曹翁借《楚辞》，那么《九歌·山鬼》诗写了什么？不妨摘录一段来读：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
　　
　　诗的意思祭祀女巫装扮成巫山女神，模样俏丽，身上穿的腰间束腰的头上戴的都是山间如薜荔、女萝之类的藤蔓植物。
　　
　　所以蘅芜苑再次由刘姥姥游大观园提及是：进了蘅芜苑院，只觉异香扑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苍翠，都结了实，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
　　
　　如此藤蔓植物与石山作为一组搭配呈现在我们视觉中是个藤蔓借势攀附的一个存在形式，也算是完成了一组绿色与香的互相成全。当然，从另一面完成宝钗人设设置，攀附权利才能完美的表现自己才可能有异香扑鼻，为什么曹翁没有把这些延入屋？毕竟园林设计大师只要客户有需要他都是可以完成最美好的设计的。但曹翁安排了雪洞似的屋子，给一个巫山女神似的妙龄女子，心如止水似的沉静，满屋生寒，这或许就是人物命运的昭示。
　　
　　而怡红院的形景如何？
　　
　　绕着碧桃花，穿过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俄见粉垣环护，绿柳周垂。贾政与众人进了门，两边尽是游廊相接，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几本芭蕉，那一边是一株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金缕，葩吐丹砂……贾珍笑道：“老爷随我来，从这门出去便是后院。从后院出去，到比先近了。”说着又转了两层纱厨锦桶，果得一门出法。一院中满架蔷薇、宝相，转过花障，则见清溪前，众人诧异：“这股水又是从何而来？”贾珍遥指道：“原从那闸起流至那洞口，从东北山坳里引到那村庄里，又开一道岔口引到西南上，共总流到这里，仍旧合在一处，从那墙下出去。”众人听了都道：“神妙之极。”说着，忽见大山阻路，众人都道：“迷了路了。”贾珍笑道：“随我来。”乃在前道引。众人随他直由山脚边忽一转，便是平坦宽阔大路。
　　
　　从文中我们可以看到红配绿的色系的运用，也可以看到陆游《游山西村》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看到一个曲折多重的山水之间的隐字的手法。或许这就是山水有灵，曲折见性灵，一眼忘穿的笔法那就乏味了。
　　
　　人与事同理，赏山水写文章遵循的无非是个自然，奇与异，突与兀，曲与折间的跌宕起伏，心的隐藏，心的安放，情的释放，性情的抽象理解在曹翁红楼大观园里大放异彩。

喻芷楚

言泊远 发表于 2024-6-28 18:17
好文，美景，笔触细腻，读来如临其境；游了一回大观园！

谢谢言老师鼓励，晚上好！

喻芷楚

草央 发表于 2024-6-28 23:05
在这里收获红粉一枚，

央央笑话了，经典学习，但真是爱红一枚。

草央

在这里收获红粉一枚，

言泊远

好文，美景，笔触细腻，读来如临其境；游了一回大观园！

喻芷楚

东方玉洁 发表于 2024-6-27 10:58
博览群书，旁征博引的，写得真丰富。我一直想臆造景观，也没造出来一篇

你看看那些微景观，看那些玩这些人嘚瑟你就有感觉了。

喻芷楚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24-6-27 10:24
北京大观园刚刚开放不久的时候，我去过一次。
且不说游人破坏意境，很多地方还明显露着现代施工的痕迹。
...

我91年七月去的，现在都都三十多年了

东方玉洁

博览群书，旁征博引的，写得真丰富。我一直想臆造景观，也没造出来一篇

草舍煮字

北京大观园刚刚开放不久的时候，我去过一次。
且不说游人破坏意境，很多地方还明显露着现代施工的痕迹。
感觉红楼梦的舞台设计都强于它。
曹雪芹是文字高手，不如读原著。
芷楚是读到精髓了。

喻芷楚

文字闪耀生活 发表于 2024-6-26 08:29
跟着楚楚再走红楼风光，沒有雄厚的文字底缊是写不出来的。佩服！

谢谢文姐支持鼓励，名著就是名著，每读都有收获。

喻芷楚

秋实 发表于 2024-6-25 21:36
今天在家躲雨，一整天接了N个电话，耗时达数小时。
刚刚放下的电话也有1小时，朋友刚从欧洲回来，倒好时差 ...

那就来个冲动出国瞧瞧去，欧洲在我那位不爱逛的人嘴里都满是赞美。

喻芷楚

秋实 发表于 2024-6-25 21:32
+1
的确如此。
楚楚的功底，此文一目了然。

谢谢秋，打气鼓励，学习大家手笔，有助提高！

文字闪耀生活

跟着楚楚再走红楼风光，沒有雄厚的文字底缊是写不出来的。佩服！

秋实

今天在家躲雨，一整天接了N个电话，耗时达数小时。
刚刚放下的电话也有1小时，朋友刚从欧洲回来，倒好时差就分享旅游收获，听得我热血沸腾，很想也一脚跨出国门去，德国、巴黎、意大利、瑞士……不虚此行。
我也激动得很，以至于头昏脑涨，不行了，先呼呼去也

秋实

云馨 发表于 2024-6-25 18:32
楚楚读红楼，不只是读故事，读人物，对红楼里的一景一物都读得细致，还借此深入分析，可谓是真正的红迷啊， ...

+1
的确如此。
楚楚的功底，此文一目了然。
红学是一门很深的学问，楚楚涉猎很广，情景、文句、用词都研磨得非常透切，好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