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春江花月夜 于 2024-9-13 16:45 编辑
老万是个“解放战士”,就是解放前被国民党抓壮丁,后来在战场上和解放军打仗,被解放军俘虏了,通过诉苦教育成了革命队伍中的一员的那种。“解放战士”是解放战争时期我军兵员的重要来源,特别是炮兵、通讯兵等技术兵种的骨干力量,几乎都是“解放战士”或“起义战士”。
老万不是啥技术兵,他在部队上就是个喂马的,整天铡草,但也学了几招,比如他会摔跤,还是日本摔法。在生产队干活时和人摔跤,几个小伙子近不了他身。他还会正骨,方圆附近谁脚崴了,赶紧找老万给捋捋!谁胳膊腿儿骨折了,赶紧寻老万给对对!这手艺是他在部队上跟一个马倌师傅学的。
老万本是范里北窑人,被抓壮丁前娶过一个媳妇,但在他被抓壮丁后,他的兄弟留柱把嫂子给卖了。兄弟卖嫂后,得了一把钱,就收拾行囊离开家乡搬到我村居住。老万从部队转业后,一路追兄弟到我村。媳妇被卖了就是卖了,兄弟还是兄弟,也不能把他咋着。旧社会兄弟卖嫂、婆婆卖儿媳妇,这种事不稀罕。留柱后来给生产队放羊,冬天穿棉袄不扣扣子,就用一根草绳一捆了之。他放羊不精心,不会伺弄,常常是生一只小羊要死一只母羊,因此留下一句歇后语:留柱放羊——圆扯圆。
老万是个贫苦人,又是“淮海战役功臣”,有几年革命经历,转业时正逢土改,他积极参加农会工作,斗地主分田地,分到了村中间最好的房子,同时又娶了一房媳妇,名叫朱淑敏。
朱淑敏娘家是王家坪人,距离我村不远。她早年嫁给双槐树人士杨文义,杨因在旧政权里干过“包写”,就是秘书之类,土改时被公审了,朱淑敏就带着儿子杨和尚回到娘家,经人介绍嫁给老万。
朱淑敏身材高挑,眉清目秀,皮肤瓷实、紧俏、耐看。她虽长得黑,但“黑滋腻黑滋腻”,村人就给她起个外号叫“黑牡丹”。朱淑敏是见过世面的人,由反革命家属摇身一变成为革命家属后,表现很积极。对于上边来的干部,她招呼得很周到。驻队干部也都喜欢在她家吃饭。一个是她干净,家里总是收拾得整整齐齐,二个是她会做饭,擀面条、烙油馍,花样翻新。朱淑敏还有一样本事,就是能打会算,打得一手好算盘,因此合作化时就当了生产队会计。朱淑敏嫁给老万后,没有再生孩子,她带来的儿子杨和尚改名万和尚,就成了老万的儿子。
话说四清时,整罢大队干部,整小队干部,“背靠背、面对面”、“上楼、下楼”,人人过关。朱淑敏当生产队会计,老万当大队支书,她儿子万和尚当生产队长,儿媳妇当计工员,因此有人说,她一家都是“四不清”。“四清”工作队来了三个人,其中一个还是会计师,专门算朱淑敏的账,怎奈朱淑敏笔笔账目都清楚明白、分毫不差,硬是没有算出她贪污受贿的事实。工作队无奈,就让儿子揭发她,万和尚也没有掌握母亲贪污受贿的事实,过不了关,只好揭发他妈虐待他。说他妈舀饭时,给他舀稀的,稠的都给他后老吃了。
有许多年,老万家都是村里日子过得最好的人家。老万在大队有补助工分,朱淑敏在生产队干会计有补助工分,补助分能顶一个壮劳力。工分多分粮食就多,每次分粮食,别人都是拿个小布袋,他家是拿麻包装。
那时村民大都住窑洞,潮湿阴暗,黑咕隆咚,他家住在村里最好的“南院”,五间上房,窗明几净,迎面是漆得红明红明的家具,长条案子上还放着茶壶。一头大白猪安详地卧在磕台上,悠然自得。村人说没有人喂得起这么大的猪,只有他家能喂起。
吃饭时,朱淑敏喜欢端着碗,站在高磕台上和邻居说话,别人问:“你晌午吃啥饭?”朱淑敏答:“我今天擀的是细面条,二茬面。”改天又说:“我今天擀宽面叶儿,吃甜面呀。”南厦屋狗留家人口大,娃们多,常年糁子饭、糊涂面,分的一点麦面,还留着过年吃呢,哪舍得宽面叶细面条地擀?听朱淑敏整天夸成,实在受不了,干脆把房门开到房背后了。
老万是个粗人,在大队干了多年。那时社员们有啥事,都是说“去找大队老万”,也不知道他在大队干啥,只知道他是大队干部。时间长了,“大队老万”就成了大队的代名词。说不清是老万代表大队,还是大队代表老万。事实上他先后当过支书,后来又当大队治安,最后当大队贫协主任。上世纪七十年代老万还进驻学校,作为贫下中农管理学校的“贫管会”代表,参与学校各项事务。
老万干支书,还有许多看不见的好处,还给侄子带来辐射效应。老万的侄子富贵,长得又瘦又小,一只眼睛还是“棠棣花”,他不喜欢在生产队干活,经常外出“投机倒把”,卖一种叫“扬起石”的药,就是让男人金枪不倒的一种性药。他爹留柱不置事,他自己又懒,父子俩光景就过得稀巴烂。眼看三十岁了,媳妇还没有影。老万就跑到韩家岭,托人给他侄儿说媒。媒人对女孩爹说,这是万支书的侄子,万支书统有本事着哩,你以后有啥事,尽管找他。媒人万支书长万支书短,把女孩爹给哄住了,就答应把女儿嫁给老万侄子,这样老万侄子才有了媳妇。
老万的官越干越小,主要是没文化。有人说,老万若是有文化,早都当大官了。每次开会,老万讲话都是那几句:“天不早了,时候不小了,二十四板拉完了,罗群你补充。”罗群是大队长,是他的副手。他还有一句口头禅:“人不自私,狗不吃屎”。老万虽是粗人,心肠尚好。人们说起来,都说“老万是好人,朱淑敏阴险,孬点子都是她出的。”
大队经常开诉苦会,安排老万诉苦。老万诉苦主要说被抓壮丁后如何挨打,如何被克扣口粮,如何吃不饱穿不暖,差点饿死等。讲到这里老万就哭了,哭得像老驴嗓子。村里人就说,老万不是哭被抓壮丁,而是哭被抓壮丁后婆娘被卖。老万诉苦告一段落,就有人领住呼口号: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老万喜欢说自己是“淮海战役功臣”,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但在哪里打过仗,打了哪些胜仗,他都说不清楚。诉苦时还经常跑调,有一次他诉着诉着,就给大家讲起了“死鬼翻天”。他说,有一次他们八个人奉命抬着一个长官去埋,棺材是柏木做的,老沉老沉,走着走着,不知怎么棺材的底板掉了。死人没有掉到地上,而是“抚愣”一下翻身坐到棺材的天板子上面,一行人吓得丢下抬杠都跑了。棺材的底板为地,天板为天,死人坐在天板子上,不是“死鬼翻天”吗?主持人又是使眼色又是打岔,老万还是兴致勃勃地讲下去。
老万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几个人一起走路时,他总是走后头。他说土改时杀过人,喜欢看人脖子上刀口,走在前面,怕别人看他脖子上刀口。
朱淑敏当生产队会计,表现很积极。开会斗地主时,她总是踊跃发言。有一年生产队分种子,南阳五号麦种,颗粒大,给每家都分三十斤当自留地种子。这天队长一吆喝,大伙都去领种子了。正斌老汉六十多岁了,也夹个布袋去了。正斌老汉在村里梁家辈份很高,但他旧社会干过保队副,加入过国民党员,被戴上“历史反革命”帽子。他性子很慢仗,嘴边没话,为人很老实,一般情况大家都不难为他。正斌老汉到地方一看人很多,也没敢张嘴,转了一圈夹着布袋就走了。等到快晌午时,他看到领种子的人少了,就又掂个布袋来了。朱淑敏看见正斌,就大声斥责说,“梁正斌,你刚才都称过了,怎么又来了?你个四类分子不老实,晚上开会批斗你!”正斌老汉不敢回话,夹个布袋蔫头耷脑又走了。等到发完种子后,几个人都在回忆这事,一人说,“不对呀,老汉上午来是来过了,但他真没有领啊,你看,这上面也没有他的手印啊。”这才转身又叫人喊正斌回来,给了他种子。
其二就是监视地富反坏的活动,谁个不老实了,谁个乱说乱动了,她都及时向驻队干部汇报。
老万的孙子,准确说是朱淑敏的孙子,名叫小庄子,小时候非常娇惯。村里的小孩从小就帮大人干活,割草拾柴,放牛放羊,小庄子却什么都不用干,每顿还要吃好的。一听说今天家里做的是糁子饭,哇一声就哭了。朱淑敏赶紧说,“好娃呀,你要吃啥子,奶奶给你做。”“我要吃甜面哩。”朱淑敏就赶紧和面做甜面,面还没和成,小庄子又哭了,朱淑敏又问,“好娃呀,你咋又哭了?”“我要蘸蒜水哩。”朱淑敏就赶紧去捣蒜水。
两个孙子一个孙女,朱淑敏尤其疼爱这个大孙子,经常抚着小庄子的头说:“你看我小庄子,头大额颅宽,长大做高官。”小庄子营养好,不干活,就比同龄孩子长得高大,但性子绵软,经常被同龄人欺负。有些孩子抱住他的头,“大头、大头”地叫。小庄子哇一声又哭了,朱淑敏就找上门吆喝:“你又欺负我小庄子啦?”那家父母就会领住自家孩子捶一顿。
万和尚后来一直当生产队长,和他娘一样积极,每年上交公余粮时,总是交过头,把社员的口粮都上交了,导致社员年年不够吃,到岭上借粮食。村里老牛就编顺口溜讽刺他:“万和尚,真能干,打三万报四万,社员饿得皮包骨,上边夸他是模范”。万和尚在土地刚下放那一年就得了食道癌,到安阳、西安治了一阵子,一年多后去世。朱淑敏第二年去世,她死后,一家人没了核心,很快四零五散。
儿媳妇又招了一个男人,但五年后儿媳妇也得癌症去世。
老万一家人早死,祸起于酒。万和尚爱喝酒,孙子孙女都嗜酒。有一年大队排练样板戏,万和尚喝醉酒后,上到台子上唱《沙家浜》上郭建光的唱段,他手舞足蹈地唱道:“朝霞(我)映在阳澄湖上,芦花放稻谷香(我)岸柳成行”,惹得大家哄堂大笑。半夜散场后,他酒劲还没散,回来去厕所,跌到茅缸里,磕掉了两颗门牙。
小庄子虽然受到奶奶百般娇惯,但还算聪明,长大后喜欢机械,别人修拖拉机,他能蹲在一边一看就是一两个小时。二十来岁就学会了开挖掘机、钩机等大型机械,还娶了一个能干媳妇。然而好景不长,还是因为喝酒,小庄子四十岁不到就得了高血压,随后又是脑血栓,半身不遂。媳妇就去城里打工,把他也带上,在城里租房,一边供孩子上学,一边养活男人。鉴于他家的情况,村里把他报为特困户,在县城移民小区还给他分了一套房子。
2024年春节前夕,刚满五十岁的小庄子脑溢血去世。发落回来,村里人帮忙埋葬。人们议论说:“小庄子小时候享福,长大还享福,没有干过一天重活。村里人红白喜事他也没有帮过忙,现在咱们还得埋他。你看人家不用费劲,平白还得了一套房子。咱们破死拿命干,也挣不来一套房子,你说气人不气人?”
朱淑敏的小孙子小建,2005年意外去世,也是因为酒。那年农历八月初八,小建去岭上帮老表搬烟,夜里表哥请几个人陪他喝酒,个个喝得酩酊大醉。完后表哥给他寻了一间小屋住下。第二天一早,表哥喊小建起床下地,一看,小建窝在床跟,死了了啦。到底是喝酒喝死的,还是睡觉窝死的,说不清。
孙女建玲嫁给邻村一男子,家庭条件不错。婚后男人到外地打工挣下钱后,在县城买了一套房,让建玲在家里负责孩子上学。建玲也喜欢喝酒,她住在三楼,经常和四楼一个男人一起喝酒。春节丈夫回来后得知消息,便去找四楼男子理论。
两人话不投机,建玲丈夫被那男人一刀戳死,四楼男人后来判了十三年。丈夫死后,建玲酒性不改,还是经常喝酒。2024年正月十五,建玲又和几个男人喝酒,喝了通宵,第二天一早骑摩托车回家,在路上摔了一跤,把胳膊、腿都摔坏了。一起喝酒的几个男人,一人赔了一万。建玲至今还躺在床上,靠婆婆伺候。婆婆说,“孩子没爹了,不能让没妈呀。”
老万一直活到八十多岁。他最后瘦成鸡爪疯,腰弯成九十度,拄个棍子,走到哪里还是喷到哪里,唾沫星子四溅。老万死时,小庄子都干不了活了,是孙媳妇照头,把他埋葬的。朱淑敏没有享上孙子的福,老万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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