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光 阴（3）

七彩燕

　　　　　　　　　　（７）

　　一家三口，九岁的儿子阳阳睡在靠墙的最里边，其次是玲玲，床边上就是亦斌了。亦斌睡觉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练就了紧挨床边睡而绝不会掉到床下的绝招。阳阳的书包，玩具，脱掉的衣服，袜子、手套，此时都一律搁置在沙发上。茶几上是永远也不会整齐的凌乱景象。家俱顶上，是大大小小的纸箱子，里边装着的是玲玲不愿丢弃的旧衣服，旧皮鞋。书架上除了书，则摆满了不一而足的家常日用品，鞋油，刷子，药瓶，剃须刀，以及啤酒，茶叶等等均与书籍占有一席之地。地下紧靠墙角的是火炉子，人能活动走动的地方，就所剩无几了，还得提防不注意踢翻了夜壶小板凳。四面墙上，是阳阳从会乱写乱画时起留下的各种痕迹，有字，有画，没人能读得懂是什么意思。亦斌和玲玲也懒得去管。凡正是一间破屋子，阳阳爱怎么涂就怎么涂鸦去吧。

　　现在，终天安静下来了。阳阳睡得很甜。阳阳带着他“我想住楼房”的理想，酣然入睡了。虽然对面后面的两幢楼房里，每个夜晚无一例外会传来至少一两家猜拳行令大声喝酒的声音，或者卡拉ＯＫ别人睡不ＯＫ的噪音，但相对于平凡而辛劳的白天来说，夜晚毕竟是令人神经松驰让人向往的。亦斌就习惯于让老婆孩子早早入睡，然后在相对宁静的台灯下，听钢笔与稿纸相摩察而产生的亲切的沙沙声。亦斌从不看电视剧。他反感电视里的娇情和煽情。他始终认为电视里所展现出的世界是与普通老百性的生活相差甚远的另一个世界。因此，亦斌的家里养成了很少呆坐在一起看无聊电视的习惯。因为近几年电视剧不是在戏说明清时期当万岁爷的苦恼，就是琼瑶笔下花花公子与大家闺秀的恩恩怨怨。亦斌始终认为这与老百性的生活格格不入。亦斌只是看看新闻节目，或与老百性比较贴近的焦点访谈或本市新闻。

　　亦斌头昏脑胀，身上热得发烫。嗓子干涩而生疼。他只觉得他没有躺在床上，晕眩的感觉让他怀疑他是不是在飞，在天上飞旋。

　　飞旋的只有头颅，不包括身体。他只剩下一颗沉重而又轻飘飘的头颅。他恍惚感到玲玲的手很凉，在他的额头摸来摸去。这是一双纤细而柔软的手，就象玲玲每天给顾客介绍并卖出去的柔软布料一样，滑溜溜让人舒心。让人愿意去摸。

　　他就是摸了玲玲的手，玲玲才嫁给他的。他是厂里的笔杆子。那个曾经辉煌的厂子，如今已被卖完废钢烂铁，破产了。八百多名职工，统统集体下岗。有他采写的新闻的厂报，竟然完整记录了一个国营工厂由盛转衰转倒闭再转到依法破产的历程。心酸的不止亦斌一个。心酸的是全厂八百多名职工。

　　亦斌起初只是技工。一个技校毕业的学生，能进到国营的本市骨干企业里来工作，当一名有一技之长的技工，应该说是不错的。亦斌喜欢舞文弄墨，经常给厂报写一些关于车间的报道。久而久之，车间里有什么新闻，主任自然让这个秀才写一篇，登在厂报上。厂报从周二刊改为周三刊后，从车间里招收记者，亦斌没费吹灰之力，似乎水到渠成，摇身一变由车间工人变成本报记者了。那时他就改了名字，发表文章不再署名白大春，而改为亦斌。

　　这厂了，说不行就不行了。以前创外汇上千万元的企业，三五年之内就运转不开了，举步维艰了。好在亦斌在刚当上本报记者的那年头就经人介绍摸了玲玲纤细光滑的手，玲玲也乐意让本报记者亦斌摸她的手，摸 上一辈子。亦斌玲玲就结婚了。就生孩子了。孩子取名阳阳。温暖。普照大地。生活多甜蜜。本报记者和营业员就只盼能分到一套房子，那小康目标不就实现了吗？谁知道计划经济模式下孕育出来的企业是那么不堪一击，那么脆弱无能。市场经济是无情的，与世界经济接轨是历史潮流。亦斌的报道也充满了振兴企业的使命感。但是，他下岗了，八百多名职工 下岗了，企业宣告破产。职工按工龄到社保局领取最低生活保障金。厂长因为贪污巨款被逮捕。亦斌心头确实凉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通过他笔下向全厂职工经常指出这个、强调指出那个的厂长，竟然是一只大硕鼠，全厂职工简直气炸了肺。

　　亦斌痛苦地摇了摇头，嘴里哼哼不停。玲玲摸他的头，烫，像火球。玲玲寻思，从不感冒的人，一旦感冒，还真够厉害。温度降不下来，这可怎么办？

　　玲玲说：大春，大春，你醒醒。再吃两片药。

　　亦斌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句什么，玲玲没有听清楚。玲玲叹口气，又换了一条湿毛巾敷到他发烫的额头上。她看见亦斌嘴唇上起了一层痂，用毛巾给他擦了一把脸。

　　厂子跨了，厂长抓了，亦斌失业了，玲玲纤细柔软的手就摸 得少了。玲玲也变得唠叨了。屁大的一件事，玲玲总是压不住心头的火。摇惯笔杆子的亦斌，什么都不会做，什么也做不了，亦斌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和窘迫尴尬。企业宣告正式破产那天，老工人泪流满面，年轻职工满面茫然。山重水复疑无路呵。虽说原先企业不景气，但总归有个盼头奔头。如今说散伙就散伙，大伙明天干啥去？厂长被抓，自然也就成为全厂职工乃至全市市民的热门话题。大家骂他千万个王八蛋，可抵不上一日三餐不可少的一颗山药蛋啊。一百多块钱的失业救济金纯属杯水车薪。得想办法。打工的打工，摆摊点的摆摊点，鸭子也得上架哩。

　　玲玲说，你不是跟报社的编辑熟吗？写稿子不也同样挣稿费？

　　亦斌除了会写稿子，似乎不会干其他的事情。但他对以卖文为生还缺乏应有的自信。小说诗歌他写不来，散文杂文涉略甚少，他习惯了新闻消息，但报社有专职记者呀。一个厂报记者在正规新闻编辑高傲的目光中，只是一个会摆弄大刀长矛的游击队员。亦斌对此举棋不定，而玲玲则表现出极大热情。玲玲说，你两天写一篇，一月至少发表十五篇，到月底也能赚他三五百，况且，一张纸，一支笔，投入少，产出大，还真符合经济规律哩。亦斌反复思量，报着试试看的态度，写了几篇小文章，送到报社，居然很快见报了。最令亦斌感到兴奋的是，编辑《生活百科》版的杨小姐原是他中学时的同学。她对亦斌的处境颇感同情，当即敲定亦斌为特邀撰稿人，一周内必须保证有两篇稿件见报。这就是说，仅杨小姐编辑的《生活百科》专栏，每月可刊登亦斌的八篇稿件。加之亦斌在厂报当记者也有五六个年头，社会新闻版的编辑也熟悉，亦斌决意铤而走险，操起笔杆子实现他的生存价值。从此，亦斌一发而不可收拾，千字文章源源不断地从本市日报、晚报、导报、电视报以及行业报刊上刊发出来。从此，亦斌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跑邮局，发稿，取款，寻找题材，晚上伏案，如此循环往复。亦斌居然走出了一条依靠钢笔实现再就业的路子。

　　亦斌自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作家，但他的同事们除了以作家称呼外，似乎再找不出更为合适的名堂来。倒是亦斌非常清楚他所操持的营生，他说：自由撰稿人，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以挣稿费为目的。

　　天地之大，我能写完吗？亦斌对自己的选择充满信心，特别是经过一段时间的运行，更坚定了如此走下去的信心。

　　恍惚之中，亦斌觉得全身湿透了。他想翻身，但身体竟如棉花一样，轻飘飘软棉棉，一点劲也使不上。

　　一缕清幽的光芒，辉映着不足十平方来的蜗居。玲玲守候在台灯下，觉得睡意一阵强似一阵地向她袭来。她睡着了。

　　思绪在天空飘浮。软棉棉的身躯似乎旋转起来。亦斌跟着感觉走，跟着感觉飞。一泓湖泊明如镜，水波不兴，寒意氤氲。湖水之下，是看不见的鱼群，锦鳞冰冷，潜迹匿形。垂钓者凝神静气，超然物外，象一只伫立于岸边发呆的水鸟。鱼游过来，轻轻吞咬鱼饵，先是试探性地碰一碰，然后吞入嘴中。亦斌扬手起竿，鱼线拉得紧绷绷，很沉很沉。他徐徐提升，提升，跃出水面——不是鱼，而是李小雪，湿漉漉的李小雪，身着轻纱薄翼的李小雪，摇落头发上的水珠，扶一扶金丝眼镜，眼神迷迷离离，冲亦斌莞尔一笑。她一如凌波仙子，轻纱薄翼般粘在身上，勾勒出楚楚动人的那些线条呢。

　　昏睡中的亦斌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玲玲猝然惊醒，推了推亦斌：怎么了？

　　亦斌醒了。玲玲摸摸亦斌的头，感觉不那么烫手。玲玲说：是不是好点了？咋回事？

　　亦斌翻了个身，感觉好多了。钓鱼竟然钓出来饭馆里遇到的李小雪，是怎么回事呢？他的头脑一片空白，只隐约记得李小雪对着他不言而笑，痴痴的笑。

　　亦斌的神志尚处于钓美人的迷茫回味中，对玲玲关切的问话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含混不清地说：真见鬼！玲玲，快睡罢。明天你还要上班哩。

　　玲玲说：睡罢。你这感冒，还真麻烦

　　　　　　　　　　　　（８）

　　从晚上九点多，一直昏睡到第二天九点多，亦斌感到身体轻快多了。他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心想，该起床了，尽管闹感冒，但关于冬天钓鱼的稿件一定得在中午之前赶写出来，否则，耽搁时间，就意味着一天没有干活，自然也就没有稿费收入。

　　门虚掩着。阳阳和邻居们的孩子在外面玩耍。亦斌穿衣下地，头脑还是昏昏沉沉。他打开前后窗户，让冷空气灌进来，换换房内的污浊空气。然后重复他每天起床后始终雷同的程序，收拾乱糟糟的房间。

　　阳阳回来了，后面跟进来的是小珍。小珍说：叔叔才起床？

　　亦斌说：叔叔感冒，头晕。你怎么来了？

　　阳阳说：小珍家就在后面的楼房上，是三楼。正好能看到咱家的窗户。

　　亦斌在床上叠被子，站起来向窗户外看了看，自言自语地说：原来梦中相约近在咫尺。

　　小珍说：叔叔，你说什么？

　　亦斌说：我说我们住的很近。

　　洗漱完毕，亦斌胡乱啃了两口馒头，又吃了几片感冒清，就铺开稿纸，伏在茶几上开始写关于冬天垂钓的文章。亦斌有个习惯，写文章之前必须先起好标题，要不然，他无论如何写不下去，往往开了头，又觉得不对头，就一把揉成纸团，扔到地上。

　　标题推敲好了，就定为《寒冬垂钓指南》，亦斌轻车熟路，先从“千山鸟飞绝”说起，开了个很有诗意的头，继而把东北老翁关于冬钓的经验一一列举出来，写得极为迅速流畅。千把字的文章，不一会儿，就从这个职业撰稿人的笔下流淌出来，流在方格稿纸上。

　　亦斌心满意足看了一遍，拍一把大腿：就这么着！他那神情，仿佛看见黄头发营业员小姐在给他数稿费。

　　阳阳和小珍在涂彩笔画卡片。阳阳看见他爸爸的文章写好了，不无自豪地对小珍说：我爸写文章可快啦。他经常写。写个没完没了。

　　文章写好了，亦斌一时竟无事可干。他从来不做饭，因为他压根就不会做饭。他在厨房里能做的，就只是剥葱剥蒜摘菜洗菜，除此之外，他一概不做。玲玲有事不回家，他就领阳阳下馆子，不是牛肉面，就是面皮凉粉加一个馒头。亦斌认为，做饭是女人的事情。男人为什么要做饭呢？所以，做饭生孩子，都应该是女人的专利。

　　但今天亦斌心情格外好。一场感冒，来得快，去得也快，而且，初次与李小雪相识，她就出现在他的梦中，而且是他用钓杆钓上来的。文章呢，写得流畅，富有一点诗意，李小雪就住在平房后面的三楼上。这一切，似乎都由一种愉快的氛围所左右。

　　亦斌说：阳阳，拿些葱蒜过来，我们摘菜。

　　小珍说：我该回家了。叔叔，再见。

　　父子俩一边剥蒜摘菜，一边闲聊起来。原来，阳阳经常出入于前后两栋住宅楼中，自然都是他的同学家。而亦斌对孩子们之间相互玩耍的事情却一概不知。或许小珍以前就来过他家，但亦斌并不曾注意小孩子之间的交往，他只知道但凡来的小孩，不是同学，就是周围楼上的小朋友，他并不曾介意。李小雪对他一脸的敬仰和热情，倒在他心中扎下了根。当然没有一见钟情那么严重，但她款款大方的气质，吃完牛肉面后热情的相邀，在亦斌与陌生女性的交往中却很少见。凭他的敏感，这个李小雪是个爽快的女人，又是个闲得无聊的女人。由无聊而导致寂寞，由寂寞导致追求刺激。“作家”亦斌的出现，对于李小雪就是一个刺激，而且她把这种刺激在众目睽睽之下竟表达得毫无掩饰。因此，亦斌印象深刻地记住了她。同时，即使向来对他敬而远之的感冒亲临亦斌身上发烧时，亦斌都能游刃有余地在梦中复习她，以超乎平常的方式，浪漫地变戏法地以美人鱼的姿态展示在亦斌发烧的视野里。这可真叫无巧不成书。

　　玲玲下班了。玲玲看到从不感冒的亦斌好得这么快，自然高兴，累死人了的丧气话就没有出口。看到菜已经洗好、就等她下锅时，玲玲高兴得合不拢嘴，两颗大黄牙怎么也没个遮拦。况且，纷乱不堪的小屋相对来说井井有条。

　　亦斌说：钓鱼的文章也写好了！

　　玲玲兴奋得象阳阳一样：我说你行，就行。看看，我的眼光不错吧！只是有一样，以后改掉你晚上熬夜的坏习惯，不再当夜猫子，你就十全十美了。

　　亦斌咧开大嘴，自鸣得意地点上一支烟：我不当夜猫子，那老鼠不就上天了？以后，你改掉动不动就吹胡子瞪眼睛的毛病，你就美丽动人了。

　　阳阳对妈妈喊：说什么说，我饿了！

　　玲玲脱掉皮夹克，挽起毛衣袖口，哼哼唧唧唱着才学会的几句流行歌曲下厨去了。

　　阳阳准时打开电视，继续看他的动画片《杰利和汤姆》。

　　亦斌一边抽烟，一边寻思：今天该寻找一个什么话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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舄兢

最初由 幽幽飞 发表
越到后来越有味道了。：）

七彩燕

最初由 李华丰 发表
[QUOTE]最初由 七彩燕 发表
　　　　　　　　　　（７）

　　　　　　　…………　亦斌头昏脑胀，身上热得发烫。嗓子干涩而生疼。他只觉得他没有躺在床上，晕眩的感觉让他怀疑他是不是在飞，在天上飞?..

各位好！

年末岁尾，诸事缠人，实在是分身无术。等忙过了这一段时间，七彩燕再向各位讨教学习。

实在是没有时间跟帖子，诚望朋友们谅解！！并祝各位玩得开心：））

李华丰

最初由 七彩燕 发表
　　　　　　　　　　（７）

　　　　　　　…………　亦斌头昏脑胀，身上热得发烫。嗓子干涩而生疼。他只觉得他没有躺在床上，晕眩的感觉让他怀疑他是不是在飞，在天上飞旋。

　　飞旋的只有头颅，不包括身体。他只剩下一颗沉重而又轻飘飘的头颅。他恍惚感到玲玲的手很凉，在他的额头摸来摸去。这是一双纤细而柔软的手，就象玲玲每天给顾客介绍并卖出去的柔软布料一样，滑溜溜让人 愿意去摸。

七彩燕的小说，不少地方写感觉非常精彩。对不少作者来说，这一步很难。阿城的《棋王》是新时期写感觉的范例，已有专家（如北大的曹文轩教授）详细分析。编故事不难，写出味道、写出文气来就需修养、功底了。

谭其森

中财也没有说怎么样处理长篇文章以及连载的问题。
我很喜欢，可是因为连载时间的问题，不能好好的一下子读完，总有些遗憾。

manchurose

好久不来了，今天没课，上来看看，看到燕子的连载《光阴》1~3。这个下岗“作家”的写作、生活让燕子描绘得如此真实，佩服！问好！
还有太虚也有很大变化，左斑、苇斑都卸任了，让人怀念！小谭谭挑起了大梁，值得庆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