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风情系列之一——打登

雪里红

                        打 登
                              文/雪里红

　　娘叮嘱我，放学时千万别去蒋富贵家，我鸡啄米似的点头。

　　蒋富贵是住在村东头牛圈屋的一个老地主。

　　听娘说，很久以前，我们全村人所住的整个蒋家大院子的房屋都是蒋富贵的，方圆几里的所有土地也都是蒋富贵的。

　　我问娘，那他现在怎么一个人住在臭烘烘的牛圈屋里？可怜兮兮的。

　　娘一脸鄙夷地说，赌呗。蒋家出了这个败家子，嗜赌如命，十赌九输，所有的家产都赌光了，田地房屋卖得一干二净，蒋老太爷也给活活地气得上了吊。

　　娘还说，我听人说你放学爱到他那去。你可千万别去。别看他现在装得可怜，心其实歹毒着呢。

　　放学后，我又偷偷地溜到蒋富贵家，我还是没听娘的话。

　　我说，富贵爷爷，帮我打登。

　　别人有叫他老不死的，有叫他狗地主的，有叫他蒋赌鬼的，有叫他败家子的，我从不这样叫，我每次见了他就叫他富贵爷爷。

　　别人叫他，他每次听了都直打哆嗦，脑袋勾得低低的，诚惶诚恐，不敢抬头。我叫他，他每次都抬起头，扬起那张渔网般皱纹纵横交错的脸，裂开嘴笑。那笑如同小孩子般，我喜欢这样的笑。
　
　　打登，是我们川东华莹山脉一带大人与小孩子常玩的一种游戏。大人双手捧起小孩子的头，提起，离地高高的，一上一下，左右摇晃。这游戏宛如一个莽小伙子急急地登山，又急急地下山，脚步不稳，歪歪扭扭。

　　大人们说，小孩子们打登，就像秧苗往上提一样，一节一节地往上蹿，越长越高。

　　我很想长高，但我不愿意大人们帮我打登，见他们一来帮我打登我就跑。

　　我只喜欢富贵爷爷帮我打登。每次大人们打登，总喜欢捉弄我，捏住我的长辫子不松手，连爹都是这样。打登也不好好打，粗手笨脚的，弄得我的颈项好痛。富贵爷爷帮我打登，轻轻的，柔柔的，像早春柔软的柳条轻轻滑过一样，痒痒的，酥酥的，麻麻的。

　　富贵爷爷恐惧地看着我说：卫红啊，你快走，他们都说我是封建残余，是死不悔改的老地主，是隐藏在贫下中农内部的毒蛇，还说我要害你，你快走。

　　我说，我才不管大人们怎么说，反正我喜欢同你玩，你不帮我打登我就不走。我清纯的脸上挂着渴望，鼻涕虫如同两只懒洋洋的蚂蟥，一前一后慢慢地蠕动着爬出，我呼地一声将它们又唤回去。富贵爷爷嘿嘿嘿地笑了，脸上又挂着我喜欢的那种笑。

　　我知道是我的乖巧和纯真让富贵爷爷忘记了恐惧。

　　富贵爷爷伸出手捧起了我的颈项，我闭上了眼等着。

　　我嘿嘿地笑，富贵爷爷也嘿嘿地笑，那种舒服的感觉又来了，痒痒的，酥酥的，麻麻的。

　　打完登，富贵爷爷切了半个老南瓜，淘米，下锅，我卖力地挟柴烧火，满头满脸的汗。过不多久，我端着香喷喷的南瓜饭如饿鬼般狼吞虎咽。富贵爷爷不吃，眯着浑浊的双眼慈爱地看我，那双眼睛我很熟悉，村东头那只母牛就爱用这种眼神看它的牛犊子。

　　天快黑尽了，我三下两下扒完饭，丢下碗筷就跑，边跑边回过头对富贵爷爷挥手。跑出门时我的心抖了一下，因为我看到富贵爷爷在使劲舔着碗。

　　半夜，我肚子痛，痛得在床上打滚，接着是呕吐。我吐出的秽物里飘散着南瓜饭发酵的清香，娘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爹和娘愤怒地说着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头一歪，我晕过去了。

　　当我从县医院回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下午。一进村我就听人说富贵爷爷畏罪服毒自杀了，还说他死得活该，竟敢起虎狼之心毒害贫下中农的子女，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死不悔改死有余辜。我的头嗡地响了一下，像挨了一记闷棒。

　　我“哇——”地哭出声来，撒腿就往富贵爷爷住的牛圈屋跑，嘴里不停地喊着“富贵爷爷”，“富贵爷爷”。我在前面跑，爹和娘在后面追，爹和娘后面是一大帮看热闹的村里人。

　　我跪在富贵爷爷的床前，富贵爷爷静静地躺在床上，好像睡着了。我用力地摇他，想将他摇醒。我好想他再裂开嘴对我笑一笑，可是无论我怎样摇，他都一动不动。

　　我哭，不停地哭。这辈子再没人给我打登了，我再不会让任何人给我打登了。

　　我的泪如决堤的洪水不停地从眼眶往外流淌。那是我记忆中流泪流得最多的一次，从那以后我就很少流泪了，或者说不会流泪了。有时做错了事，爹下狠手打我，我的泪水也不会滴几滴。

　　我那天偷吃了很多地里的种花生，我没告诉爹和娘。花生里拌了农药，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花生很好吃，又香又甜。

（全文1609字）








[ 本帖最后由 雪里红 于 2011-3-11 19:34 编辑 ]

雪里红

原帖由 曾棠 于 2011-3-16 21:43 发表
篇幅短小，主题深刻！不错！

谢谢朋友来读和点评！

曾棠

篇幅短小，主题深刻！不错！

雪里红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1-3-12 18:03 发表
很精彩的往事，让人感怀。

谢谢迎风朋友的点评，问好！

暴雨迎风

很精彩的往事，让人感怀。

雪里红

原帖由 刘满园 于 2011-3-12 11:47 发表
是啊，人性原本多美好，多善良啊，小说精短，主题深刻，精华支持！

谢谢刘版再次点评和精华鼓励，问好版主！

刘满园

原帖由 叶柄 于 2011-3-11 12:23 发表
那个时代的一点小事就结束了一个人的生命。人在社会大背景下显得那样渺小、可怜。

散文化的笔法，语言自然、生动。

好作品！

是啊，人性原本多美好，多善良啊，小说精短，主题深刻，精华支持！

[ 本帖最后由 刘满园 于 2011-3-12 11:52 编辑 ]

雪里红

原帖由 邱天 于 2011-3-12 10:01 发表


我也就是一个玩笑而已，不用考虑的，小说不错，很精彩。

谢谢邱版的再次点评，问好！

雪里红

原帖由 天下为公 于 2011-3-12 08:47 发表
一个沉重的话题，那个年代不堪回首。
作品读来伤感

邱版的意见不能不考虑:handshake

谢谢熊版来读和点评，那是我们那儿大人逗小孩子常玩的游戏，当然会有分寸的。
问好！

邱天

原帖由 天下为公 于 2011-3-12 08:47 发表
一个沉重的话题，那个年代不堪回首。
作品读来伤感

邱版的意见不能不考虑:handshake

我也就是一个玩笑而已，不用考虑的，小说不错，很精彩。

天下为公

一个沉重的话题，那个年代不堪回首。
作品读来伤感

邱版的意见不能不考虑:handshake

邱天

原帖由 雪里红 于 2011-3-11 19:07 发表

:lol 邱版真不愧是忍俊不禁的新版主，说出话来总是那么幽默。这是一种大人关怀小孩子玩的一种游戏，当然会很轻的，很轻的，很轻的……:lol :lol :lol

很轻很轻的概念，这个“度”要大于小孩的体重，要不然提不起小孩的。哈哈，幽默一下哈！

雪里红

原帖由 邱天 于 2011-3-11 12:48 发表
打登，是我们川东华莹山脉一带大人与小孩子常玩的一种游戏。大人双手捧起小孩子的头，提起，离地高高的，一上一下，左右摇晃。

搞不懂了，这样，小孩的脖子会不会拉长了？哈哈！

:lol :lol 邱版真不愧是忍俊不禁的新版主，说出话来总是那么幽默。这是一种大人关怀小孩子玩的一种游戏，当然会很轻的，很轻的，很轻的……:lol :lol :lol

雪里红

原帖由 曾经沧海 于 2011-3-11 12:33 发表
小说截出了一个生活场景，是痛苦也是温馨的回忆。小说语言流畅，有张力。不错。

谢谢杨老师的精彩点评，你的肯定是对我最好的鼓励，问好杨老师！

[ 本帖最后由 雪里红 于 2011-3-11 19:03 编辑 ]

雪里红

原帖由 叶柄 于 2011-3-11 12:23 发表
那个时代的一点小事就结束了一个人的生命。人在社会大背景下显得那样渺小、可怜。

散文化的笔法，语言自然、生动。

好作品！

谢谢你的精彩点评，问好朋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