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夏里亚宾的零度叙述

敬一兵

　　　　关于夏里亚宾的零度叙述

　　　　　　　　　　　敬一兵

　　前几天去一个刚从莫斯科大学回来的朋友家串门，朋友热情款待，还拿出他在莫斯科拍的许多照片给我看。他在莫斯科新圣母公墓里的歌唱家夏里亚宾的陵墓前留影，引起了我的注意。墓前的夏里亚宾雕像颇像当年列宾为他画的肖像：靠坐在沙发里，一手搭在扶手上，一手插在坎肩里，头略微扬起，神情峻朗专注，似乎在聚精会神倾听乐曲，咒骂，或者是高尔基的颂扬。俄罗斯曾经是世界上最为专制的一个国家，夏里亚宾因此也就成了一个最能忍受痛苦和磨难，向往自由的歌唱家。即使在他流亡法国期间，他那颗拒绝毁灭跳动不息的心，依旧不停地带动他的歌喉，用最深层的男低音，抵御着数不胜数的牺牲和痛苦，始终不渝地唱出了他灌注在《伏尔加船夫曲》里的思念俄罗斯的情愫。1938年夏里亚宾在法国病逝，然而直到1984年，在夏里亚宾诞辰101周年时，他的遗骸才从巴黎迁葬回莫斯科。不失优美之态，一而再、再而三地歌唱是他的内心使然，也是他的俄罗斯后辈们，重新把他迎接回家的内心使然。

　　这样一位男低音歌唱家出现在我眼前的时机是关键和富有意义的。在他抵达之前，我对歌曲的演唱艺术，旋律音调，感性多于理性的认识，正在悄悄从中立的态度滑向流行的说唱歌曲边缘，以为纠集了快节奏，蓝调布鲁斯，矫情或者煽情的歌词这些元素，就是歌曲向着未来发展的一个必然趋势。直到他抵达我的视野之后，我才突然发现自己对歌曲的认识是肤浅和惭愧的。吃惊之后，我自嘲地笑了笑，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就把我对流行歌曲的认识，还有那些头重脚轻的时髦歌手的印象、联想以及回味统统否定并抛弃了。现在，我的眼前只冷静地留下了男低音的符号夏里亚宾，还有他在男低音这个歌唱艺术领域里的一些片段，供我拼贴和追索。

　　　　　　　　　　　　　男低音不是名胜古迹


　　嘿哟嗬，嘿哟嗬，齐心合力把纤拉，拉完一把又一把。穿过茂密的白桦林，踏着世界的不平路。我们沿着伏尔加河，对着太阳唱起歌。伏尔加，伏尔加，母亲河，河水滔滔深又阔。嘿哟嗬，嘿哟嗬，齐心合力把纤拉……我在儿时就已经听惯了的《伏尔加船夫曲》歌词，每个人都可以压低自己的音阶用胸腔共鸣的方式唱上几嗓子。但是，所有演唱的人，都不可能把自己唱成夏里亚宾。这倒不是夏里亚宾的男低音有多么的神秘或者无法比拟，而是因为只有夏里亚宾才具有洪亮多彩，雄浑有力，音域较宽，接近于低音男中音的嗓音天赋。当然，先天的条件仅仅是夏里亚宾的一个演唱基础，真正孕育和奠定了他的演唱特色的元素，还是他对歌曲艺术与众不同的认识。正如他自己说的歌唱演员不能把自己停留在声乐的技巧上，而应该“反映出剧中或歌中人物的精神”，“歌唱艺术是美妙的声音与思想一致的统一的完整体”一样，他在演唱《伏尔加船夫曲》的时候，用自己在沙皇统治下渡过的水深火热的亲身经历，一遍又一遍在心里体会感知伏尔加河边纤夫们拖着沉重的货船、迈着艰辛的步伐由远而来，复又远去，直到最后消逝在远方的忍辱负重饥寒交迫的情景，然后再把如此切实的感受真切地通过声音反映出来。比如他在歌曲开始的部分，特别低沉而又缓慢的音线，显示出拉纤时动作的沉重性，还有隐藏在微弱叹息声、号子声中反抗的力量。接下来的旋律徐缓抒情，与前面动机形成对比，流露出纤夫们对伏尔加河的深爱。随着力度的不断加强，歌曲达到高潮，近乎高喊的音调表现了要求摆脱痛苦的决心和对光明自由生活的向往。最后歌声又弱下来，逐渐消逝，仿佛纤夫们已离去，伴随高八度音线结束给人以信心和希望。

　　夏里亚宾的内心是一面镜子，是一部永远也放映不完的电影，既映现了自己的身影也映现了别人的身影。他在心灵的镜子中认出了自己和身边的纤夫，实实在在的。他自己和每一个纤夫的手、眼睛、嘴、耳朵，好像一件结构完好的乐器，每根弦都在发出自己的声音，绝不重复。这种独特的认识，只有歌唱家的独特敏感才能够获得。他用自己的男低音，把自己和纤夫的每一次痛苦、悲伤直接送往他的胸腔，在那里经过长久的伤感和热爱的细细浸润，然后才以歌唱的形式缓缓释放出来。如果他的心灵深处没有系着一根解不开的俄罗斯情结，他是不可能自然而然地把自己融进唱歌兼唱情的境地里，用歌曲把纤夫的灵魂挖掘得如此精深与微妙了。

　　现在我才真正意识到，只有用自己的身体和心血作乐器，演奏出男低音的音调旋律，才能让真挚的悲悯情愫和崇高的仁爱，不是像男高音那样火山般爆发出来，也不像清亮的嗓音那样徘徊上一阵子就飘逝了，而是缓缓释放，持久永恒。一曲经典老歌，能够永远不失优美之态驻足在另外一个人的心里，情到深处的男低音，是其根本的保障。夏里亚宾用他的《伏尔加船夫曲》，证明了男低音不是我们心中的名胜古迹，而是情感草原上的一株普通的绿草。

　　　　　　　　　　　　　歌曲是代替他人说话的手段


　　需要英雄的时代和国家是一个不幸。这是夏里亚宾在他那个时代和国家里从最小的生活事件中得出的结论，也是他周围的人心里想的而嘴巴上没有说出来的话。在别人的眼里，他是一个歌唱家，而在一个需要英雄的时代和国家的眼里，他成了一个观众。夏里亚宾是一个农夫的儿子，家境贫穷，生活困难，童年辛酸。小学毕业后就去当学徒，先后做过鞋匠、木匠、当铺账房抄写员、教会法院抄写员等。15岁在剧院充当临时群众角色，后又失业，沦为街头流浪汉，曾一度想自杀。如此坎坷的经历让他在发现了生活，发现了社会，发现了他周围的草芥人物的真实的同时，发现了他自己——他所学习的歌唱艺术是为了表现他人的内心世界，是代替他人重新出现在舞台上说话的工具。一如在发现和推崇夏里亚宾的艺术才华方面起了极其重要作用的马蒙托夫就认为，夏里亚宾的嗓音非常灵活，表现力极强，能胜任演男低音角色又能胜演男中音的角色，是他所在时代最伟大的歌唱表演艺术家一样，夏里亚宾在演唱俄罗斯、意大利和法国歌剧咏叹调及俄罗斯浪漫曲、民歌的时候，之所以能够达到唱做俱佳，形象生动，具有强烈的戏剧感染力，精妙地采用色调的变化和朗诵性的音调，揭示出角色复杂的多重性格和心态，把歌曲里的人物唱活了，都是因为他充分认识到了歌曲是代替他人说话的手段这个重要性。

　　他的男低音唱腔朴实，浑厚，深沉，严谨，真切的风格，让他成为了莫斯科的“低音歌王”。而他在演唱的时候，基于他对前面我提到的他的认识观的透彻把握，他非常讲究心理的化装，从而获得他对角色情感和性格刻画惟妙惟肖的结果，即使不懂俄语的观众，也完全可以理解和接受。如果他在演唱过程中出现了在强弱变化、假声、半声、笑声、哭声等特殊唱法的运用情形，人们一点也不会吃惊，不会觉得是他的艺术手法的炫耀或者点缀——如果你觉得他的唱腔滑稽丑陋，那是因为生活和角色中存在滑稽丑陋；如果你觉得可笑，也许是因为我们看见了自身的可笑之处。从这个角度上而言，我认为高尔基对夏里亚宾的评价是客观的，他说“在俄罗斯的歌唱艺术中，夏里亚宾居于首位，正如托尔斯泰在语言的艺术中一样”。

　　男低音演唱的本质，就是采用特别的艺术手法，将覆盖在人物身上的歌曲表象剥掉，以便剩下一些让我们惊讶的东西——演唱者用自己的歌喉代替别人说话。这是一条观赏的捷径，也是认识的捷径。

　　　　　　　　　　　　　　　立场


　　生活中的夏利亚宾是一个徘徊和矛盾的人。他一方面憎恨沙皇的独裁专制，一方面又屈服于沙皇的淫威。1911年9月他在莫斯科大剧院参演时，正好沙皇尼古拉二世亲临观看，演毕，夏利亚宾与台上演员一起向沙皇跪拜，惹来非议，受到谴责。夏利亚宾的社会关系发生了急遽的变化，众叛亲离，人言可畏。他受不了舆论的压力和被人丢弃的尴尬，愤然离国。后来他又返回圣彼得堡，被任命为马林斯基剧院艺术指导。戏剧性的转变和其它多种原因，让他感受到这样的巨大变化依旧使他无法立足俄罗斯歌坛，他抛弃了俄罗斯的观众，再次离国，定居巴黎。夏利亚宾的出走遭受到苏联政府的严厉批判，认为这是一个伟大演员的没落，撤销了他的人民艺术家的称号，财产被没收，亲属遭株连。作为个人，他是不幸的，他的曲折、坎坷、短暂的一生，受尽折磨的一生，仿佛是对他那个时代的献祭。处在政治的边缘地带和矛盾心态的徘徊中，夏利亚宾的歌唱立场也在发生着相应的动荡。

　　在他开心快乐的日子里，他会采取模糊自己存在的意识，尽量回避自己在歌曲中介入，以便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替别人说话的立场和角度。他在坚守自己的歌唱立场的时候，他就会自觉地向话剧演员达尔斯基学音调变化，向作家高尔基学文学，向画家列宾学色彩、线条、动作等，兼收并蓄，博采众家长处，从而大大丰富了自己的歌剧表演技能，让自己独特的表演风格获得淋漓尽致的发挥。我现在能够听到的《伏尔加船夫曲》，应该就是他在坚守立场性的情形中唱出来的效果记录：追求完美的目光是纯净、挑剔和绝对的，但却是宽容和谦逊的，反映在男低音中，自然而然就流露出了深沉、宽度、抒情和饱满的味道。

　　他的情绪发生波动的时候，特别是两次离国出走的前后以及晚年时期，他的歌唱立场就处在了动摇状态中。演唱时不是过火了，就是夸张了、粗野了，惹来非议。不过，他的名气太大，受到宽容。

　　夏利亚宾的这些矛盾和立场动摇性的事实说明，无论是高音、中音还是低音，任何一种演唱风格特点，都不是决定艺术感染力的先决条件。决定艺术感染力的先决条件是歌唱的世界观，也就是通俗意义上的立场问题。立场不同，传递感情的独特性，清晰性和真挚程度就不同。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要我完全不带任何情绪描述他如何歌唱是很困难的。他歌唱就如同托尔斯泰在写作，如同Boito在听了夏里亚宾的歌曲后惊呼“终于我看见了我自己心目中的角色！终于我看见了自己的魔鬼”一样，让我很难断定如此感受是沿循怎样的路径传递而来的。

敬一兵

歌曲的前半部分声音很弱，要耐心才听得到~~

敬一兵

原帖由 峻毅 于 2011-1-31 15:36 发表
只好下载慢读了。偶家宝贝限定偶的时间空间，无奈中……

节日期间很忙，再次问好你！

敬一兵

原帖由 娴情逸致 于 2011-2-5 09:55 发表


也祝敬版节日快乐！

严重感谢！

敬一兵

原帖由 杨灵燕 于 2011-2-4 19:35 发表
欣赏敬老师的美文，新年好！

很久不见老朋友了，新年问好！

敬一兵

原帖由 峻毅 于 2011-1-31 15:36 发表
只好下载慢读了。偶家宝贝限定偶的时间空间，无奈中……

感谢并致以节日的问候！

娴情逸致

原帖由 敬一兵 于 2011-2-2 10:39 发表
十分感谢娴版翔实细腻而又专业的评点，更感谢你的建议。祝你节日快乐！

也祝敬版节日快乐！

敬一兵

原帖由 徐睿成 于 2011-1-31 11:44 发表
好文章，拜读，欣赏了啊！

感谢提读，新年问好！

杨灵燕

欣赏敬老师的美文，新年好！

敬一兵

原帖由 万里山水 于 2011-1-30 23:41 发表


看到了评中的心血和用心，学习好文好评。

再次感谢！

敬一兵

原帖由 娴情逸致 于 2011-1-30 09:09 发表
　　很高兴又看到了敬版的评论文章，并且感觉这篇文章从文章的结构和运笔思维都与以前相比有了变化。标题：“关于夏里亚宾的零度叙述”，便是一种要对演唱家“夏里亚宾”进行一番客观的评述。
　　文章的首段，通过 ...

十分感谢娴版翔实细腻而又专业的评点，更感谢你的建议。祝你节日快乐！

敬一兵

原帖由 娴情逸致 于 2011-1-30 09:04 发表


万版的点评很精彩，先欣赏、学习一下。

同感之中！

峻毅

只好下载慢读了。偶家宝贝限定偶的时间空间，无奈中……

徐睿成

好文章，拜读，欣赏了啊！

敬一兵

原帖由 董万军 于 2011-1-29 14:34 发表
:handshake :handshake :handshake 拜读佳作，学习了。
夏里亚宾被誉为"低音歌王",其音域宽广,音色多彩而有柔韧性,声音运用能从极强到极弱,假声、半假声、笑声、哭声的使用和转换完美无瑕.夏里亚宾在演唱 ...

我也祝你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