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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偶成》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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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rsjby
时间:
2024-12-9 21:44
标题:
从《偶成》谈起
本帖最后由 rsjby 于 2024-12-11 10:05 编辑
鲁迅的杂文,多针对时人、时事、时闻。不论是家国大事、政治风云,还是文坛动向、市井言传,也不管对象是当权政要、文坛名宿,还是普通民众、寻常百姓,只要他听说、看到、经历的事令他感慨,他都会有感而发。而且,他看到的多是时人、时事、时闻里的阴暗甚至黑暗,蒙昧甚至愚昧,丑陋甚至丑恶。所以,他的杂文多讥讽、刺责,往往竭尽挖苦、讽刺之能事,犀利直接,字字见血。至于文章的标题,有时精心而为,提纲文章主旨,比如《“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有时信笔写来,表明是偶然成文,比如《偶成》。
1933年6月15日,鲁迅作《偶成》一文,最初发表于1933年6月22日《申报•自由谈》,署名苇索,后收入文集《准风月谈》。
文章一开始,鲁迅就说:
善于治国平天下的人物,真能随处看出治国平天下的方法来,四川正有人以为长衣消耗布匹,派队剪除;上海又有名公要来整顿茶馆了,据说整顿之处,大略有三:一是注意卫生,二是制定时间,三是施行教育。
接下来,鲁迅谈及的是上海之整顿茶馆,及由此引起的一些感慨。与鲁迅不同,我读《偶成》在意的不是上海之“整顿茶馆”,而是文章起始的那句话,即“四川正有人以为长衣消耗布匹,派队剪除”。
据《鲁迅全集》第五卷注释介绍:
派队剪除长衣事,指当时四川军阀杨森所谓“短衣运动”。《论语》半月刊第十八期(1933年6月1日)“古香斋”栏曾转载“杨森治下营山县长罗象翥禁穿长衫令”,其中说:“查自本军接防以来,业经军长通令戍区民众,齐着短服在案。……着自4月16日起,由公安局派队,随带剪刀,于城厢内外逡巡,偶有玩视禁令,仍着长服者,立即执行剪衣,勿稍瞻徇。”
作《偶成》前两天的1933年6月13日,鲁迅曾作《谚语》一文(最初发表于1933年7月15日《申报月刊》第二卷第七号,署名洛文,后收入《南腔北调集》)。在《谚语》里,鲁迅也曾提及四川营山的“剪衣”一事:
不料到得今年,却又“衣服蔽体已足,何必前拖后曳,消耗布匹,……顾念时艰,后患何堪设想”起来,四川的营山县长于是就令公安局派队一一剪掉行人的长衣的下截。长衣原是累赘的东西,但以为不穿长衣,或剪去下截,即于“时艰”有补,却是一种特别的经济学。
作《偶成》四个月后的1933年10月19日,鲁迅又作《“滑稽”例解》一文(最初发表于1933年10月26日《申报•自由谈》,署名苇索,后收入《准风月谈》)。在《“滑稽”例解》里鲁迅再次提及四川营山的“剪衣”一事:
《论语》一年中,我最爱看“古香斋”这一栏,如四川营山县长禁穿长衫令云:“须知衣服蔽体已足,何必前拖后曳,消耗布匹?且国势衰弱,……顾念时艰,后患何堪设想?”
中国传统礼法,很重视穿衣。《管子•牧民》曰:“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基本的温饱解决后,“礼节”“荣辱”等更高层次的东西就重要起来。“十三经”之一的《礼记》在《冠义》篇中云:“凡人之所以为人者,礼义也。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容体正,颜色齐,辞令顺,而后礼义备。”“齐颜色”即整齐服饰,是礼义之始的三要件之一;“颜色齐”即服饰整齐,是礼义备不可或缺组成部分。将穿衣服,提升到“礼义”甚至“人之所以为人者”的高度。
一般来说,在古代,普通人穿短衣,有身份的人(官员和读书人)穿长衫。短衣干活更方便,长衫显得更斯文。但短衣不短,一般长及腿膝。长衫更长,差不多拖曳至地。对官服,规定更为详备。以唐代为例,先看颜色:三品以上紫色,四品深绯,五品浅绯,六品深绿,七品浅绿,八品深青,九品浅青;再说花饰:三品以上绣纹,一品径五寸独科花,二品径二寸独科花,三品无枝叶散答,四至七品绣纹均是径一寸的小朵花,八至九品无绣纹。白居易《琵琶行》中“江州司马青衫湿”的诗句,并非艺术创作的虚语,而是写实,因为司马是等级很低官员,只能穿青色官服。普通民众即庶人,只能穿白颜色的衣服,因而被称为“白丁”。
民国时期,虽然官方提倡并实践穿着“中山服”,但传统文化里的长衫情结依然深深刻在民众的血脉里,不但并未消散,反而因为限制的解除而更加风靡。不论什么人特别是男人都希望自己有一件长衫,有能力的人一定要为自己置办一件长衫。重要时日,穿上长袖,清清爽爽、消消闲闲的姿态令许多人陶然不已,沉醉自得。文化人除“西化”者西装革履外,更是普遍一袭长衫,比如鲁迅。
鲁迅对“杨森治下营山县长罗象翥禁穿长衫令”显然是反感的,不是一般的反感,而是非常反感。不然,他不会在三篇文章里反复提及此事,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进行讥讽::“四川的营山县长于是就令公安局派队一一剪掉行人的长衣的下截”,“四川正有人以为长衣消耗布匹,派队剪除”,“衣服蔽体已足,何必前拖后曳,消耗布匹?”
鲁迅之所以反感营山县长罗象翥的禁穿长衫令,或许是因为他将长衫视为传统文化的表征,认为强行剪短民众的长衫,是对传统文化的戕害。除留学日本曾经身着西装外,鲁迅一生多穿长衫,长衫应该是鲁迅最为青睐的服装。在鲁迅看来,硬生生将长衫剪短,剪掉的不止是一截衣衫,而是一种喜好,更是一种文化。虽然事发万里之外的四川营山,但身在上海的鲁迅感同身受,仿佛有人正拿着剪刀在窥视他的长衫,所以要奋起批驳,愤而讥讽。
还有可能是他认为强行剪短长衫是政府管了不该管的事,将手伸得太长、管得太宽、任性胡为。不知道鲁迅是否提倡过“小政府、大社会”,也不知道鲁迅是不是要“将权力关进制度的笼子里”,但鲁迅反对“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空气,还要管老百姓放屁”的政府,则是肯定的。强行剪短长衫,仿佛强行删改甚至禁止他的文章一样,令他痛恨不已,必须鸣鼓而攻之。
但更有可能的是他认为强行剪短民众的长衫,是对“自由”的妨碍与干涉。民众本有穿衣的自由,穿什么样的衣服应该由民众自己选择,更何况长衫是几千年传统文化演绎而成,既不违背公序良俗,也不是什么奇装异服,怎么可能不让他们穿呢?怎么可以强行剪短呢?退一万步,即使长衫已不适应新的时代有碍务农做工,要提倡更方便、更符合近代规范的新式服装,也只能引导、劝导,而不能强迫。如果连穿衣服的自由都没有,哪会有说话的自由,写文的自由,信仰的自由。如果连自由地穿衣服的权利都被剥夺得一干二净,还谈什么人的其他权利?
鲁迅肯定不是绝对的自由主义者,但他多年来遭受的北洋政权、民国政府对他的限制、威胁、迫害,他不得不“躲”入租界、经常改换笔名的无奈,他身边的“同志”不断被肉体消灭的现实,都使他对自由有更深的渴望和更高的追求。正因为如此,鲁迅才会在1927年2月19日香港青年会演讲(以《老调子已经唱完》为名,收入文集《集外集拾遗》)时说:“贪安稳就没有自由,要自由就总要历些危险。”从这个意义上讲,鲁迅的最高信仰就是:自由。
除作于1933年6月15日的这篇《偶成》外,鲁迅于1932年3月31日曾作过一首名为《偶成》的诗:“文章如土欲何之?翘首东云惹梦思。所恨芳林寥落甚,春兰秋菊不同时。”据鲁迅1932年3月31日日记:“又为沈松泉书一幅云:‘文章如土欲何之,……。’”沈松泉于1930年8月东渡日本前曾托冯雪峰向鲁迅求字,他归国后鲁迅以此诗相赠。
1933年9月20日,鲁迅又作了一篇名为《偶成》的文章(最初发表于1933年10月15日《申报月刊》第二卷第十号,署名洛文,后收入《南腔北调集》)。从一九三三年九月二十日的《申报》上,有一则嘉善地方绑架的新闻谈起,谈“酷刑”之凶狠、凶恶。
写《偶成》,有偶然的因素。如果鲁迅不看到“四川正有人以为长衣消耗布匹,派队剪除”的新闻或关于新闻的文章,鲁迅就不会写这篇《偶成》。但写《偶成》,更是鲁迅之必然。即使不看到新闻或关于新闻的文章,鲁迅依然会将他对“自由”的向往与追求通过自己的文章表达出来。偶然看到的新闻或关于新闻的文章,只是鲁迅借来“浇自己块垒”的“他人的酒杯”。
《偶成》之“偶”即写作的由头,只是说说而已,并不能当真。《偶成》之“成”即文章的主旨,才是鲁迅想表达的精要,才值得昨天、今天、明天的我们认真思索,有照亮过去、现在、将来的无尽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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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刘彦林
时间:
2024-12-10 08:57
感谢老师再发新贴支持本版。问候您啦!
作者:
刘彦林
时间:
2024-12-11 09:02
本文由鲁迅作品《偶成》引发话题, 谈及鲁迅提及的四川营山的“剪衣”一事,进而对传统礼法背景下“穿衣“问题做深入探究,是一篇言之有物的作品。欣赏,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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