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的生命
(430079)武汉体育学院新闻02 庄丁余
我不知道该对生命发出诅咒还是很高尚地感恩,我无法明确我的生命在阳光底下有怎样的温度.我从来没有想过对一瞬的生命顶礼膜拜,我时常想到一粒砂戳破我的心脏,我圆睁双眼,张开嘴巴死去的狰狞模样.
我1983年出生,与"愤青"毫无关联,并且不幸与"70年代生"擦肩而过.我在20世纪仅仅是孩子,"嘴上无毛"的那种.我的声带似乎只限于嬉笑,没有人在意我的喉结已经突出了好多年.
八十年代不是物质贫乏的年代,加上我的所求向来不多,我的童年就唯一只缺少父亲的耳光了.父亲是在我十个月大时死去的,但我怀疑我根本没有见过他.我不清楚父亲是否抱过我,我也不在意是否有父亲,我对其他孩子手里牵着的叫"父亲"的男人很纳闷,我以为有一个母亲就足够了.我在母亲的怀里依旧在往上窜,并且我不懦弱,我一样能将人推倒再骑到他身上.
稍大后,我终于发觉没有父亲是一种耻辱.我开始敏感的自尊心需要自己有个可以夸耀的父亲,至少有个父亲.我永远记得上初一时坐我后面的人骂我是野种.我也许终生搞不清没有父亲和野种有什么关系,但我是被侮辱了.我先忍着,我的善良的母亲说不能打人,但十分钟后我用我的椅子砸破了他的头.我突然意识到他不仅仅是骂我,他还在骂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怎么会是野种的母亲!他倒在地上,我哭泣着冲他咆哮,你才是野种!
第二天,他父亲来找我.我坐在椅子上看书.他父亲的大脚奔过来,抓起我,把我扔到地上.同学们尖叫着都逃走了.他用脚不停地踢我,不停地踢.我抱住身体,仿佛是个皮球.他的每一脚都很用力,我很疼很疼.我流泪了,但我没有哭出声.我知道如果我哭出声他就赢了.我不会让他赢的.他后来一边踢我一边吐口水,你就是野种!野种就是被人踢也没人管的!
我不是!我从心底里呐喊着,爬起来,却又被他一脚踢飞.
他继续踢我,开始踩我的脑袋.我发出了呻吟声.我的嘴角已经流血,我的鼻子也在流血,我的头好像裂开了.我可能会死掉的.
班主任在十分钟后赶过来.班主任将他推开,他的脚还是使劲地踹向我.班主任呵斥他,班主任说自己练过十年的武术!
那个男人停住了.我爬到班主任的怀里,嚎啕大哭 ,我的眼泪和血沾湿了班主任的衣服.班主任也哭了,他的眼泪滴在我的脸上,暖暖的.
那个男人冷冷地看着我们,他说,老师,我可以饶了这个野种,但我有个条件,我还要给他一个耳光.
一个耳光?我歇斯底里地咆哮,你不是我的爸爸!只有我父亲可以给我耳光,他不配.我想去杀了他,如果我能杀了他,我会杀了他的.我喊完,胸口剧烈地痉挛,我倒下了.倒下的一刹那,我想有个父亲,为我打他,打他流血.
我醒来后,身边是我的母亲.我母亲的眼睛红红的,我看了眼睛也红红了.我抱住我的母亲,嚎啕大哭.
我的母亲晚上提着两把菜刀去找那男的了.我母亲踢开他家的门,将一把菜刀砍进门里.我母亲大声地冲里面的人喊,不要脸的滚出来!不要脸的来打我这寡妇!不要脸的去杀了我儿子!我母亲发怒了,我母亲从来没有骂过人.
那个男人走出来,眼里放着火他对我母亲说,你找死!我母亲激动地又掉下了眼泪.我母亲举起刀砍过去,说,我要你死!
我母亲没有砍中他.我母亲的刀被他夺下了.他甩给我母亲一个很响的巴掌,把我母亲甩倒在地上.他又上来踢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抱着身体,也像皮球一样.他儿子也过来踢我的母亲,他女人也过来踢我的母亲!
他们全家三个狠狠地踢着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很痛苦地呻吟.我母亲美丽的嘴角流出了鲜血,我母亲的鼻子也流血了.我的母亲可能会死掉的!他们踢累了,把我的母亲扔到屋外,重重地关上门.我的母亲倒在路上,站不起来.
我在半夜摸到那个男人的家门前,我看到我的母亲躺在水泥地上呜呜地哭泣.我母亲的脸上都是血,我母亲的头发被血粘成一团了.我跪倒在母亲身边,扶起母亲.母亲抱住我,嚎啕大哭.我和我的母亲只能嚎啕大哭.
我对母亲说,妈妈,我要爸爸,我真的想要一个爸爸!母亲没有说话,母亲咬住我的衣服呜呜地哭.
以后,我变得很沉默.我对自己说父亲都是无耻下流的,有父亲的人都像自己父亲一样无耻下流.我是不屑与他们说话的,我应该同他们保持距离,我不能把母亲给我的高尚伟大给玷污了.但我事实上能够去鄙夷谁?我只是自卑得阻碍了声带的发声,我只是妒忌他们身边有高大的叫父亲的男人,我只是敬畏着父亲的手,用一种无比沮丧的眼神逼迫自己沉没我在太阳和月亮下踽踽独行.我只有我的影子了.
我和生命的对抗在无声中开始停滞,生命像混凝土裹住我躁动的双脚,我只会顺从地看我的生命死灰样地飞逝,我的活着仅仅剩下心脏的搏动。
我的高考落榜了,我在高考前目睹了我母亲的死去。我母亲美丽的嘴角流着鲜血,我母亲用美丽的嘴唇说,妈应该再坚持几天的。我抱着我的母亲,豆大的眼泪往母亲脸上滴。我抚摩着我母亲身上的伤疤,我仿佛再一次承受了母亲当年那家三口人殴打时的疼痛,而这疼痛,6年来,在我母亲的身上一直没有消褪过。
我在母亲永恒地闭上眼睛的一刹那,嚎啕大哭,6年内第2次来自生命最深处的嚎啕大哭。这次我昏过去了。我显然是不愿意昏过去的,在我昏过去的冗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丧失了一大堆再看看我的母亲的时间。
我在第2天早上7点苏醒过来,我伏在我母亲身上再一次痛哭。但我还是奔向了考场,在我吻了母亲冰冷的额头之后,我照着母亲的遗愿,浑身颤抖着,跑到了考场。我的手指一直在颤抖,我在每一张试卷的每个空白处都颤抖地写下了“母亲”、“母亲”。在密密麻麻的写着“母亲”的纸上,我似乎看到母亲醒了,用美丽的嘴角和我说话。但是监考员什么都不知道,他只知道我在发疯,他说我纯粹是在侮辱老师还有自己的父母。我突然愤怒了,我“腾”地站起来,用敌视和仇恨的眼光盯着他,我抓狂地抓起我的试卷,我当着他的面将试卷撕成碎末,然后扬起手,将它们抛散。但我马上后悔了,我像一只可怜的狗跪在地上,拼命地捡纸片,那些纸片上可是写着“母亲”,我的母亲啊!我捡着捡着,就哭了。我先只是掉泪,后来瘫软在地上。我像一个孩子一样,放开喉咙,嘶哑地哭喊。
我终于还是去了一所大学,我在那边做建筑工。我瘦小的身体在灼热的阳光底下快要蒸发了,但我还是用紫色的肩膀扛起厚重的水泥板。我劳动只是为了活着,我曾经想过去死,但我要延续我母亲的血液,虽然活着的生命用无限的痛苦来嘲讽我。
我变成孤儿之后,便失去了笑容,也失去了心里头的温暖。我在每个夜里更加频繁地做梦,梦见母亲美丽的流血的嘴角,或是无数次拥抱过我的胳膊。我常常从梦中哭出声来,我常常醒来后对着月亮泪流满面。“晚风的手摘下了月亮,藏在大树后面,那是你的脸”。我常常地哼这句歌词,我仿佛可以看见月光在摇曳,并且幻化成我母亲的模样,对我温柔地微笑。我愚蠢地试着去摸过几次我母亲的脸,但我的手掌里只有冰凉的空气,一个清冷的月亮清楚地挂在天角。
我和我身边的人没有语言。他们用很粗俗的话彼此开玩笑,并用粗俗的话开我的玩笑,我都没有丝毫反应。我学会永远低着头,默默干我的活。他们都很知趣,很快便把注意力转投给过往的女生。只是偶尔会叹口气,一声叹气也算是一种关怀了,我会蓦然地涌出一层泪水,心里偶然地温暖一下。
在我做建筑工的第一个冬天的一个下午,我发现了一双可怜的大眼睛,还有一双肮脏的小手。他是一个小乞丐,他褴褛的衣衫和乞求怜悯的眼神证明他是乞丐,而不是很善于撒娇的幸福的小皇帝。
小乞丐破碎的衣服,没有能够盖住他的脊梁。他的脊梁裸露在寒风中,变成紫的颜色,像我的肩膀。小乞丐冷得有些哆嗦,但他不可以用双手抱住自己的身体。他的手还要用来乞讨,和他习惯了的,没有自尊的眼神一样,去乞讨。
小乞丐走到一个男生身边,那个男生高大强壮。小乞丐仰起头望着大学生,黯淡无光的眼里流露出一种让人不忍卒睹的可怜样,幼嫩而乌黑的双手轻轻碰了大学生的衣角。我以为大学生会蹲下身子,抹一抹小乞丐惨白的脸蛋。但是他没有,他用成人的有力的大手,推倒了小乞丐,并且恶狠狠地骂道,小杂种!小乞丐不是小杂种,他站起来,去咬大学生的手。但他营养不良的身体太单薄了,他被大学生的一巴掌甩出好远,而且他站不起来了。他现在只是一只失了触角的蚂蚁,伏在地上,愤怒而委屈地哭嚎。
我知道被踢的疼痛,我知道疼痛会一直穿入心脏,我憎恨施与疼痛的人,我憎恨眼前的强壮的大学生。我操起木棍跑到大学生的跟前,我用最厌恶的眼光瞪他。他的面容清晰地映入我眼帘的时候,我终于怒不可遏,我狠狠地将木棍砸过去,在他的头上发出响亮的撞击声。他竟然就是6年前被我用椅子砸破头的小子。6年前,我让他流血了,今天我还是能够用我的木棍和我建筑工的力气,让他流更多的血。
他倒下了,并且不会挣扎。我鄙夷地朝他身上淬了一口痰,然后抱起小乞丐,在众人诧异的目光里,像一个胜利者,骄傲地走出校门。
一个月后,一群提着木棍甚至铁棍的地痞流氓,闯进我的破房子。我老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一群人踢开我破房子的烂门,因为人是倾向于暴力和报复的动物。我无法抵抗,也不想抵抗,我在他们的棍棒之下,慢慢地失去知觉。我再一次想到死,我突然感觉到一种美好,我看到了母亲还有父亲,他们向我微笑,向我招手。我微笑着闭上了双眼。
但我没有死,我只是丢掉了双腿。以后,我就坐在轮椅上,在阴暗的房间里,瑟瑟缩缩地偷望外面刺眼的光亮。有时候飞进来一束灯光,我惶恐不安地浑身颤抖,重重地栽倒在发霉的地上。我的生命彻底归于黑暗了,我黑暗的生命里,散发着失禁的大小便的令人呕吐的腥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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