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早睡下,不停地做梦。先是梦见一条恶狗,后来梦见一条很阴险的臭水沟。恶狗咬我,被我用板凳砸断脊梁,我到现在还心有余悸;过了会我内急,去臭水沟边的厕所里解决问题,没想到完事后再怎么也出不来,最后试了很多次,是踩着横亘其上的浮桥出来的,踩了两脚屎尿,骚臭难当!
醒来后跟旁边的人说。她说我新年运气不好,被狗咬,踩屎尿。我安慰自己说,梦是反的呢!
昨夜奇寒,凌晨降下今冬第二场雪。雪虽不大,状若盐粒,只薄薄一层,但足以刷白平房的屋顶、空旷的操场,以及我荒凉的内心,给刚刚到来的新年涂上一层悲壮的底色。
与此相配合的,是雪地里新添的三个坟头。在我视线之外,远到不可触摸,却又似乎近在咫尺。
2010年12月30日晚,学校以班为单位联欢,我邀请了陈亮、张明东,还有记者小陈。
联欢会上,陈亮向每天都去给他辅导功课的哥哥姐姐们表示感谢,张明东朗诵了他写给陈亮的诗,小陈给我们拍照,跟我们一起联欢,场面非常热闹。我给同学们清唱了一首歌《风,请你告诉我》。那是1999年央视春晚的一首歌,很多人都忘了,我却清楚地记着。歌词很美:“风,请你告诉我,请你告诉我,故乡的早春梅花几多,桃花几多,几多。风,请你告诉我,请你告诉我,妈妈的脸上笑有几多,泪有几多,几多。风,请你告诉我,月上那树梢时,谁在唱歌,谁在唱歌……”
我撺掇住校的八个女孩合唱了一首《隐形的翅膀》。她们开始有点涩,但见很多同学跟她们一起唱,就很认真地唱了下来。其中有个叫“宋”的女孩,因为工作不认真,前几天我才把她的学习委员一职撤了。担心她闹情绪,问了和她同宿舍的新任学习委员,人家说她好着的,没什么思想问题。
宋是很孤傲的一个女孩,中考成绩非常好,只是高一时在宏志班没赶上去。
12月31日早上,有同学帮宋请了假,说是她妈病了,家里人打电话让她回去,七点钟就走了。大约两个小时以后,接到一个电话,叫一声“老师”后,哭声大作:“我妈,我妈她刚才去了!”
这是宋的电话。我一时没明白她说的“去了”是什么意思,安慰了她一会,想从她爸那得到证实。她爸接了电话,证实了宋母的死讯。这是一个不幸的消息,这对宋的打击实在太大了!宋的母亲来开过家长会,和宋一样清瘦的一个人,当时看不出有什么毛病。
什么病让她死得这样快呢?头天晚上发的病,送到医院去,第二天早上拉回家,死在家里。
我无法想象一个花季女孩失去母亲的悲痛有多么的深广!遗憾的是,我刚接上这个班才三个多月,还不清楚宋是不是家里的独女,但从她母亲的形色上看应该不是。今天一问,宋果然是家里的二胎,她还有个姐姐,快三十岁了,已经成家。快下早自习时,我把宋单独叫出来,安慰了几句,让她忘却悲痛,专心复习备考,她答应了,并没有在我面前哭。我稍微心安。楼道里很冷,寒风刺入肌骨,值日生把地拖得很湿,似乎结冰了。在这以前,我问其他同学要了宋的手机号,给宋发过几条短信,还号召班里的同学都去发短信安慰她。身为老师,看见自己的学生经历那样剧烈的悲痛,总不能袖手旁观吧!我也想借此弥补一下突然撤消她的班干部职务的卤莽,不想看到她就此消沉下去。
元月2号那天早上,我发短信给宋,她很快回了一条:“我们都爱听那首《隐形的翅膀》。我感觉我妈没死,她就在我身边,就是我的隐形的翅膀。她一句话都没留就走了,但我知道,我一定要振作,要坚强!我也会按时到校的。这几天让您费心了,昨天元旦,怪我太任性,太不懂事,没有祝您新年快乐,今天补上。在最最真切地祝福老师及家人,永远健康,幸福快乐!”
看完短信,我很感动,但不知道该回她什么。那时,窗外还在飘着雪花,宋也许正在给她母亲入殓,也许正跪在冰冷的地上烧纸吧。我决定,还是不去打扰她。
同一天早上,史铁生也去了。网上看见这条消息时,有点震惊,但有了宋母不幸去世的铺垫,并不觉得怎么悲痛。我愣了几秒钟,然后开始努力地回想关于他的点滴事迹。
一个坚强的残疾人,一个身体残疾但却有着丰富的精神世界,有着敏锐观察力和出色表现力的作家,一个为我一直钦佩的人去了!网上看到这条消息时,我感到很震惊!两件事叠加在一起,让我内心很郁闷,很悲痛!我教过很多遍史铁生的散文名作《我与地坛》,每教一次都会被弥漫其中的那份沉静、内敛,如秋天的阳光一样的安详所感动。他对生命的感悟是很深刻的,是健康人所感受不到的。我试图把这种感觉也渗进自己的作品里,就写了《不写字的日子》,后来改名作《会馆岁月》,在报纸上发表了,可惜读到的人不多,能真正感受到那份寂寥情怀的人就更少了。
寒风悲咽,为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强者哀歌;白雪飘舞,为一个匍匐在大地上的伟大心灵招魂!
我对残疾作家向来是怀了几分特别的尊敬的,不然我不会请张明东来跟我们一起联欢。史铁生大哥去了,今后我有困惑可问谁?好在他身后留下那么多传世名作,《我的遥远的清平湾》、《病隙碎语》、《命若琴弦》……尤其是他的感人肺腑的《我与地坛》,我发誓要用一生的时间去解读它。即使新课程里面没有这篇散文名作了,我也要复印给我的学生,我将带领一届又一届的学生去认真拜读!听说人民文学出版社将要重新出版《我与地坛》,这算是对死者最好的纪念了。听说他夫人陈希米正与有关方面商量,打算把他的骨灰撒于地坛。我想,这是他最好的去处了。
史铁生,一路走好!
新年的第一天,我带儿子回老家,四个人围着火盆向火。母亲告诉我说:“贾中贵死了。”对这个人的死,我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诧异,因为印象中他一直是个病怏怏的人。
故乡的田野里有一条弯曲的大沟,大沟的某几个弯曲处住着不相邻的几户人家,我家在下游,贾家在上游。贾家是我们生产队里最穷的一家,他家没儿子,领养了别人家的一个男孩,名叫“贾捡娃”,捡来的娃。捡娃的爷爷是个老红军,老家是四川的,参加过长征,只可惜中途脱离了队伍,来汉中安家落户,当了个老实的没多大出息的贫下中农。我们经常拿自己家和贾家做比较,从中寻找哪怕一丁点的优越感。可是有一次,我因为父亲没有给我买水鞋而在在老人家背后抱怨:“连贾捡娃家都买得起水鞋,我们家却买不起。”不知道是姐姐们没有勇气把我的抱怨传达给父亲,还是父亲根本就没听到我的抱怨,反正他一直没给我买水鞋,直到我初中毕业,甚至中师毕业也没有买。一气之下,我拿了第一个月的工资去买了一双深筒胶鞋,花去了十五块钱呢。那双鞋到现在还好着的,父亲下水田的时候偶尔穿它。
贾家的菜园边有一棵桃树,每年春天都会开很灿烂很明媚的花,我和姐姐们借着寻猪草的由头去接近那些桃花,赞叹它的美。有一年的夏天,我还偷它结的桃子吃,结果被他家的狗咬了。伤口在左胳膊上,到现在还有疤痕。那个夏天,我的伤口溃烂了,流了很多腥臭的脓。
第二年夏天,贾叔家的桃树又结了很多桃子。他摘了几颗桃子,用手绢包了送到我家来。那些桃子很脆,很甜,虽然上面有雀斑,有绒毛,但并不影响它们纯正清新的味道。我承认,那是我今生吃过的最好的桃子,可惜那棵树早已逃遁至时光的深处,连贾叔也逃遁了。他活着的时候,我们经常拿他的名字开玩笑,把他叫成“假装怪”。但他的确是个好人,是个弱者,是中国农民的代表。
有一年春天,我去东关买菜,发现街道上面有一堆火葱瓣,我说全要了,拿回家泡坛子。付钱的时候,抬头一看,才发现是贾叔。他早就看出是我了,憨厚地笑,说是不要钱。我也不好意思地笑,硬要给他两块钱。他拗不过我,很不好意思地收了钱,还问我在城里生活得怎么样,还告诉我老家的一些事,说我父母身体很健康,家里的事不用操心,还夸了小时候学习好……贾叔说话的神态,他的一口白牙,他操起手微笑的样子,到现在还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贾婶身体也不怎么好,但脾气很倔强,大概因为粗砺的生活所逼迫才那样的吧。前些年好了,大约是随着家境的改变而渐渐好起来的吧。贾捡娃在城里打工,娶了城边上的一个女子为妻,儿子和我的儿子同岁,叫“贾强娃”。母亲说强娃在他爷爷的坟前哭得很凶,贾捡娃居然没哭,他是捡来的嘛!他的得了小儿麻痹后遗症的妹妹也最终嫁了出去。农闲的时候,贾叔在家扎扫帚,贾婶背了扫帚去城里卖。很多次遇见她,我客气地招呼她,她还我以更热情的笑,招呼我回老家去她家坐。
在这个飘雪的早晨,我无限怀念贾叔,怀念老家,怀念那双深筒胶鞋,怀念童年时吃过的桃子!但我不恨那条咬过我的狗,它没有梦中的那条凶。
在这个薄雪的早晨,这些人的灵魂余烬一样带着体温,轻烟似的飘过我的梦里。高尚的,卑微的,贫苦的,他们随雪花去了遥远的地方,留给我的,只是淡如轻烟似的悲悯。
夫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面对一年年流逝的光阴,我早已不知道应该欣喜还是悲愁了。
像大多数男人一样,我总是喜欢关心一些遥远的问题。新的一年里,我希望我的祖国不再是一个少数人专制,大多数人贫困的国家,而是朝着富裕、民主、文明的理想前进。我期待在这个国家里,士农工商各安其位,人民具有普遍的至高无上的道德感,公平、正义的阳光能照进每个人的心里。
当然,这并不妨碍我顺便为自己祈祷几句:家人平安,工作顺心,文事茂盛。
2011年1月2日晨(叙事散文,3588字)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 本帖最后由 昨日时光 于 2011-1-4 10:49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