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静静的摆渡口

山里娃

　　石头村紧傍河滩，白白的沙滩被山风一吹鼓起了一座座小沙丘。那条河时常唱着清凌凌的歌儿流淌，水流处就很自然地把石头村与北边的山乡隔开了。隔河千里远，庄户人梦里也想着这条河上能有一座桥，可几辈子的人想了盼了，桥还是没有架起来。没有桥可以通船吗，无形无影的船道就是长桥。有了这道移动的小木桥，南来北往走亲串友赶集上店就方便多了，更有那思念娘亲的新媳妇，就坐着晃晃悠悠的小船回家，喜滋滋地听听娘的问询，看着爹捋着山羊胡子饮老烧酒，那多日的思念就立刻化作了甜蜜的笑意。

　　没有船可不中，夏天还好说，大老爷们也不管有没有女人光腚一脱，自行车以及携带的东西往大肩膀上一扛就淌过去了。这个季节姑娘媳妇们也不犯愁，裤角儿高高一挽，两条雪柱子一样的白腿不一会就挪到了对岸，然后对着河水梳理一下心境，亦是十分惬意。可到了冬日没有船就中，就只好删减走亲戚看朋友的次数了。在冬天，船，成了一种依赖。

　　刘老山是船道上的船公。整整20年了，他就在这里风霜洗面，用一根长长的竹篙为人们摆渡，送去离别，迎来相逢，屈指算起来，光是竹篙就撑断了30多根，不容易啊。

　　刘老山小的时候和年轻的时候叫刘小山，那时候大伙儿都这样喊着他。小山13岁那年，爹娘像是商量好了一样一块死了，说起来只隔了不到一月。村里有人这样说，小山的爹娘心狠，两个留一个小山子也就没那么可怜了。小山的娘走是只有30来岁，还年轻漂亮着呢，可就在生小山的妹妹时说走就走了。小山的爹在山上起石头，失去了女人的他好像没有了魂儿，有一天就在开山炮的叫声里倒下了，之后就再也没有醒来。

　　没有了爹娘，小山就成了孤儿，孤儿的日子不好过。所幸的是庄邻们并没有叫小山孤着苦着，小山吃开了百家饭，穿开了百家衣。婶子大娘谁家烙了煎饼，自己不吃也要叠几张给小山。逢年过节，也都是一个劲地让："小山，到三婶家好了。""小山，二叔割了好几斤肉，到咱们家过年。"小山呜呜地哭了，他是不好意思去啊。不去婶子大娘家，可自己还得吃饭呀，就自己打了面子烙煎饼，谁知烙成了厚饼子，小山吃着就想起了娘烙的薄薄的煎饼卷了，就又哭了。东院的桃儿来了，一看在哭的小山自己也哭了，桃儿哭着跑回了家，不一会就见桃儿娘也抹着眼角来了："憨孩子呢，快去婶子家去吧，听话啊。"就硬拉着小山走了。

　　桃儿的娘最疼小山了，可心里想疼就是没有东西疼。去年的春上，桃儿的爹也得病死了，桃儿与小山相比，也就是多一个娘啊。可是小山在桃儿家还是感到了温馨，那年桃儿17岁，个头比小山高，长得好俊俏。

　　过了年，又开了春，村里的老船公秋老大来了："小山，你婶让你跟俺学开船，你乐意吗？"开船可以混碗饭吃，小山巴不得，就点头答应了。晚上。桃儿和娘找出桃儿爹留下的旧衣裳，连夜为小山改做了一身裤褂，唉，船道上人多不是，咱不能叫没有爹娘的孩子丢了人。

　　小山永远也忘不了跟秋老大一起走向摆渡口的第一天。那日，河上彩霞飞舞，绯红的河面托着长长的木船。许是为了亲眼目睹秋老大收徒的场景，来到摆渡口的人络绎不绝。等人上满了，秋老大便用竹篙把船猛地推出老远，这才纵身跳上水波中的行船，那身手怎么说都不像是一个老人，那情景叫船上船下的人连声喝彩。秋老大立在船首深情地遥望远方，远方的山和水连成了一片。秋老大双目炯炯有神，花白的胡须迎着霞光轻轻地抖动，那上面的汗珠就像晶莹的晨露。急湍处，秋老大把长长的竹篙一挥到底，隔着清清的河水那竹篙恰似粗壮的弯月，轻柔而又刚健地弹推着行船，那架势简直是当之无愧地精彩。秋老大哼着无字的船公号子，幽静的水韵就是为他伴奏的水琴，陪着他演唱彩霞一样的情歌。小山看呆了，他想不到，竹篙撑船的学问竟然有这么深奥。

　　也许是秋老大太兴奋了，他有了自己的传人，他想起了他的老师也是这样将撑船的绝技表演给自己看的，也这样哼着无字的号子。秋老大看到小山的脸上荡漾着阳光一样的光彩，他的心笑了，灿烂的河水映着他的影子。但是就在行船靠向北岸时，秋老大感到心窝里一阵发闷，接着就是一阵急促的咳嗽，继而又吐出一口血痰，在白沙滩上开出一朵水英花。人们慌了，小山惊叫道："大爷，你怎么了？""孩子，俺没有事的。"秋老大继续笑着，那微笑像是河水一样深邃、遥远。

　　这以后，秋老大拖着一副病体指点着他的徒弟小山撑船。到了秋天，他终于倒下了，从此他带着他那异常动人的微笑永远告别山里人的那道心桥。从此，小山成了摆渡口上的船公，他开始用竹篙为河两岸的人们架桥铺路，勾连身心。

　　那时在河道上摆渡是不收钱的，四方的行人只是凭着自己的良心送些粮食和蔬菜，特别是到了年关，送来的东西就相应多一些。小山心里好感动。他在心里突然想到了桃儿家，现在自己能挣上吃的了，可不要忘了他们呀。于是背起众人送的东西送到了桃儿家，桃儿娘俩自然不收，小山就水"婶子，咱谁跟谁，我在您这里吃饭过年，这是我的家啊。"小山就在桃儿家过了年。和桃儿姐姐在一起，和婶子在一起，小山感到苦日子不苦了，以后仿佛也有了奔头，撑起船来，浑身像有了使不完的劲儿。

　　不知道为什么，小山有点离不开桃儿了，每天中午，桃儿都挎着一只小竹篮为小山送饭，船到河心，小山就可以看见在沙岸上等待的桃儿，桃儿的头上顶着火红的围巾，远远地看去就是一团火光。到了岸上，迎上来的桃儿脸庞红霞般俏丽，水一样纯静。

　　"姐，你吃啊？""姐吃了。"小山吃着煎饼，脚丫搓动着密密的白沙。桃儿双手捧着细沙，沙粒从她的指缝里流淌而下。此刻沙滩上不断地飘来果树的清香，家乡的河岸上不仅仅生长野草和鲜花，还生长着许多的杏树、板栗和银杏。阳光映照着树木、沙滩还有年轻的小山和桃儿，构成了一种很美丽的景致。

　　就有那么一天，小山的肚子咕咕地叫了，他期盼着桃儿来为自己送饭。期盼桃儿火红的围巾在那片沙滩上飘扬，然而桃儿没有来。

　　尽管这样，小山还是兴冲冲地回到了桃儿的家中。人还没有进院，就有一阵饭菜的香味扑面而来。桃儿的娘迎了出来："山子，快进屋吃饭，热馍热汤，一桌子菜哪"。"婶子，这是……""憨孩子哇，今儿你桃儿姐订亲了，你没见吗？相亲的人还是坐着你的船来的呢？"小山想起来了，早晨他一上船，就见河的对岸等着好几个人，他们显得那样兴奋，当时小山就想：你们有时为啥这样恣？

　　"山子吃啊，不吃就凉了。唉，千辛万苦总算把闺女养大了，好出嫁了，要是你个死鬼能知道该多好……哎呀，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不哭不哭，山子，来吃啊。""婶子，俺不饿，俺吃了。"小山失神地看着院子里的几只老母鸡，它们若无其事地觅着食物，阳光映着它们金色的羽毛。

　　"兄弟，姐没去给你送饭，你好歹吃点吧，反正这事……"桃儿正趴在里间的小床上哭泣，那声音无奈又凄楚。"姐，俺真的一点不饿。"就走了。桃儿娘在后面喊："这孩子，这孩子！"

　　小山第一次觉得脚下的沙土是那样的沉重，风那样的压抑。他默默地走向了那条古朴的木船，船无言地看着小山，仿佛它摇动的不是河水，而是它主人的心。小山抡起竹篙，将船撑向北岸，又从北岸撑向了南岸，船上当然没有别的人，只有小山和他空寂的一颗心。

　　转眼间就到了桃儿的婚期。可离婚期还差三天的时候小山说什么也不开船了。几个小伙子试着开船，可船象是发情的黄牛根本不听他们使唤。等在两岸的行人一个劲地埋怨，说小山这是怎么了，咱平时对他可不薄啊。

　　到了桃儿出嫁的那个早上，还是没有见小山上船。桃儿娘急了："山子，你这是咋了？天大的事给婶子说呀，你不撑船你姐怎么出嫁啊？"小山光哭不说话。桃儿娘只好回去了。最后还是桃儿来了："兄弟啊，你想啥姐知道，可是没有办法啊，娘不容易，姐得听娘的话呀！小山，帮帮姐，开船吧。"小山怔怔地看着桃儿"姐，你还常来家吗？""姐还有娘，还有你，能不来吗？来，坐你的船。"桃儿早哭了。"姐，把你的一样东西给俺好吗""好，只要你要，姐什么给。""姐，俺要你的红围巾。"桃儿哭地更厉害了，她将自己的红围巾解下递给小山时，已经泣不成声。"姐，别哭了，回家打扮去啊，俺开船送你出嫁。"

　　山里的闺女出嫁热闹而伤情，桃儿娘左看右看着把桃儿送上了木船。河上的大船平稳地前行。小山和打扮一新的桃儿不敢对视，只是在河水里看着彼此的影子。

　　小山该是多么强烈地思念桃儿。可桃儿出嫁后一月未归，直到满月回门坐上小山的木船，小山才得以看到桃儿。桃儿的脸色好红润，他还顶着一条大围巾，但那已是天的颜色了，但蓝色的围巾也把桃儿衬得无限娇美。小山看着桃儿的样子心里好受了些，只要桃儿过的好，俺就心满意足了。"姐，以后来家早说声，俺在这里等你。""好，那就订在逢六的日子吧！"

　　从此小山就在每个月里苦苦地等待那三个日子，纵使是河道子上结了冰，他也要抡着竹篙打出一条船道。桃儿也一定站在河的那岸向着这里遥望，然后迎着阳光走向木船。

　　平素里小山对桃儿的娘照顾地十分周到。闺女嫁出去了，人家上有老下有小，当娘的不可以经常去，于是就有些孤单了。小山就把婶子当成了自己的亲娘。想想这日子，要不是小山照料着，一个孤老婆子，还不知道怎么过呢？

　　桃儿出嫁后的第二年，生了漂亮的女儿笑笑。可自从生了笑笑，就没有见桃儿笑过。婆婆和男人都嫌她生了一个丫头片子。桃儿娘去闺女家住了两天就回来了，小山问为什么不多住几天，桃儿娘光掉泪不说话。小山就知道桃儿在婆家一定过得不好。啥都行，就是不可以叫桃儿姐受苦。可是小山没有一点办法啊。

　　桃儿有好长时间没有回娘家了。桃儿娘光想闺女，小山也想桃儿，那种心情好强烈。桃儿也想娘，更想小山，可出嫁了，得过日子呀。就算疼兄弟吧，桃儿就托人给小山说了一门亲事。一相就嫌小山家里穷，小山孤苦伶仃一个人，能不穷吗？桃儿感到对不住小山。小山反过来劝桃儿："姐，俺还是一个人过好，习惯了，省得连累人家。"小山轻悠地撑着木船，那样子真是漫不经心，好似他早就想到了一样。木船慢慢地走动着，小山回过头看了看桃儿怀里的笑笑，孩子睡着了，忽地一笑，两个小腮邦上就有了两个甜甜的小酒窝。"想叫她喊一声叔。"小山突然说。"可不能这样叫，要叫舅舅哩"。"叫什么都一样，嘿嘿。"小山咧着大嘴笑了，桃儿也笑了。小山看到桃儿的脸上升起了一个年轻母亲的欣慰与自豪，桃儿的微笑比做闺女时更加醉人。

　　时间一晃就是若干年。这期间有许多人给小山说媳妇，可总是没有成。桃儿说小山："你就打谱这样过一辈子吗？""姐，什么也别说了，这是命！"桃儿就只有叹气落泪的份儿了。此时的小山成了一个满脸黑络腮胡子的好船公，早年的那种英俊和稚气早已荡然无存。他的那双眼睛像是秋天的河水一样深邃，脸颊上早已爬上了岁月的风尘。他的名字也被大伙改成了老山，他虽然还不老，但是他被河的风霜染老了。

　　桃儿娘到了花甲之年，可身子骨还好。桃儿却有些显老了，脸庞黑了瘦了。有时来家住上几日，娘俩见了面就哭哭啼啼的。有一次老人家告诉老山，说你姐好不容易，现在都是两个闺女的人了，还说挨打就挨打，身上就没有一块好地方。老山听了，心像刀剜的一样难受。就抱着那条红围巾发愣，然后就去撑空空的木船。

　　笑笑已经出落成了一个俊俏的闺女，那脸庞就像当年的桃儿。每月逢六的日子，桃儿总要带着笑笑回娘家，每当娘俩走上木船，老山的心头就会蓦地生出一种欣慰，他就感觉着自己的一生没有白活。

　　那是一个早晨，河岸上伫立着桃儿的女儿笑笑。老山立刻备篙驶向北岸："笑笑，你娘怎么没有来？""大舅，俺娘……俺娘……她和俺爹闹仗喝药死了……"笑笑哭得说不出话来。

　　老山不知道怎样把痛哭不止的笑笑送到了南岸，也不知道怎样把失声痛哭的桃儿娘和笑笑送回北岸，他手中的竹篙沉重地像是一仞山峦，滚动的河水恰如哀伤的云在流动。

　　这之后的好些日子，刘老山都是天天喝酒，而且每喝必醉。那个早晨太阳都老高了，可是木船依旧被巨锚牵着，船上躺着两只空空的酒瓶。人们还发现，被老山的双手磨润的那条竹篙，直直地立在船头之上，上面飘着一条红围巾，远远看去，犹如一抹耀目的彩霞。"唉，老山大概是死了。""差不多，老山心里有苦处啊！"人们议论着，哀叹着。

　　"天啊，你让俺死了有多好，为啥非让两个孩子走？山子呀，婶子当初咋就没想着让你和桃儿一起过啊……"桃儿娘哭得好伤心。

　　但是老山没有死。三天后他回来了，回来了就扑通一声跪在了桃儿娘的跟前："娘，您是俺的亲娘啊，俺不能死，您不能白疼了俺，大伙不能白疼了俺，俺要孝顺您，俺要给大伙撑船！""娘的儿呀！"娘儿两个好一场痛哭。

　　之后那条长长的木船依然在浪波里游动。只是从那个时候起，老山的船头上就高高地飘起了红艳艳的围巾，而且飘了好久、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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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娃

希望大家批批俺的这个，流着泪水写的，伤感而传统的爱情，具有北方人文色彩的苦难心历……
    先谢谢，不好意思！！

山里娃

最初由 张光茫 发表
想不到啊，老哥的小说写的也这样的好，俺学习了两遍，又温习了一遍，把俺可累坏了，呵呵：））））

光芒见笑了，我写东西好长时间了，竟然没有长进，没办法没办法！要是能吸引住你的视线，嘿，俺可就略有进步了。

张光茫

想不到啊，老哥的小说写的也这样的好，俺学习了两遍，又温习了一遍，把俺可累坏了，呵呵：））））

山里娃

最初由 若荷 发表
是是是

谢谢支持！！

山里娃

最初由 江南行 发表
好长，不一样的生活，新鲜

虽长了些，但是是冲着精华帖来的，下了一番功夫啊，故乡的河道渡口，是我心上永远的一道风景。
    谢谢支持、鼓励！

若荷

最初由 江南行 发表
好长，不一样的生活，新鲜

是是是

江南行

好长，不一样的生活，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