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草舍煮字 于 2024-8-20 09:47 编辑
——" 生命在他里头,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 (《新约.约翰福音》第1章)
A 夜很沉。 城市的天穹五彩斑斓,像一尾盘卧的剧毒之蛇,滋滋吐信。腹部底下是它唯一柔软之处,有些微弱的白光散射出去,恰好能照进横竖交替的小巷。维先生拄着拐杖转过十字街口,左拐右转,来到一所废弃的建筑工地前。他蹲下身子,警惕地望了望四周,从手袋掏出一只面包放下,然后迅速撤离。8.7.6.5.4,维先生默默倒数,他的影子头顶,此刻蹲坐着那只猫,神明般凌厉不可侵犯。 维先生没有看见∑κοτάδι(希腊语:希望),这个男孩本质上和他是一样的,绝望、孤苦。见到希望的那天下暴雨,维先生照例和夫人聊完天回家。大雨中的世界像一座灰青色的铜雕,一身泥浆的希望抱着双膝缩在街边。他的面前摆了只盛着几枚硬币的铁皮碗。维先生途经时,希望静静地瞅着他,莹蓝的大眼睛里所透出的不是渴求,而是悲悯,就像他在雨幕中读懂了维先生的哀伤。维先生转过身子,掏出手绢擦拭满面雨水,顺便替男孩抹了把,再递上一张潮湿的纸币。希望欠了欠身: “先生,谢谢。” 他们时常偶遇,有时是在电影院门口,有时是从墓园回家的巷子。希望彬彬有礼、不卑不亢,见到维先生会微笑地道一声:先生,你好。这让维先生感觉温暖。他暗自给男孩取了个名字:希望,希望。 维夫人八年前过世了。一夜间维先生丧失了所有的亲人:妻子、孩子。他把她葬在近郊墓园,每周末风雨无阻陪她说话,获得些安宁。照年纪推算,如果他的孩子仍在世,也和希望差不多大小。维先生看希望时充满慈爱,他自己都感动莫名。 落叶翩飞时候,希望身旁多出了一只猫,和希望一样的流浪身份,一样的明锐眼神。它蹲在希望身边,威严地注视来往行人,偶尔喵呜叫一声。它使希望看上去更加尊贵,如果说从前他是一个没落的贵族绅士,那么现在猫的出现,则让希望成为了忧郁王子。 起码维先生是这样以为的。
B 希望跟维先生保持着举重若轻的距离。这男孩说出的话使人诧异,比如他会说:上帝保佑所有善良的人,以防他们跌入陷阱。——猫咪举一举前爪表示赞同。早上十点,阳光温柔的手指掳平了寒冬绷紧的面皮,城市的一切井然有序:汽车、高楼、银行职员、穿着制服的警察。希望取出一管箫,开始了最轻盈的片刻:他倚在斑驳的墙壁吹起不知名的曲子,猫咪作为唯一听众,竖起耳朵、瞪大瞳孔,表达出无上的敬意。维先生有时候远远地注视这一切,泪盈于睫。 维先生曾表示愿意收留希望,不过被拒绝了。希望像绅士般摆摆手: 先生,不必了。我和艾诺过得很不错。 怕维先生失望,他又补上一句:尤其遇见你以后。 看吧,希望这样漂亮的孩子,他如果想要安定,机会唾手可得。然而他并不稀罕。维先生只好无奈地耸耸肩,通过一次次特别的巧合盯住希望。足迹游遍整座城市。对了,城市改造,能让希望栖身的地方越来越逼仄,最近他只能携着安诺住在这幢荒弃的建筑工地。 维先生并没有走远。 昨天,他和希望为安诺爆发了争执。这只黑白交间的猫咪染上了寄生虫,皮毛一块块掉落,还拉肚子。维先生建议希望把它丢掉。 “一只猫,一只猫!”维先生气鼓鼓地嘟哝,“难道它比你的性命还重要?你难道要为它染上同样的恶疾?” “先生。”希望把猫紧紧搂在怀里,抗辩道,“我绝不会丢下我的家人、伙伴、朋友。” 维先生生气了。安诺,一只猫,可以是希望的家人、伙伴、朋友。可是他拒绝了自己。 他们吵得脸红脖子粗,各自气呼呼地掉转了头。维先生发誓再也不要管希望了,多么不知好歹的小朋友!——他做不到。甚至对安诺,他也不能置之不理。他躲在角落,看安诺喵呜一声,唤出了希望,俩人吃完了面包。希望拍打下安诺的头,它灵巧地纵身一跃,跳上他的肩膀。 一片厚实的云絮飘来,零落的几粒星星四下逃窜,很快不见。 维先生的眼睛,发着豹子一般的光。
C 你确定是那样吗?这可是不小的指控。 是的,先生,我确定。 如果这样。警察局长挠了挠秃顶,下一次交易我们就可以把他们一网打尽。 不知为什么,维先生的眼眶像被谁狠狠地捅了一拳。 天气很好。冰冷的空气中布满阳光。希望单薄的身躯像要被身后那堵墙吞吃了。箫的曲子很明快。安诺在一边蹦来跳去。 维先生心想:这只该死的、丑陋的猫! 吹了一会儿,陆续有人朝希望的小铁碗里丢钱,大家都享受这样的冬日阳光和曼妙的音乐。人渐渐越聚越多。一个瘦高个子染着金发的年轻人拨开人群,走到希望跟前,弯腰优雅地抱起了安诺。他的指尖划过猫咪的脊背,贴在它的肚子下方,安诺惬意地眯上了眼睛。希望收起长箫,朝他略微欠了欠身。 谢谢先生。 我喜欢这只猫。年轻人说,它叫我浑身舒畅。 希望从年轻人手里接过安诺,它伏在希望肩头一动不动。周围的人们几乎要为这和谐的一幕感动。骤然,安诺闪电式地睁开双眼,异常悲愤啸叫一声,从希望手中挣脱,灵巧窜过一对对脚后跟,朝街对面奔去——它的后头,紧随着几个身手矫健的便衣警察。希望被这变故惊呆了,他的双手还僵滞着搂抱安诺的姿势,瞧着非常滑稽。年轻人煞白着脸,步步惊心地倒退,倒退……当他意识到已经被重重包围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维先生提回了安诺。他站在对街,打了声忽哨,安诺就一头蹭进了胸怀。紧贴它肚皮底下的布口袋被打得晃晃悠悠,一些粉末纷纷洒落。 维先生受到最高嘉奖。年轻人进了牢房。希望被发配到少教院——年轻人利用安诺售卖毒品,希望能分得一杯羹用来维持生活,顺便支付自己心衰发作时的部分医疗费用。 希望往日的表演场地空荡荡的,只留下些斑驳的阳光碎影相互寂寞缠绕。没有关系,很快就会有另一个希望出现。城市从不缺乏他们这类被遗弃的孩子,也从不缺少维先生这样的失意者:维先生的妻子迷恋上烟雾里的幻境,在八年的某个雨夜服食了过量的毒品,亲手掐死儿子然后打开了煤气罐。 这又是一个周末。大雨滂沱。市郊墓园的某座墓碑前,一个男人沉默伫立,雨水顺着他硕大的黑色伞骨欢快流下,黑白相间的猫咪安静蹲在他的脚旁。男人的面色凝重,仔细观察,你会发现他的双颊有两行水迹,没有人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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