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风花雪月的故事

烟雨飘过

　　邻居三叔，至今不知应该姓啥。

　　这都应该怪三叔的娘水奶奶。水奶奶嫁给水爷爷的时候，花一样的人物，水爷爷三辈单传，本指望着水奶奶给养下个花啊草的，可谁知老天偏不随人愿，尽管水爷爷没白天没黑夜的播云布雨，可水奶奶那一亩三分地儿愣是不见一棵苗儿。水爷爷折腾了七八年，带着满腹的委屈与遗憾走了。谁承想，水爷爷上五期坟的日子还没到，水奶奶的肚子倒鼓起来了，看那情形至少也得仨月了。水奶奶经不起旁人的闲话，赌气嫁给了王一龙。王一龙跟水爷爷是光腚一起长大的，水奶奶跟了他，也算是肥水没流外人田。

　　王一龙长得人高马大，像一座黑铁塔。讨了个丑婆娘，可王一龙不嫌弃，对婆娘一百一的顺着，想不到丑婆娘没福，留下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带把儿的货，早早走了。王一龙一人拉扯着俩儿子，苦苦地挨。也幸亏水奶奶嫁过来，这俩孩子就有了娘。本来好好的日子，正红火呢，哪里想得到天有不测风云，水奶奶还没把肚里的肉疙瘩挤出来，王一龙偏又找水爷爷做伴去了。这下，最苦的便是水奶奶了。

　　水奶奶这次熬到了王一龙上五期坟的日子，生下一个儿子，按街坊辈，我应该叫三叔。生下三叔，王一龙的俩妹子就忙活开了，水奶奶有了自己的儿子，哪里还能把前面的俩小子当自己的孩子待？商量来商量去，俩孩子毕竟是自己娘家的血脉，一人一个领走了，自然，水奶奶又回到了自己的家，住在两间里坯外砖的房子里，带着三叔一起熬日子。

　　日子倒是好熬，可三叔究竟姓啥，却各有各的说法。王一龙那边的族人说，水奶奶嫁给了王一龙，自然孩子也要姓王；可水爷爷这边的族人说，水奶奶嫁给王一龙的时候，已经被下了种了，瞎子也都知道水奶奶是鼓着肚子的，水爷爷又无后，这孩子非得姓水不可。两边的人争执不休，讨水奶奶的主意，水奶奶红红着脸，一言不发，后来逼急了，水奶奶说：“姓名不过是一个号，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就这句话，把三叔的姓给悬起来了。

　　有人说，看老三长大后像谁，那就是谁的种。好不容易三叔长大了，看那身架骨，人高马大的，倒与王一龙有七分像；可看那模样，白白净净的，却与水爷爷有七分像。人口普查的时候，公家人问水奶奶三叔的户口上写啥，水奶奶想了想，说：“就叫水王三吧。”这话传出来，可就变了味儿，几乎所有的人见了三叔都会说：“水王三，你怕是有俩爹吧。姓水的爹给了你头，姓王的爹给了你身子，你可抹住了（方言，沾了大便宜的意思）……”

　　所幸三叔并不恼，只是呵呵一笑，便忙着去砖窑地里干活。三叔二十七了，早到娶媳妇的时候了，可家里没房，外人也嫌他有些憨，媳妇一直说不上。其实三叔也不憨，知道娶媳妇是怎么一档子事儿，这不，为了攒钱，三叔开了一家砖窑，烧砖卖。干了两三年，国家一个政策把砖窑关了，三叔就断了财路。哪里发财了？

　　不过三叔还是挣了几万，可这几万，怎么花倒难起来，盖房吧，娶媳妇没钱；娶媳妇吧，房子又没着落。幸亏水奶奶有主意，先娶媳妇，传宗接代，房慢慢盖也不迟……

　　水奶奶四处张落着，扬言彩礼出两万，谢媒钱除了从头到脚一身新衣裳外，另加两百块的跑腿费。你还别说，媒人嘴，胡勒勒，还真勒到一家姑娘，叫花儿，家里穷了点，可模样不亚于当年的水奶奶。这下把三叔乐的，天天嘴里哼哼：“太阳最红，老婆最亲……”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可三叔唱的有滋有味儿。

　　洞房花烛那天晚上，听房的人在窗户根儿底下眯着。天刚擦黑儿，三叔便把门关得严严实实，不一会儿，便传来新媳妇杀猪一样的叫。听房的人心惊胆颤，都替新媳妇儿捏着一把汗，也不知道水奶奶在屋里咋熬的。

　　第二天，三叔乐呵呵的，新媳妇的脸吊得老长。水奶奶特意煮了四个鸡蛋，儿子俩，媳妇俩，不过三叔没吃，全让新媳妇吃了，可也没换回新媳妇的笑脸。

　　自此以后，三叔家有了俩女人，一个是新媳妇，一个是甘心当老妈子的水奶奶。

　　三叔像水爷爷似的努力，三年了，新媳妇早成了老媳妇，可那肚子还是一马平川，这下轮着水奶奶吊脸子了，吃饭的时候，嘟噜了一句，媳妇不干了：“没种咋出苗？”过后媳妇仍然不干，一时想不开，半瓶农药打发自己归了西，三叔恨不得把水奶奶掐死，可那是自己的娘，闹了一场后，便不再理水奶奶，自己的儿子也不能不管啊，三叔的衣裳脏了破了，水奶奶照旧伺候得妥妥当当。

　　三叔努力挣钱，只是不像烧砖时那样发财了，到了三十三岁，终于攒下了两万块钱。恰好当时时兴在外地买媳妇，水奶奶就央求别人，替三叔买了个大三叔三岁的寡妇，叫雪儿。三叔不嫌弃，只要是女人就行，更何况雪儿的皮肤真如雪一样白。于是，每天夜里，三叔的屋里传出老鼠打架吱吱的叫，里间外间的，水奶奶就惦记着那半口袋棒子，睡不着觉，渐渐神经衰弱，水奶奶见老了，做饭有些不灵便，炒菜不是咸就是淡，媳妇不高兴，三叔时不时地就骂一句：“老不死的，只会碍眼！”

　　雪儿倒是实心与三叔过日子。种地时，两口子结伴儿干活。耕地时，没有牛马，三叔舍不得花钱雇拖拉机，两口子就拿铁锨掘，往往别人家的地里苗都半筷子高了，三叔家的地还没掘完，但三叔开心，有媳妇做伴，收不收庄稼有啥？三叔的日子可想而知。不过三叔倒是知道疼媳妇，隔三差五的弄块肉，让水奶奶炖了，两口子美滋滋地吃，吃完，钻进屋里半晌不出来。水奶奶收拾起碗去厨房，拿窝窝头擦空碗，都是油，扔了可惜。水奶奶吃得也美滋滋的，媳妇的肚子，眼见着越来越鼓了。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雪儿生下个大胖小子，把水奶奶跟三叔乐的，像是捡了个大元宝。三叔天天哼着小曲：“太阳最红，老婆最亲……”仍然曲不成曲，调不成调。

　　不过农村里有句话：“添个孩儿，穷三年。”三叔挣的钱是渐渐不够花了，媳妇天天吵着翻三叔的兜儿，三叔的烟就戒了，酒也忌了，天天供奶奶似的供着媳妇儿子，可天下有享不了的福，儿子活了一岁半，发高烧来不及到医院，就做了菩萨莲花座下的善财童子。三叔一肚子气，没处撒，更看着水奶奶碍眼了，水奶奶的头发就白了一大半儿。

　　没有了儿子，三叔挣的钱反而没地儿花了，不过三叔的烟酒仍然没拾回来，雪儿是个盛钱的好匣子，钱都在雪儿的内衣兜里呢。过了一年后，雪儿的肚子没见鼓，可雪儿的人却不见了，人家说是揣着钱跑了，三叔家就又剩下娘俩，水奶奶依然做着三叔的老妈子。

　　三叔的烟酒又回来了，不过水奶奶却养成了拿窝窝头擦空碗的习惯，反正是自家儿子的碗，打小嘴对嘴喂儿子，现在也不能嫌儿子脏啊。可是，水奶奶出门的时间少了，有时候去街上买菜，常见到水奶奶时不时地大热天捂着大褂子，还有意无意地往下拽拽裤腿儿，生怕被别人看着胳膊腿儿的，人们开玩笑：“水奶奶，你这是捂痱子啊……”水奶奶就眯起红红的眼睛，咧开有些肿得不顺眼的嘴笑，然后赶快拿手把嘴又捂上，生怕别人看到缺了的两颗门牙。

　　三叔也有转运的时候，四十岁了，村里来了讨饭的兄妹，有人就窜掇着领到三叔家，三叔把家里所有的积蓄给了女人的哥哥，女人便留下给三叔做了媳妇。三叔家的屋里，夜里传出的声音，一会儿像是蚊子哼哼，一会儿像是猫咪唤春。那一夜，三叔知道了女人叫月儿，如同月亮一般朦胧而又圣洁的女人。三叔浑身舒坦地唱：“太阳最红，老婆最亲……”还是曲不成曲，调不成调，不过月儿喜欢听，常听着咯咯笑。

    水奶奶不必再担心睡不着觉了，因为月儿说了，厨房里的灶窝多暖和啊，水奶奶上岁数了，在那里睡身上得劲，做饭也方便，不用掂记着早起了。

　　要不人说，兔子有时气，城墙挡不住。三叔跟人做起了不知啥买卖，一下子挣了五六万，把月儿乐的，天天换新衣裳，穿得跟一支腊儿似的（方言，意思是滴水不沾）。三叔商量着是不是盖新房子，也有个安乐窝，万一要是月儿生了儿子，那总得给孩子留几间房娶媳妇用。月儿不干：“我不嫌你的房子破，也不嫌你的人丑，只要有了钱，啥都有了，你安心挣你的钱吧……”

　　三叔安心倒是安心，可买卖也有不顺的时候，有赚就有赔，三叔赔了，向月儿要钱，月儿不给，两口子生平第一次吵嘴，水奶奶劝月儿帮三叔过了这一关，可月儿哭得昏天黑地，哭过后俩人都一起骂：“你个老白毛，掺合什么？死你的吧……”

　　到底这钱三叔是没要上来，月儿呢，在三叔出门的时候，也像是月亮躲进云彩里，不见了踪影……

　　三叔这下傻了眼，认定月儿的跑就是因为水奶奶多嘴，天天拿着刀子要把水奶奶的嘴割下来。水奶奶吓得不敢在家里睡，想做三叔的老妈子也不成了，只趁三叔出去干活的时候，偷偷回家做好饭，然后再揣着几个窝窝头跑出去。

　　都说时间会湮灭一切，可总浇不死三叔心里的那股火。族里的人，不管是水家的，还是王家的，都不愿意插手这闲事。好在水家的一个大辈见到三叔，说了句话：“让你娘回来，死了好跟你爹圆坟……”三叔就很听话的把水奶奶找回来，水奶奶就又成了三叔的老妈子，三叔有口热乎饭吃，有件干净衣裳穿，日子倒也不难。可水奶奶的手脚却越来越笨了，满头白发梳也梳不起来，散乱地披着，脸上的一道道血痕就常常从头发丝里露出来……

　　三叔四十五岁的时候，水奶奶七十三岁。常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水奶奶终没逃过这一劫，不知是找水爷爷还是找王一龙去了。

　　出殡的时候，水家的族人都骂三叔不孝，逼着三叔挨门儿磕头求，耍猴儿似的闹了半天，才把水奶奶的棺材埋进坑里。那天半夜里，三叔的屋里传出声声狼一样的嚎：“太阳最红，老婆最亲……”

　　三天之后，村里便没有了三叔的影子。有人说三叔疯了，掉井里淹死了；有人说三叔装傻，跑出去找媳妇去了……好事坏事嚷三天，当三叔的故事在人们的嘴里味同嚼蜡的时候，三叔家的那两间小屋，也在风雨中轰然倒塌……

　　如今，要是三叔还活着，也应该到了他娘死的年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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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烟雨飘过 于 2010-9-20 08:36 编辑 ]

枝影横斜

好流畅,好生动的小说!

百味人生

语言很流畅.叙事干索.人物形象丰满.
支持精华.

烟雨飘过

谢各位老师。中秋快乐！

曾经沧海

原帖由 邱天 于 2010-9-19 21:20 发表
小说故事可读，情节曲折，语言干净，人物形象，有特点啊。小说不错。
建议精华。

同感，小说不错。耐读。

袅袅

小说故事性强，人物性格鲜明，语言干净利落。人物身上具有悲剧色彩，让人不由会慨叹命运的无常。小说时间跨度很大。在较短的篇幅内叙述时间跨度大的故事情节，真需要一番功夫呢！佩服!

[ 本帖最后由 袅袅 于 2010-9-21 19:51 编辑 ]

暴雨迎风

三叔这个人物有典型性。普通的人物，普通的故事却写得荡气回肠，全得力于文字的魅力和叙述的精彩，小说味浓 ，艺术性强。欣赏！

薄暮

小说味道较浓，细节描写生动形象。欣赏！

山野农夫

原帖由 邱天 于 2010-9-19 21:20 发表
小说故事可读，情节曲折，语言干净，人物形象，有特点啊。小说不错。
建议精华。

支持精华！

雪里红

小说不错，故事情节感人，细节生动，支持精华。

天下为公

原帖由 邱天 于 2010-9-19 21:20 发表
小说故事可读，情节曲折，语言干净，人物形象，有特点啊。小说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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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加上

曾棠

几天没来，出了不少好作品呀！

邱天

小说故事可读，情节曲折，语言干净，人物形象，有特点啊。小说不错。
建议精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