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麦子熟了 于 2024-12-5 20:26 编辑
大运河畔觅忠魂
读小学的时候，校舍极其简陋。三间低矮的土坯平屋，开裂的木板门，折断的木格窗户。土台子，小板凳，咿咿呀呀的读书声。夏天里，热风黏糊糊地涌入；冬天里，寒风冷冰冰地灌入。条件虽然寒酸简朴，可这并不妨碍，一帮欢蹦乱跳的孩子们读书。尤其读到“王二小”、“邱少云”、“黄继光”，便群情激昂，声音震颤屋梁。
那时候几乎每个月，村里辈份极高名望极好的顺爷，都会走进学校。昂首挺胸立于讲台上，给学生们讲一讲以前的旧时光。斗地主，打国民党，抗东洋。讲得最多的，讲得最慷慨的，就是打日本鬼子的事了。每到动情处，顺爷就会虎目圆睁，铁掌拍案，宛若当年扛着枪打仗一般。那神情那语气，就如说大鼓书的艺人，每每令台下的孩子们侧耳聆听，群情激愤。
即便读中学时，功课颇多，时间紧迫，学校也会年年组织去烈士陵园扫墓，观看思想教育片什么的。那时，县城的烈士陵园尚未搬迁，就在金城路西首的北面。小小的院落，三间青瓦红窗的灵堂，两块青石纪念碑，立在厚重的基座上。院子里种些侧柏、矮松和冬青，即便到了冬天也是郁郁葱葱，整洁而安静。
到了后来经济发展，陵园里的烈士们，也就不得不腾出那一块黄金地面，搬到了偏远的冷清的西环。纪念堂立在高高的台基上，很是高大宽敞。纪念碑也比以前高大了许多，厚重了许多，威武地在广场上立着。只是学生们极少来祭奠了，极少来献花了。终日里除了低头读书，就是低头写字，一副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那纪念堂前，除了三两对谈恋爱的在闲逛，就是三五群跳舞的老大爷和老大娘。似乎在繁华的当下，历史和英烈已经变得可有可无啦。
我们需要发展，需要技术，需要金钱。似乎也就需要原谅，需要交结，需要忘却。可我们脚下这沉重的浸满了英烈鲜血的土地，仍然能嗅到刺鼻的气息，并非只有花香四溢，只有灯红酒绿。
第一次和张自忠将军相逢，是在中学的校园中。翻开薄薄的历史课本，那里面赫然印着将军的大名。虽只有短短几行字，却字字刻在心里，难以忘记。这也许并非出于爱国的情绪，只是张将军是我的老乡，隔着一条窄窄的马颊河，脉脉相望，也便留下了极深的印象。那年教我历史的老师，也很有激情，也很有个性。每每讲到抗日战争，便历数侵略者的罪行，握紧拳头有些激动。课本上有的要讲，课本上没有的也要讲，讲来讲去，好似国家尚未解放，全然忘记了如今的美好时光。他满头的白发，他清瘦的形体，都在我稚嫩的心里，刻下了深深的印记。
听打过抗战的老人讲，张自忠将军生得高大威武，剑眉朗目，颇有军人气度。可讲话时，又略略带些书卷气息，神色平易。这种形象和气质，恰恰应和了张将军的生平履历。1891年，张将军出生于山东省临清市唐园村。其父张树桂曾任江苏赣榆巡检，后升迁为知县。只是不久就病故于任上了，使得家道中落，生活渐渐窘迫。即便如此，张将军的母亲冯夫人仍然节衣缩食，供着儿子读书习字，立德明志。
张将军先就读于临清高等小学堂，后考入著名的天津北洋政法学堂。在那里他接受了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加入到同盟会里。张将军性情刚烈，自幼喜读《说岳全传》、《隋唐演义》、《杨家将通俗演义》，颇为钦佩岳飞、秦琼和杨业的人品和功绩，便立志投笔从戎，金戈铁马报效国家。于是天津，就成了张将军铁血一生的始发站，亦是他坎坷命运的中转站。
一九九六年，我在天津打工时，偶尔听说和平区的成都路那里，有张将军的故居，便打算抽出时间，前去瞻仰一番。只是工作繁忙，又无节假日可放，那近在咫尺的旅行，似乎也就成了空想。直到有一天公司停电，才得忙里偷闲，坐上公交车，独自去了成都路那边。
那时的天津，已很是拥挤繁华。人如水车如龙，高峰时间的十字路口，往往拥堵不通。高楼一排一排地立起来，工厂一片一片地盖起来，前来谋生求财的，也是一日一日多起来。不过张将军的故居身处繁华之中，却显得冷冷清清。既没有人看守，也没有人游览，只有一栋三两层的楼房独立于小院间。黑漆的铁栅栏大门紧锁着，门柱涂抹成白色，顶部造型属于西洋式的，尖尖的。房屋也显得普普通通，灰色的墙皮，白色的栏杆和廊柱。没有人声和鸟鸣，便略显孤独。因为是冬天，那些高大的树木和攀爬的藤蔓，也光秃秃的，显得清冷而孤单。
不能进去，也看不见屋里张将军的东西。我想里面肯定摆着雕花的木床，褐红油漆的办公桌。皆是张将军当天津市长时，经常使用的。也许那办公桌上，还摆着钢笔和文案什么的。可张将军的志向和特长就是打仗，而非坐在谈判桌上和日本人议和。
七七事变之后，张将军本想立马横刀驰骋沙场，就像一九三三年，在长城喜峰口刀劈日本鬼子一样。可蒋介石却奉行攘外必先安内的主张，对侵略者积极议和，消极抵抗。作为冀察政务委员会委员长、北平绥靖公署主任兼北平市长，张自忠将军不得不遵照蒋介石的指示，和日本侵略者坐在谈判桌上。自此，张将军就成了众矢之的，被贴上了“汉奸卖国贼”的标语。这成了他一生最大的屈辱，最大的痛楚，郁结于心无法驱除。除了奋勇杀敌，将一腔热血喷洒出去，也就永远无法消除国人对他的歧义。
张将军严词拒绝日寇的怀柔拉拢，辗转迂回去了南京。他主动请缨，誓死一战，只求用鲜血来洗刷自己的污名，将一颗红心剖开，鲜淋淋地清白于国人的眼中。即将赴死之时，他长跪于老母的膝下，含泪说，尽忠不能尽孝，尽孝不能尽忠，孩儿去了。
一九三八年，张将军率领五十九军，在临沂和日寇板垣师团展开拉锯战。拼死一搏，奋勇当先。他致电国军将领鹿钟麟说：“战而死，虽死犹生；不战而生，虽生亦死。”
一九四零年在枣宜会战时，张将军担任三十三集团军总公司令。他不顾劝阻，坚持亲自临敌，以两个团的单薄兵力，誓死抵抗日寇数万兵力的侵袭。临行之时，他昭告属下说：“国家到了如此地步，除我等为其死，毫无其他办法。更相信，只要我等能本此决心，我们国家及我五千年历史之民族，决不至亡于区区三岛倭奴之手。为国家民族死之决心，海不清，石不烂，决不半点改变。”
在湖北宜城被日寇包围，形势危急之时，他对属下说：“我力战而死，自问对国家对民族可告无愧，你们应当努力杀敌，不能辜负我的志向。”遂率兵突围，战死于宜城十里长山之上。牺牲之时，身中七八处伤，仍挺身屹立于高岗，面对着日寇的一杆杆冰冷的铁枪。
身死之后，就连日寇也没有损毁张将军的尸体，还将他用棺椁装殓起来，行了军礼。其气势，其大义，震荡苍天，摇撼大地。出殡之日，蒋介石亲自扶灵，以国葬之礼，把将军送至重庆雨台山中。冯玉祥将军，在墓旁亲手种下几株梅树。更名“雨台山”为“梅花山”，以赞咏张将军，英名堪比明代忠良史可法。那墓碑上“张上将自忠之墓”几个苍劲的大字，亦是冯玉祥将军所题。
张将军以死明志，用滚烫的热血，来洗刷自己背负的“汉奸卖国贼”的污名。他轰然倒下的那一刻，襄阳十万百姓为之哀痛，全国数亿民众为之称颂。毛主席写下“尽忠报国”四字，简洁凝练地铭志了张将军的一生。周恩来也用一句“为国捐躯”，颂扬了张将军的英勇事迹，浩然正气。
张将军的发妻李敏慧女士，得知丈夫殉国的消息，悲痛不已。绝食七日不沾水米，终追随张将军而去。夫妻合葬于重庆梅花山里。李敏慧女士之所以殉夫，不单单因为深爱着自己的丈夫，更是因为她活着的时候，承受了太多的痛苦。“汉奸”之妻的骂名，让李女士忍受了太多的屈辱和伤痛。终日郁郁寡欢，有口难辩，以泪洗面。而丈夫为国战死，也就是洗清骂名最好证词。无需多言，头上自有湛湛青天。
往事如烟，亦如青山。我们已将它轻轻翻过，就像薄薄的历史课本，读完之后便束之高阁，不再重读了。也许我们早已忘了那些屈辱，那些痛苦，那些先烈们抛洒的鲜血和头颅。可那些豺狼恶虎，终要喝血吃肉。当我们羔羊一般向他们微笑的时候，他们同样微笑着伸出友善的左手；而右手的衣袖里，却暗藏着锋利的匕首。当年的侵略者，何曾悔过？只不过隐在深山里，偷偷磨砺爪牙罢了。
张将军走了。千千万万英烈们，都在灵堂里沉默着，都在纪念碑里沉默着，都在我们脚下，这饱受过摧残和屈辱的泥土里沉默着。但他们的眼睛仍然是雪亮的，仍然警惕着任何一个侵略者。而生于安乐的我们呢？而养尊处优的我们呢？
国庆节的时候，因为生意不好，不怎么挣钱，公司终于放假两天。我骑着旧自行车，沿五二零省道一路向西行着。穿过马颊河，再走七十里就到大运河畔的古城临清了。
临清没有“自忠”路。张自忠将军的纪念馆，在温泉路运河文化中心里面。那些瓷砖贴砌的墙面，那些玻璃，那些金色的字体，在十月的阳光下光彩熠熠。霜降未至，几株垂柳依然随风婆娑，依然柔软翠绿。只是大厅里空空荡荡的，只有一位老人在大门口寂寞地坐着，成了纪念馆最忠实的守护者。没有人引导，没有人解说。整个纪念馆里，除了那位看门的老人，也就只有我一个。张将军的塑像是孤独的，张将军照片也略显寂寞。唯有那些碑刻，依然苍劲有力，依然字字珠玑。蒋介石说“忠烈千秋”，朱德说“取义成仁”。冯玉祥一句“荩忱不死”，说得极为动情，极为真挚。
是啊，张将军没有死去，也永远不会死去。他那股浩然正气，涤荡天地，千秋永存。在这和平的年代，我们依然需要一种为国赴死的精神，以激励我们这些沉迷浑噩的人。
| 
浙公网安备 33010802003832 )
发表于 2024-12-5 20:26
收藏
楼主
发表于 2024-12-17 11:4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