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幸 福

青鸟

　　遇到小红，竟然可以改变我已经枯死的心，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过的，而那次邂逅，仅仅是一个平常又平常的午后。

　　在此之前，我刚刚经历了生活中的两件打击，一件是我离婚了，另一件事是我失去了一段真挚的友谊。我曾经那么爱的一个人，我投入了那么多的真情，一天早晨起床，却突然发现，很荒唐。爱，真他妈的臭、真他妈的腻、真他妈的烦、真他妈的刻骨铭心。于是我离婚了。而我视为生命的一段友谊，竟然也无声无息地就消逝了，竟然可以没有理由，没有原因，荒唐地让我不能思考。我突然觉得生活真荒谬，爱情、友谊可以像一粒微尘一样来去无踪，而我昨天还喊着我要幸福、幸福，幸福？我现在想说，幸福，去他妈的吧，我都怀疑世上是否有真正的幸福。

　　我有点老了，这是肯定的事情。我再也没有激情去探究什么改革的新思路，生活中发生的新事情，我好几天没有交稿子了。无所谓，这个记者的工作对于我来说，也厌倦了。我整天到处溜达，很悠闲。而我就在这种“悠闲”中遇到了小红。

　　见到小红的时候，立秋早已过了，天开始高了起来，多日阴郁的天气开始变得晴朗。小红微笑着坐在一颗柳树下，阳光抚慰着她的笑容。柳枝被微风吹拂着，懒散散地漫舞，发出点沙沙的声响。脚下小红的摊子上摆着些笔筒、玻璃珠子、檀木镯子一类的小东西。街上清冷得很，少有人走，这个摊子也就没有什么买卖。小红也不看人，手上有一下没一下的织着一个孩子的红毛衣，神态安详。

　　我是溜达得久了，就想找个人聊聊。我是被小红的微笑吸引的，那么安静、满足的神态在我久违了。我于是凑上前去，手里拿起摊子上的一个红木笔筒，问小红：“多少钱呢？”

　　小红笑着回我：“5元。”

　　“不贵。”我真心地说。

　　小红有点诧异地看着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又问小红，做这个买卖能挣出口饭吃？小红笑了笑，回答说：还能挣出口饭吃。我看着小红满足的笑容，心里深处好像动了一下，酸酸的，痒痒的，似乎一种温暖涌上来。于是我蹲下身来，继续翻看着摊子上别的东西。

　　小红见我翻看摊子上的东西，问我，先生你是在等人吧？我说，没事，瞎转转。小红有点奇怪，问我，先生你不工作？我被小红的神态逗笑了，说，这就是我的工作啊。小红更奇怪了，停下了手上的活计，问我：“瞎转的工作？”

　　我笑了出声，说：“我啊，是一个记者，没事，就瞎转转。”

　　“啊，还有这样好的工作啊？”小红看来是真心羡慕地说，像是在问她自己。

　　“好吗？这工作？不如和你这样晒晒太阳，守着个摊子。”我回答。我和小红一样，也是真心的话。

　　我听出小红的口音不像本地人，就试探着问：“不是本地人吧？”小红点点头。不料，这打开了小红的话题。

　　小红看着我，脸上收敛了一点微笑，好像心里有了点心事，小声地说，她是离这个城市很远的一个农村来的。她十八岁就离开了那个贫困的山村。当时，小红的哥哥考上了大学，小红的姐姐也考上了高中。家里实在拿不出钱供两个学生上学。小红初中毕业了，在家里帮衬着父母做点农活，后来觉得地里出钱也难，就跟着村里的人来到了这个城市。

　　我听了，嗯了一声。也难，现在农村学生上学到真得不容易。改天写篇这样的专题稿子也挺好的，几天不交稿子，老编大概也有意见了。

　　于是我问：“什么人也不认识，就这样到了这座城市？”

　　小红说，是啊，在这个城市一个人也不认识啊。小红说这话时，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她的家乡其实挺好的，山青水秀，人也淳朴，就是太穷太穷了。她挑了挑眉头，问我，你知道有多穷吗？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笑了笑不做声。小红接着说，家里几乎就没有什么收入，有的时候就是靠着几个鸡蛋才能凑够孩子上学的学费。我心里刺了一下，想，中国的农民啊、农民，有谁知道他们的贫苦啊。

　　我说，那你给我讲讲你来城里的故事吧。小红又是微微笑了笑，说，也没有什么事情，你要是愿意听，我就给你讲讲，也不会讲的，想到那里就讲到那里吧。我鼓励小红说，这样才好，也没有编造的痕迹。小红就又笑了笑。

　　我在地上铺了一张报纸，掏出烟，点了一棵，静静地听小红开始讲她的故事，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很安静。

　　小红开始讲起来。我刚来城里的时候，就是揣着母亲几个鸡蛋换来的几个路费，那个时候，我就想，要赶快有人给我口饭吃，要不然，自己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的。我遇到人就问，你们要不要人干活啊，我什么脏活和累活都能干。有的人不说话，城里的人好像都不愿意说话；有的人看着我，像看一个怪物。还好，终于有一个人指点我说，你应该到劳动力市场去看看，那里有招人的。我就打听着去了，看见有些招工人的摊子，我一个摊子一个摊子问过去，都不招女孩子。我心里那个急啊，我一个劲地对人说，男人能干的活我都行，不信，你们试试啊。人家就只对着我笑，还是没有人要我。眼看我一分钱都没有了，明天我就要去乞讨了，我心里那个急啊！

　　要说，我这个人的命真好，就在这个时候，劳动力市场来了一个招缝纫活的摊子。我就去问，人家问我会不会缝纫活，我说我不会，不过，我对他们发誓说我会很快学会的，学徒的时候，我可以一分钱都不要，就管我三顿饭吃就行了。我想，总得别饿死吧。也巧，那天他们没有招够人，就答应我可以去试一试。我就这样到了那个缝纫厂，干缝纫活。你看，我的命挺好的吧？小红说到这里，憨厚地看着我笑了。

　　我抽着烟，也笑，是真心的。是啊，小红的命挺好的，起码她在最后一分钱花光前找到吃饭的地方了。

　　小红接着说，我很用心，怕连这个吃饭的地方都没有，很快就学会了缝纫活，老板给我一个月300元工资。我从来都没有挣这么多的钱啊，虽然我很累很累，我们每天都要干十几个小时的活，十几个女孩子挤在一个大通铺睡，屋里什么味道都有，不过，能挣钱就行。我第一个月挣到的钱，留下了一百元吃饭，自从我能挣钱了，老板就不管我吃饭了，其余的我都寄给了家里。母亲来信说，高兴的一晚上都没有睡着，因为哥哥、姐姐的学费不愁了。我也高兴。

　　我在这个缝纫厂干了两个月后，母亲来信说，能不能多寄点钱给家里，哥哥和姐姐除了学费，别的花费也挺多的。我知道了后，咬咬了牙，就到批发市场买回了一箱子方便面，共三十包，化了十五元钱，然后我再留下五元钱，其余的都寄给了家里了。我早晨花一毛钱喝一碗稀饭，中午和晚上就将一包方便面分成两半，一顿饭吃一半，我常常饿的头发晕，想想哥哥和姐姐可以继续上学，我就咬牙坚持下来。

　　我看着小红，手里的烟哆嗦了一下，心里有点紧缩起来，一个人可以一天只吃一包方便面，过去是没有听说的，但没有打乱小红的讲述。

　　小红接着说，这样过了一个月后，我突然就肚子疼，常常疼的晚上打滚。一次疼的晕了过去后，一起打工的女孩子就把我送到了医院。后来检查说是阑尾炎，不过可以保守治疗。我哪有钱啊，送医院的钱还是老板给我付上的。老板说，你还是回家治疗好了再来上班吧，我们也怕出事。就这样，缝纫厂的活我干不下去了，同一个宿舍的工友给我凑了点钱，我回到了家里。

　　看到家乡的青山绿水，我心里真高兴啊。我就想，唉，再苦再累，还是家里好啊。

　　母亲上山给我采了一些草药，我慢慢地调养，肚子也慢慢地好起来。在家里住了两个月，看见母亲常常躲着我东家借一点钱，西家借一点钱，有的时候还一个人躲着掉眼泪。我想了又想，咬了咬牙，就又离开了家乡，说实话，我真不愿意离开我的那个山青水秀的山村啊。这次我离开家乡，用一块布包了几天的干粮，连路费我都没有从家里拿，就一路走着又一次来到了城里。我就想，城里那么大，怎么就饿死了我，总有个地方挣点钱吧。

　　小红说这话的时候，头仰了仰，一股女性的豪气掠过脸庞。我刚才紧缩的心又放了下来，不由得不佩服这个山村出来的女孩子，小红的故事更引起了我的兴趣。我就说，你接着再给我讲讲你第二次到城里的故事吧。

　　小红点点了头。然后接着说：我还是挺幸运的啊。第二次来到城里，我有了点经验，在劳动力市场，我就举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谁雇我，给口饭吃就行。我还是想，先不能饿死吧？人家先给我口饭吃，挣钱也得慢慢来。我出来后，家里也少了一个人吃饭，父母也少了点负担。我站在那里一天的时间，路过的人都看着我，还是像看一个怪物。我那个时候就想，城里也没有人认识我，无所谓。我记得接近晚上的时候，有一个长得很文静的女人过来和我说话，她戴着眼镜，像是一个文化人。

　　她问我：你会看孩子吗？

　　这是那天唯一一个招呼我的人。我连忙点点头。那个女人审视着我，看了我好久，看得我心里开始突突跳了起来。然后她说，你没有病吧？我怎么会有病呢？在家里的时候，满山坡打野菜，什么农活也干，这个女人问得我有点生气，不过那个时候，我是顾不上这些了。我就想，起码今晚能有人管我一顿饭吃。我使劲地朝她点点头，好像要发誓似地说，我没有病，一点病也没有，大姨你放心吧。其实那个女人也没有什么年龄的。我想，总要尊重人家一点吧。那个女人听我这么一说，一下子笑了起来，说，我有这么老？听了那个女人的话，我就不知道怎么答了。心里就想，完了、完了，人家城里的女人都愿意别人说她年轻。那个女人也没有太在意我的话，又对我说，你有身份证吗？我说，我有、我有。我赶忙把自己的身份证拿出来给她看。那个女人就低头看一下我的身份证，又抬头看一下我，看得那个仔细啊。后来，那个女人就问我，你现在可以跟我走吗？我想让你给我看看孩子。我心里那个高兴啊，差一点就跳了起来。我说，行、行，就跟着那个女人到了她的家里了。那个女人叫张青，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个名字，后来我就叫她张姐了。

　　我跟着张姐到了她家里。张姐的家真豪华啊。我都不知道脚往那里放。张姐的家里有一个男人在厨房做饭，也看不真切样子。我估计是张姐的爱人，张姐也没有招呼我进门，自己先进去放下东西，然后就拿出一双拖鞋，还翻出大概是她的几件旧衣服，对我说，你先到卫生间洗洗吧，把你的衣服换下来，换上这些衣服，一会儿就吃饭。我心里想，我真是遇上好人了。我换完了衣服后，张姐的爱人已经把饭端了上来。我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一个和善的男人。我后来知道，他叫吴浩，我以后就叫他吴哥。

　　吴哥看了看我，皱了皱眉头，也没有说话。吃饭的时候，张姐就从另一个房间抱出了我要看的小男孩。那个男孩大概有2岁的年龄吧，长得胖乎乎的，真可爱。就这样，我就在张姐家里住了下来，后来除了看孩子，还给张姐一家做饭。这点事情一点都难不倒我。我心里很高兴，因为过了一段时间，张姐决定一个月给我三百元的工资。我第一次拿到工资的时候，一分钱都没有留，全部寄给了家里，因为在张姐家里我什么都不缺，吃的喝的都和张姐一家人一样。父母来信也高兴，为我找了这么个好工作。

　　我看着小红，心里又开始暖暖的，不知为什么，也为小红高兴，庆幸小红真得找了一个好工作和好人家。

　　小红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脸色黯淡了下来。低了低头，好像不愿意再说下去了。我笑了笑，就鼓励小红说：要不，你接着给我讲讲你的故事，我买下两个笔筒，怎么样？

　　小红看着远处，像是在沉思我的话，幽幽地说：“用不着，买下干什么，只是一个不熟悉的人，有些事情我也不好太详细地说。不过，你要是愿意听，我就讲讲。从来也没有这样完整地讲给人听过，我有的时候也憋得慌。现在我也没有什么事情。”

　　我说，是啊、是啊，我们就是拉拉家常，你别担心，我也是闲得慌。

　　于是小红接着说下去。

　　我在张姐家干到夏天的时候，长胖了好几斤，吴姐就把她自己不用的化装品给我些，没有事情的时候，我也涂抹点在脸上，时间一长，脸色到真得好看了些。吴哥对我也不板着脸了，总是微微地笑着，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说些话，说着说着就沉思起来，盯着我笑。我看着吴哥笑，心里没底，也拿不准吴哥话里的意思，就想吴哥是有学问的人，我没有文化，哪能全听懂了，也不去深想了。吴哥不拿我当外人，有的时候在家里就光着个膀子，也不避讳我。我想，人家在自己家里，也没有什么的，况且张姐人长得那么漂亮，从来就没有在意这些事情。

　　我记得一天中午的时候，吴哥在卫生间喊我给他拿条毛巾。我给他递毛巾的时候，门哗啦一下被吴哥好像无意一下子拉开了，吴哥全身赤裸着，白净的皮肤上涂着泡沫，浑身湿漉漉的，对着我邪邪地笑着，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我一下子羞红了脸，急急跑了出来，心里怪怪的，也不知道什么感觉。张姐人不在家，我就觉得有些不好，到底那里不好，自己心里也说不出来。一会儿，吴哥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一点异样也没有，吩咐我做法，说他自己饿坏了。我心里就想，大概是不小心吧，就怪我自己多心。以后我看着吴哥光着膀子的时候，就回到孩子的房间，毕竟我在人家是看孩子的，也不能把自己当个什么人物。这件事情过后，我开始觉得张姐看我的眼神有点怪，张姐开始嫌弃我照顾孩子不好，家里也不勤打扫，乱糟糟的。我想想，好不容易找了这么个好人家，家里还等着我那三百元钱呢，就每天拼命地起来干活，张姐家的地板都被我擦得光讪讪的。这样又过了一段日子，吴哥有一天突然递给我二百元钱，说是奖励我的。我不要，对吴哥说，看好孩子、打扫好卫生、做好饭本来就是我应该做的。吴哥脸就沉了，说我们把你不当外人，你还是这么客气，这个钱你一定要拿着。我想了想，到底是文化人，心里善良，就藏在自己的衣服里面。

　　记得、记得······，讲到这里，小红突然好像讲不下去，脸色更加阴沉了下来。我已经猜测到下面的事情了，对小红说，要不算了，这段略过去吧。小红看着远处，身边的柳树摇摆着，不时抚弄一下她的长发，阳光还是那样暖洋洋地照着我俩，周围静静的，还是少有人走。这样停了好长一段时间，我们都不说话，后来，小红说，我说说也好，反正你也是文化人，我现在也结婚了，现在还有什么说不出口的话。

　　小红于是接着讲下去。

　　记得那是一个夏天的午后，天气特别热，吴哥在另一个房间睡午觉，张姐早晨出去就没有回来。我把孩子哄睡了，就拿了条毛巾到卫生间洗澡。这是张姐要求的，我必须每天洗澡一次，张姐对我的卫生管得很紧。我洗了一半的时候，突然卫生间的门被撞开了，吴哥浑身什么也没有穿，口里嚷着真热啊，就进来了。我当时吓懵了，一下子蹲在地上，用手遮盖着自己，对吴哥说，吴哥，我不知道你要洗澡，吴哥你先出去，我马上穿上衣服，你先洗吧。我的声音像哭一样，泪水不知道怎么就下来了。吴哥眼就斜斜地看着我，好像根本就没有把这当成会事情，说，什么年代了，你还这样，不开窍。我们一起洗不是很好，还节约水。我一听不像好话，就顾不上什么，往外跑，出来卫生间的时候，房间外面的门正巧一下子开了，张姐口里嚷着真热啊，站在我的眼前。张姐看着我浑身上下什么没有穿，突然脸涨得通红，我觉察到她的怒气丝丝地逼过来，我浑身哆嗦起来，心里害怕极了。我那个时候什么也顾不上了，一头扎进孩子的房间，混乱穿上了衣服。然后就蹲在地上小声地哭着。我听着外面，好像什么声音也没有。张姐好像也没有朝吴哥发火。只是我的房间好像有一个人在翻东西。

　　时间这样过了很长很长，张姐来到了孩子的房间，我不敢看张姐的脸，张姐好像一点事情都没有发生，对我说：我们孩子也大了，也不用什么保姆了，这个月你也没有干满，我们还是给你三百元，我给你把衣服都收拾好了，你现在就离开我们家吧。

　　我哭了，惊慌地双膝跪在张姐面前，说，张姐，不是的，真的不是的······，当时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张姐竟然笑了起来，笑的身子乱颤，高声地说，什么不是的，都过去了，无所谓了，你走吧。后面的话张姐的声调拔得更高了。

　　我跪在地上起不来，说，张姐，不是的，可怜可怜我吧，真的不是的。我那个时候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办，说什么话，只是觉得自己真得是冤枉的。我的话不但没有得到张姐的原谅，反而激起了张姐的怒气，张姐突然像疯了一样，一下子抓了我身子起来抖着说，下贱的东西，还要我怎么对待你，你对得起我吗？滚、滚、滚······

　　坐在报纸上的我一下子扔掉了烟，手里抖动着，对小红说，为什么道歉？为什么？你没有错，真他妈的欺负人。

　　小红看来情绪也很激动，摆了摆手，意思是别打断她，接着讲下去。

　　张姐看我还跪在地上不起来，就连拖带拽，还用脚一下一下踢着我，把我弄到了大门前，然后把我的衣服和东西一股脑的掀了出去，我半跪在张姐家的门外，只会哭，什么也不知道了。过了一会张姐又像疯了一样奔出来，手里拿着孩子睡下拉的屎尿，狠狠地扣在我的头上，我浑身都被浇透，头发和脸上粘着孩子的粪便。然后张姐又拿着三百元钱死命地甩到我的脸上，恶狠狠地说，滚，再给你三百，下贱的东西，滚、滚、滚……。这个时候，楼里已经有人伸出头来张望了，张姐看到有人，就立即回到了屋里，我站在门前，看着那些张望的邻居低低叹着气，突然像发疯似跑下楼去，我跑啊跑啊，我想跑到一个人都没有的地方放声大哭一场，我真得很冤枉的，我没有啊，我不是啊，我没有啊······

　　小红说到这里，一下子拉住我的手，摇晃着我的手，说，我真的没有的，记者同志，你相信我吗？我真的没有的，不是的。

　　我的眼泪要下来了，我说，不是的，你不是的，我相信你，你确实不是的，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心里有点后悔，想，是自己将小红的这段酸苦引了出来，有点不能原谅自己。

　　小红听我这么说，哭笑了一声接着向下讲。

　　我一路就这样跑着，心里就想，赶快找一个什么人也没有的地方，我觉得自己真的没有脸见人了。我不知道自己跑了有多长时间，看到一个桥洞，下面没有人，我一头扎了进去，然后就哭，哭累了就睡过去，醒了再哭。也不知道这样过了多长时间，我开始有点感觉的时候，觉得有一个人在我的身上摸来摸去，睁了眼，看到一个肮脏的、苍老的像是乞丐的男人在我身边。我吓坏了，尖叫起来，那个男人一下子跳了开去，动作很快。我看着他摇摇晃晃地离开，眼泪又下来了。那个桥洞很长很深，我看了看，时间是晚上了。桥下的水混黄混黄，映着路灯的亮光，看起来更阴森森的怕人。到处是垃圾，散发着臭气。我当时想，还是就死在这里算了，也没有人知道，省了丢人现眼。这个时候，我想起了我妈，也许我妈现在正在站在家里的那颗柳树下张望着自己，盼望着我寄回点钱，我哥哥、姐姐要上学，他们需要钱，他们需要我。我突然来了勇气，就想，我必须活下去，我必须活下去，我活下去，我哥哥和姐姐就可以上学，我妈就会少留点眼泪。我要和下去，我必须找点东西吃。我借着那点路灯光，从混黄混黄的水里看了看自己，我吓了一跳，我的样子像是一个女鬼。于是我用那些脏水洗了洗脸，然后用手指梳了梳了头发，再沾着水把衣服上的脏东西去掉，然后摸了摸身上，我记得吴哥给了我二百元钱，我藏在衣服里面了，张姐给我的钱我都没有拿就跑了。我伸手向外摸我的钱，衣服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我一下子明白了，我的钱被那个老乞丐偷走了。

　　天呢，我什么也没有了，连一分钱都没有了。

　　人有了活下去的念头，肚子饿了，就像一条狗一样，会知道闻着味道找吃的。我从那个桥洞钻出来。沿着马路晃悠着，看着男男女女的人们手里提着大包小包，急匆匆地向家里赶，心里就想，他们真幸福啊。

　　我走到一个饭店旁边，看见门前放着一个筐子，里面盛了些剩饭剩菜。我也顾不上许多了，用手翻着，捡些干净点的就坐在饭店门前吃起来。那饭真香啊，城里的人就是会吃啊，剩的饭菜都好吃。我吃饱了，也不坐起来，就想，我这个样子，那里会有人要我干活呢？我身上已经什么也没有了，除了一身脏衣服，于是我的泪水又流下来了。

　　这个时候，饭店里走出一个女人，打扮得很妖冶的样子，对我说，喂、喂、喂，我看了你老半天了，你这样坐在我们饭店的门口，不是影响我们的生意？还是走吧。

　　我说，对不起大姐，我实在饿得慌，我马上就走。

　　我坐起来，想走。这个时候那个女人喊我说，等等，你好像无家可归了。

　　我说，是。我在城里什么人也不认识。这个时候从饭店里又走出一个男人，我就听到那个女人对那个男人说，好像不是疯子，真奇怪，挺可怜的。

　　那个男人过来对我说，你怎么捡起剩饭剩菜来了？

　　我说，我被人赶了出来，我是从农村来的，原来在一个人家做保姆，那个人家的女人把我赶了出来。

　　那个女人就追问我，为什么赶你出来。

　　她这一句话，我就又哭了起来。我说，我没脸说。

　　那个男人和女人交换了一下眼色，都暧昧地笑了起来。我看他们笑得很不好，像是有别的意思。我就说，我不是，我真的不是。

　　那个女人问我，你什么不是？

　　我想了想，就把在张姐家做保姆的过程说了说。说完了，那个女人眼睛有点湿润，说，真欺负人，还有这样的人家。说完了，就问我，你现在也没有地方去吧？

　　我说，我没有地方去，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明天我还不知道到那里捡东西吃。

　　那个女人就说，要不，你就在我们饭店干活吧，你愿意不？

　　我听了高兴起来，就说，我愿意，先给口饭吃就行。那个女人也笑了起来，拉着我手，说，你真可怜啊，进来吧，先去洗洗澡，换件衣服，你这个样子，会把我们的客户都吓跑的。

　　就这样，我在那个饭店开始做服务员了，你看，我的命一直挺好的。小红说到这里朝我笑了笑，脸色也好看了些。

　　我也笑了笑，不过，心里想哭的感觉，为自己还是为小红，也说不准。街上的行人开始多起来，小红间或也吆喊两声买卖，只是没有个人过来看一眼。我又点上一棵烟，问小红，那你以后就在那个饭店干了？

　　小红点了点头，说，我还是在那个饭店找了我现在的男人呢。说完这话，小红有点得意，脸红了起来。

　　我又笑了笑，说，要不，也把这段给我讲讲吧，反正现在你也没有什么买卖，过会儿，我多买你点东西，好吗？

　　小红不好意思起来，说，也没有事，瞎讲，也不用你买我什么东西，我们现在的日子还好。

　　于是小红又开始讲了起来。

　　小红说，那个妖冶、漂亮的女人后来我才知道是饭店的老板娘，名字叫吴丽，我以后就叫她吴姐。饭店的领班叫王小娜，也就是我们服务员的头，我们的工作都由王小娜安排，她也是从农村来城里的。

　　记得我第一天开始给客人上菜的时候，有一个男人趁我不注意从桌子下面狠狠地捏了我一下，我一下子跳了起来，整盘菜翻到了地上。客人就找我们领班王小娜，王小娜要我给客人道歉，我说，那个男人捏我，整个房间的人都大笑了起来，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笑。王小娜就要我出去，换了一个女孩子。我坐在大厅里没有人理我，我略微有点害怕，心想，也许我又要失去工作了。不过，吴姐没有骂我，也没有嫌弃我，只是叹了口气，拉着我的手说说，以后要脑子活泛一下，注意保护自己，慢慢适应了就好了，也没有办法，这些客人都是我们的主顾，饭店的生意是靠这些客人的。我看着吴姐很真诚的样子，想了想，就忍了。以后遇到这样的事情我就匆匆躲开。在饭店干常了，我慢慢知道了，像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也不能把客人怎么样。我最怕喝醉酒的客人，他们会向你脸上喷烟气，关上门动手动脚，我就喊，时间长了，大家都不喜欢我，我就成了到大厅里服务的人了，在大厅里服务挣钱少，不过，我心安。还有一件事情，我一直不习惯，我们几十个女孩子住在一个房间里，中间用一道布帘隔开。房间本来就很小，也很挤，可是王小娜有的时候经常带回一个男人过夜，我很害怕，也不习惯，听别的女孩子讲，是王小娜的要好的。

　　不过这些烦恼在我月底发工资的时候，都烟消云散了。吴姐和别人一样也发给我工资，我又开始可以给家里寄钱了。我从来不出去花一份钱，省下钱就寄给家里，我盼望着哥哥快点毕业，哥哥毕业了我就要回到我们的家乡去，那里真好，那里山青水秀，没有喝醉酒的醉汉拿烟喷你，用手捏你。

　　我这样忍耐着，拼死拼活地干活，整天担心吴姐不要我，熬了三年，三年啊，我几乎没有上过街，没有买过一件衣服。我哥哥终于毕业了，还联系好了一个好单位，马上就可以挣钱了，我真高兴啊，也许我就要回家了，因为我哥哥说了，他要供我姐姐大学毕业，他还要给我置办嫁妆，把我嫁出去。

　　小红说到这里，脸色又开始黯淡了下来。我看了小红的脸色，问，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不愿意说就算了。

　　小红叹了口气，说，没有什么，我想起了我爸和我妈，他们死的真惨。

　　我听了沉默着，再说，要不也略过这段不讲了吧？小红凄惨地笑了笑，说，没有什么，我接着讲吧。

　　我哥哥毕业了，也找了工作，就急着回家给我爸和我妈报喜。我爸和妈也高兴，多年来的辛苦终于有了回报了。那天，我爸和我妈中午忙着到车站去接我哥哥，两个老人手牵着手，在路上高兴地说着话，哥哥也是好几年没有回家了，原因就是为了省几个钱。我爸和我妈没有想到，他们永远也见不到他们的儿子了。他们在马路上走着的时候，后面一辆汽车冲过来，路上几乎没有一个人，他们当场被压死了，汽车跑了，什么人也找不到。我哥哥下车没有看到我爸和我妈，就沿着马路向家里走，在路上看到一群人围着地上的什么东西，我哥哥就挤进去看，我爸和我妈的尸体就横在马路上。可怜我哥哥，几年没有见到我爸和我妈，到头来，竟然是在马路上看到了父母的尸体。

　　上帝啊，我轻轻地喊了一声，这个小红的故事还真曲折，这么小的年纪，竟然人世间的酸苦都尝遍了，我的心里翻腾着一阵一阵的感动。小红没有注意我情绪的变化，继续讲着。

　　我接到了消息后，告别了吴姐，一路哭着回到家里，一路上的那些山青水秀的风景在我看来都变成了灰色的了，我当时就预感到，我回不来了，我的家乡我回不去了，我也许永远就要在城里流浪了。哪里去找那个肇事的汽车啊，哥哥、姐姐和我只会爬在父母的身上哭了一天又一天，还是村里的人们帮忙，安葬了父母。我们姊妹三个成了孤儿。唯一指望的就是哥哥工作了，哥哥也成了家里唯一的男人了。我哥哥擦干了眼泪，对我和姐姐说，我们都不哭，我们都活下去。哥哥就把我们家里的房子卖了，哥哥要我跟着他到城里去，哥哥说，一定给我找个好人家，把我嫁出去，一定供姐姐上完学，他再结婚。我就想，我哥哥也是刚刚工作，那里来的那么多的钱啊。于是我还是回到了吴姐的饭店，我对哥哥说，我还年轻，再挣点钱吧，哥哥也轻松些。我哥哥就抱着我哭，说我们家就是牺牲了我一个人，没有我，我哥哥和姐姐都上不了学，他们一生愧疚我。我也没有这样想，我们是亲姊妹，我能吃点苦，我哥哥和姐姐就不会遭我那样的苦了。

　　我回到了饭店后不久，发生了一件事情。我被人砸伤了，差点丢了命。

　　那天，吴姐在大厅里坐着和客人聊天，饭店门外突然就涌进一群人，喊着要废了吴姐，骂吴姐是婊子。我们几个女孩子都在劝，那里劝得了那群人。其中一个男人朝着吴姐死命地打，吴姐一边躲藏，一边哀求，身上满是血迹了，很吓人。我看吴姐可怜，想起吴姐过去收留我，我就什么也没有想，冲了进去拼命护着吴姐，这个时候，我头上突然被一个男人用花盆砸中了，我最后听到那个男人骂着说，一个小打工妹，也敢管闲事，之后，我就死了过去。后来听说，吴姐和人家的丈夫有关系，结果那个男人的妻子就雇了人来收拾吴姐。那群人看见有人死了过去后，都急匆匆地跑了。我醒了的时候，吴姐守在我的身边。吴姐见我醒了，就哭了，抱着我喃喃地说，想不到一个从农村来的女孩子会这么义气，吴姐说，一定要给我找个好人家，要给我置办嫁妆，要把我当成她自己的女儿一样嫁出去。

　　于是，吴姐就开始整天忙碌地给我找起婆家来了。

　　小红说到这里，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我看小红笑了起来，也高兴，心想，小红终于可以留在城里了，对她也不知道是喜还是忧。

　　吴姐说，像我们农村来的，也不能找什么好模样的。我想了想，也就同意。我也没有什么文化，孤身一人，模样好的男人怎么能看得上我，再说，男人的模样好坏也真得无所谓，只要人好就行了。

　　吴姐给我介绍第一个男人，说是小时候摔了一下脑袋，现在身体没有什么问题，能吃能喝能干活，家里也富足。我连想都没有想，就答应了。小时候的事情了，还顾着它干吗？于是，那个男人的母亲就到了饭店来见我，看见我，半天不说话。末了说，还是算了。我就不明白，为什么算了。那个女人就说，他们家是“狗咬老虎两头怕”，你人长得这么漂亮，我家儿子智障，别是你有了户口就跑了。我也不明白什么叫智障，大概是智力有问题吧。不过，我是从来也没有想过会有了户口就跑的。我就想找个男人，他对我好就行了，我想有个家，一个城里的家，因为我回不到我那个山村了，那里我们家什么人也没有了。吴姐听了那个女人的话，很不高兴，撇撇了嘴说，算了就算了，我们这样漂亮的女孩子那里找不到个人家。

　　其实，想在城里找个人家还真难，吴姐张罗了很多，都是人家怕我长得漂亮骗了他们。我那里会去骗人家啊。后来，吴姐就给我找离婚的人家。我想了想，还是不要吧，我也怕不会做后娘的。就这样，过了大半年，吴姐终于给我张罗了一个，我也同意，那个男人也同意。那个男人人长得白白的皮肤，大大的眼睛，很耐看，脾气也好。就是小时候落了个小儿麻痹，腿有点瘸。

　　我们就开始张罗着结婚。吴姐还给我买这个买那个。这个时候，王小娜，也就是我们的那个服务员的领班，晚上就整天哭，听说，她那个要好的男人不要她了。她常常夜里搬着我的肩膀说，还是我的命好，有个人疼就行了，女人，还不是就为了找个男人疼。王小娜那个时候人就随和了，也帮着我到我那个男朋友家拾掇家，还陪着我和我男朋友逛街。我也想，要说，我这个人，命也确实好，大家都对我好。后来，我那个男人不怎么来见我了，说是工作忙，还要装修新房，我心里那个高兴啊，我终于有了一个城里的家。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王小娜就找吴姐提出自己不干了，要结婚了。我和吴姐也高兴，就说，要请我们去喝喜酒啊。王小娜支支吾吾地说，也不办什么酒席的。我们也不明白，为什么不办酒席。王小娜结婚的时候，吴姐还是去了，王小娜也没有请我。吴姐去了不多时候就回来了，脸色铁青，破口大骂王小娜是人渣，不要脸的婊子。我听了听，才知道，原来王小娜结婚的那个男人，就是我原来的男朋友。我听了也没有哭，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哭，想想，还劝吴姐说，算了，这样的男人，一辈子也靠不住。吴姐看着我不说话，后来就消了气，说，小红，你早晚会幸福的，因为你能这样想。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幸福，我就想，找个人结婚，有个人疼，就幸福了，幸福其实挺简单的。

　　“找个人结婚，有个人疼，就幸福了，幸福其实挺简单的。”我听着小红的这句话，半响回不过神来，这个农村来的打工妹还真不简单，要说幸福，世上有多少智者罗嗦了多少年，好像还没有个什么定论，你看，小红就这么简单地证明了她自己对于幸福的理解，我看了看小红，开始敬佩起她来。

　　小红沉浸在她的故事里，继续讲着。

　　小红说，就这样，吴姐又开始给我张罗婆家。于是就找了我现在的丈夫。我丈夫有点面瘫，人丑了点，不过心眼好。我们见面的第一次，我记得我男人羞红了脸，看着我只会笑，连我这个从农村出来的女孩子大方都没有。

　　我对他说，我是从农村出来的，没有文化，也没有什么陪嫁。我男人就点了点头，说，他只要一个女人，能过日子的女人，他会好好疼她的。我听了突然很感动，想哭，于是我就说，我就是要找个男人，能过日子的男人，能疼我的男人。我们见面一次，就准备结婚。

　　我给我在另一个城里的哥哥说，我要结婚了，那个男人人好。我哥哥听了真高兴，说，他给我置办嫁妆，还要来看看他未来的妹夫。我说，你也别来了，我在外面这么多年，也经历了些事情了，什么人好，我看得准，嫁妆也别办了，吴姐说，她给我办一些。我哥哥听了就同意了，不过，我哥哥还是寄给了我5000元钱，后来我听说，我哥哥连自己的手表、手机都卖了，还借遍了同事给我凑的。我给我男人说，我哥哥给我5000元钱，你拿去办结婚的东西吧，我也不知道都需要什么。我男人听了我的话，很生气，他说，我是男人，我能养活老婆，钱你留着以后给你姐姐吧。我听了我男人的话，心里很知足，就想，我没有看错人。我结婚的时候，本来就没有想过要我姐姐来，不过，我姐姐知道我要结婚了，还是跑了很远的路来看我。她看了我男人后，半天没有说话，临走的时候，送给我一床绸子被面，我不要，我知道我姐姐像我一样，每天省吃俭用。我姐姐说，妹子，拿着吧，等姐姐毕业了，再偿还你对哥哥和姐姐的付出。你结婚我就不来了，我怕我会哭。唉，我姐姐心里的意思我知道，她是没有看上我男人，为我叫屈。可是，有个男人能过日子不就行了？


　　小红说到这里好像问我，也好像问自己，不过，小红的语气很坚定，毫无商量的意思。我也笑了，继续抽着烟，不知道说什么好，也许小红说得对，关键我好像实在也想不出一个反驳小红的理由。我就说，要不，你接着往下讲。小红说，你还真愿意听啊，那我再接着讲。

　　小红于是接着说。

　　我结婚那天，是在我干活的饭店举行的婚礼。我们饭店的所有服务员都很用心，他们都替我高兴。吴姐还给我置办了不少的嫁妆。我哥哥也来了，我婆婆很敬重我哥哥，说我哥哥是有文化的人。我哥哥那天喝了不少酒，一直笑，拉着我男人的手，说，我妹妹就交给你了，对她好点，我妹妹吃过不少苦。到了晚上，我就催我哥哥快回去。我哥哥舍不得我，拉着我的手，半天说不出话来。临了，我哥哥说，妹子，送送哥哥吧。我就穿着礼服出来送我哥哥。我哥哥在饭店外面，看看没有人就说，妹子，实在苦，就不要忍，哥哥养你一辈子。我哪能让我哥哥养我一辈子呢，人活着，就得自己挣钱，就得自己养活自己。我要我哥哥放心，哥哥看了我就说，妹子，你的大恩大德，我和你姐姐一辈子也报答不了。我哥哥说完这话，就哭着走了，我远远地看着哥哥摇摇晃晃地身影，心里也酸酸的，因为我看见哥哥走远了，一头扎在路边，蹲下身子那个哭啊。我知道，我哥哥也没有看上我男人，他也为我叫屈。唉，其实，我男人对我可真好。

　　我听到这里，也高兴起来。我说，小红，你应该幸福的，因为你人好，为了哥哥姐姐，你付出了那么多。你男人，人好，当然会对你好。

　　小红也高兴，就说，是啊。我们女人不像你们男人，我们有个家，有个男人疼我们，我们就觉得幸福了。

　　我弹落了烟，有点迷惘，想，幸福？我今天没有遇到小红的时候，也在想幸福这两个字，我说过了，幸福，去他妈的吧，我都怀疑世上是否有真正的幸福，不过，小红应该感到幸福的，为什么呢？这到真是个难题。我对小红的故事更来了兴趣了，就对小红说，你快接着给我讲讲你下面的故事吧。小红就答应着，看起来，这个农村媳妇为有个人对她的故事感兴趣，也兴致高起来，于是就接着讲起来。

　　小红接着开始讲，说，我结婚后，就不到饭店做了。在家帮着我婆婆料理家务。不过，我婆婆退休了，我男人的父亲也早去了，家里也困难着呢。我一个人在家里也不挣钱，吃饭的时候，就不愿意夹菜，我男人看了，心里就疼，自己也不吃。我婆婆就说话了，你们都吃吧，再穷，也吃得上口饭啊。其实我婆婆也知道日子就这样过，是不行的。

　　那天，我婆婆到退休的厂子里领工资，好半天待在领导的办公室里不走。婆婆的领导就问，有什么事啊，就讲吧。我婆婆人就哭了起来，说，我儿子那么一个人，不容易找了个媳妇，可是从农村来的，也没有工作，家里就紧吧。领导就叹了口气，说，厂子里也困难啊。我婆婆不说话了，半响说，唉，也就是看见老同事诉诉苦，也知道厂子里困难。那个领导就感动了，说，人家都来闹，难得你这样老实，要不，来厂子里吧，厂区的几条街没人扫，不嫌弃就来吧，不过，话说到前面，多挣不了几个钱。我婆婆千恩万谢的跑回家对我说，媳妇，委屈你了，你要是能去就去，不能去就不去，也不能让你干这些活。我一点也没有想到委屈自己，想，能挣一个钱，我男人和婆婆就少吃一点苦，我说，没事，我明天就上班去。

　　我进了厂子，开始了扫大街。我心里就想，我婆婆一个人在这个厂子里干了一辈子，也不能给婆婆丢人，我看见厂子里大街的几个厕所也没有人打扫，就在扫街的时候，捎着给打扫。没有想到，厂子里的领导看了，就记在心上，这样过了一年，领导就帮忙，把我的户口给转了上来，我终于成了真正的城里人了，还在我婆婆的厂子里就业了。我婆婆听见我就业的事后，那个高兴啊，就忙着说，要庆贺庆贺，挎着个篮子出了门买菜。

　　唉，小红说到这里，脸上愧疚起来，停顿了一下，我就问，又出事了？心里想，这个小红怎么就会遇到这么多的难事呢？我过去那些苦恼和所谓的对人生的认识现在都丢到了脑后，我就像一个也是从农村出来的男人一样，面对着小红，满心里替小红担心。

　　小红说，也许我这个人也不是命好，我自己觉得命好，可是怎么遇到我的人都受难啊。我忙说，小红，别这样想，人活着就不容易的。不过，我心里想，奇怪？我怎么突然开始觉得生活这么美好起来。

　　小红说，反正我现在老是觉得对不起我婆婆。我婆婆出门后，是被人抬着回来的。她中风了。我和我男人忙着送我婆婆到医院里去，好歹婆婆的命保住了，人却落了个半身不遂。唉，我就想，婆婆也命苦，儿子这个样子，肯定也没有少吃苦，丈夫早就去了。我一边在厂子里扫大街，一边照顾我婆婆。这个时候，我发现自己怀孕了，也不敢告诉我男人和婆婆。因为婆婆住院花销大，我男人就出去找了一个蹬三轮车的活，晚上也能挣几个钱，我伺候我婆婆睡了后，就拖着个身子给我男人去推车，他也是人，我就想，全家都指望着他了，不能再累倒他。

　　我是在给我男人推车的时候，生下的我儿子。

　　那天，我给我男人推车，肚子就疼，知道不好，就喊我男人赶快送我到医院，我男人也慌张起来，蹬着三轮车拼命地跑。我还没有到医院，孩子就出来了，也就生在我男人的三轮车上。我男人还是要抱着我往医院里去，我就摇了摇头，说，别化那个钱了，孩子都生出来了，赶快回家吧。我男人听了，眼里就含了泪，我很累，不过，我笑着说，你看，我们孩子命多好，心眼也好，刚出生，就知道给我们省钱了。

　　回到家里，每天我男人还是出去蹬三轮车，不过，我男人每天都唱着歌回家，他总是笑着说，多了一口人吃饭，要多挣点钱了。我婆婆也高兴，看见一个白白胖胖的孙子，就挣扎着每天帮帮我。我生下孩子后，厂子里开始效益不好。我怕被精简下来，不到三个月就上班了，还是扫马路，刷厕所。下岗的人越来越多，能有这么个活，我心里也知足了。

　　我记得那天我扫完了马路，就回家想喂孩子，下午还要继续刷厕所。我还没有到家里，就听到孩子的哭声，我就心里急，不知道孩子怎么哭的那样惨。到了家里，我一下子怔了在那里。我婆婆人倒在地上，手里还紧紧地攥着我孩子的手，已经去世了。我想起婆婆的好处，放声大哭起来。都是自己挣钱不多，要不，我婆婆也就不需要在家里帮我看孩子了。我男人回家后，抱着我婆婆的身子半天不放手。我知道男人心里苦，我婆婆为了我男人吃了太多太多的苦啊。

　　我刚刚处理完我婆婆的丧事，厂里就通知我下岗了。我其实心里也有准备。我没有和别人那样去闹。厂里的领导也对得起我了，还帮我转上城市的户口。我拾掇拾掇东西，卷了一个包就回家了。男人看我回家后，也发愁。我就说，别愁，我那么苦都在城里活了下来，怎么就吃不上口饭？

　　我不做声，心里在想，唉，小红小红啊，只是为了吃口饭都这么不容易啊。早晨我那些冲天的牢骚又值什么啊？我就问小红，你是下岗后就出来摆摊的？

　　小红笑了笑，说，是啊。我下岗后，想着孩子也没有人看着，就出来摆了摊。对了，我原来干活的吴姐也帮我们。我早晨要给吴姐的饭店去进菜，也能挣不少钱。小红说到这里，手里拿起一个笔筒，给我说，你看，这个笔筒我去上货的时候是一元钱，我卖五元钱，我是不是要的多了？小红憨厚地对着我笑了笑。我忙说，哪有啊，真得不贵的，你还要上货啊。小红也大声地笑了起来，说，你别看这个小摊子，我每天能挣二十多元钱呢。不少、不少，我也附和着小红说，这样真好。小红接着再说，我们现在的日子也好，男人在厂里挣一份钱，晚上蹬三轮车再挣一份钱，我早晨给吴姐进菜也挣一份钱，进菜的时候，掉下的菜叶什么的，我就拿回家，还省了买菜的钱，摆摊再挣一份钱，你看，我们家里就像是四个人挣钱一样。我再次附和着小红说，是啊，不少、不少，真为你高兴。我是真心为小红高兴，一个下午了，听小红的故事，心里很宁静，这种感觉很久没有过了，我想不起为什么。

　　远处，残阳似火，一个男人蹬着三轮车，车上一个小男孩在嬉笑着，缓缓地向这边走过来。小红忙说，我男人来了，要拾掇摊子回家做饭了。我也起身说，唉，耽误你做生意了。小红忙说，没有的，下午一般就这样，也没有什么买卖的，到是和你这样的文化人说说话，心里也高兴。于是我也帮着小红拾掇摊子，旁边小红的男人憨憨地笑着，一个劲地说，不用不用，记者先生不用啊。拾掇完摊子，小红像一个新嫁的女孩子一样，满脸娇羞，一转头坐在三轮车上，对我说，记者同志，再见了。我挥了挥手，说，再见了。小红的男人蹬起三轮车，慢慢地远去，车上传来小红轻声哼唱的童谣，远了，远了。

　　我想起了早晨骂的几句话，爱，真他妈的臭、真他妈的腻、真他妈的烦、真他妈的刻骨铭心，竟然笑了，生活对于我们意味着什么呢？明天要好好想想了，只是，我站在这滴血般的夕阳里，看着远去的小红的一家，眼里又涌起了泪水······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tanqisen

有错别字。

很长很细腻的文章，不错。

心语

学习了。

青鸟

太长了些， tanqisen和心语能看完就很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