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 谋

刘满园

                                     刘满园


    惊蛰那天，凑巧是二月二龙抬头，也赶上镇里二五八逢集，宝成老汉就私自坐了回车，去镇上的医院里瞧病。要说，这宝成活到一把年纪了，啥事儿都干过，就是没有瞧过病。他那身子骨，就是硬朗，村里人都佩服。可这回，他怎么就想起去治病的呢，怪事儿，张家嘴人都觉着奇怪。

    此前宝成总说自己的病，就是个感冒，没有啥大问题。年前，大儿子小女儿都要回家过年，带着湖南的儿媳妇深圳的女婿。宝成出出进进，砍柴弄火，杀猪宰羊，忙了一个腊月。正月里，亲戚朋友，你来我往，宝成更没有闲着。多少年过来，多艰难的苦日子，宝成都过过，都没有伤筋动骨，留下点什么病变。如今这日子好过了，人倒有些松软了。最近这几年过来，宝成连续感冒过几次，不过，他也没有上过医院，他那医疗保险本儿，一回都没有动用过，他最憎恶住院。多少年了，大病小病，在宝成这儿，抗一抗就能过去。

    过完年，儿子要带他去三亚，女儿要带他去深圳，姐妹两个争得不可开交，他谁都没有答应。自己都年过花甲的人了，还有着那样致命的病变，还敢整一把老骨头到处溜达呀。一个人呆在家里，种点庄稼，看管树木，空气新鲜，自由自在，多好。再说，故土难离啊，自己啥本事没有，出门还不是白痴一个，到儿子跟前也好，在女儿那儿也罢，都是个多余人。就连过这么几天春节，宝成都觉着自己总是很多余，人家娃娃们呆在一起，有说有笑，乐得天翻地覆，只要他一出场，气氛一下子就严肃下来，他都不好意思在家里呆着了。经常，他就找个借口走开，要么喂猪，要么劈柴，要么去村里蹿门。

    看来，这老人喂大了孩子，也就是个多余人了。孩子们在外面做事儿，不回来看望父母吧，心里过不去，回来吧，年年大老远这样奔波，也够呛的，还误多少事儿呀。初一初二那几天，他就听儿媳妇说，今年春节请假，费了好大的周折，人家用人单位需要人啊。女儿好像也说过，公司里对他们夫妻双双回家，很不满意。他还听儿子女婿这样说，明年肯定回不来，干脆把父亲领出去算了。看来，明年再指盼他们回家过年，是不可能的了。

    元宵节的时候，儿子儿媳就急匆匆走了。宝成最牵肠挂肚的事情，就是这两个兔崽子，结婚三年了，还不要孩子。宝成私下想，是不是儿媳妇这方面的功能障碍，生不出来呀。这样想着，他就噗哧笑出声来，自己都觉着自己有点老不正经的感觉，要叫儿媳妇晓得了，自个儿不羞死才怪哩。女儿也一样，现在的年轻人，哼，不知都想些啥名堂，没有一个懂事体谅父母的。村里跟自己年龄相近的，甚至小自己七八岁的人，好些都抱上孙子了，能不眼热心急吗。可是，每次他只要提起孙子这个茬儿，四个娃娃就像商量好了似的，众口一词，驳得他无言以对。他就是满身都是嘴，也说不过他们。

    就为这件事儿，正月初五那天，宝成一天没有吃饭，连续遭儿女的抢白，他还有心思有胃口吃得下去？儿子说，爸，别急，迟早的事儿，三五年吧，啊。老早生孩子，我们才不干呢。看来，他在有生之年，想看看下一代的心愿，还很遥远啊。随后，还是女儿哄着自己，说是过了今年，他们就考虑这个问题。唉，也是个承诺吧，这样，总算有了个盼头。

    本来，女儿过不了二月二，也要离开的，可是她还是想再多呆几天，跟父亲多沟通一下，争取能够带着他去深圳，一起生活，减少牵挂。本来，宝成都有些动摇了，可随着春暖花开，万物苏醒，看着吐红放绿的土地，看着忙忙碌碌的乡邻，他就再次变了卦。他想，你们推却我，我就不能也推推你们？闺女啊，明年吧，等明年你们有了小宝宝，我来看管孩子，你们就不要找保姆了，别人咋能用心带孩子呢。自己的孩子，必须自己领着，长着，才放心。今年我就不去了，后山上，我还育着树苗，开春过后，我得把它们栽到地里去。要是到了你们那儿，我就得闲着，闲着我就全身痒痒，我就会心慌意乱，到时候，还要你们送回来，瞎折腾啥呀。

    宝成想，我傻呀，咋会跟着他们去当那个多余人呢，在自己的地方，熟门熟路，天宽地阔，多逍遥啊。跑到城市里，撒泡尿都要钱，多可怜啊，还是不去为妙。张家嘴村里有他的天，他的地，他的一大院房子，他的数十亩树林。那些杜仲，核桃，香椿，还有雪梨，都是他一脚一手看护着长大的，春天夏天，那就是一片片的绿，一层层的蓝，秋天就是一树一树的金色的收获。他一天也离不开张家嘴，他一天也不会离开张家嘴，生他养他的地方啊，呆着，舒坦。

    有时间睡到三更半夜，宝成会突然惊醒过来，就再也睡不着了。他总隐隐感觉到，他一旦离开这个世界，想叫儿女们再回这个张家嘴来生活，守着他的家业，恐怕不可能了。这样的话，他这么多年的心血，也就竹篮子打水了。每每想起这个事儿，宝成就难以入眠。到时候，孩子们恐怕只把他埋掉，就万事大吉了，他的一切家产，都会被儿女们随意处理掉，多多少少，也不计较。再往后面想想，宝成更加绝望。唉，人活着，有啥意思呢，就像打水漂。

    5年前，自从宝成偷偷查出自己的病变以后，他就把自己当成多余人了，多活一天算一天，活不过去也就算了。宝成更多时间觉着，自己这样瞒着儿女，简直就是一个阴谋，是一个想把孩子们拉扯回家的阴谋。他想，他要努力活着，多活一天，孩子们的心思，就会多停留在家乡一天。还有，就是他故意给孩子们留下遗憾，或许，他们想着弥补，还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

    宝成的老伴过世得早，两个孩子都是他一手拉扯大的。女儿最体贴父亲，年年都在坚持着，回家陪父亲过年。今年姐妹俩谈妥了，从明年起轮流坐庄，换着回家陪伴他。这话，他是无意间听到的。每年，他都要逼着孩子们回家过年，看来，自己想事情也不周到啊。往后，他不再这样专断了，忙了，一个不回来，都成。

    就在年前年后这些天，其实，宝成的病情已经加重了，可是，自己却一无所知。儿女们也有些马虎，没有及时给老人请个大夫，好好瞧瞧。那些天，宝成的话突然就多了起来，他甚至告诉了女儿自己借出去的一些钱的数目，张三五千，李四一万，全都是老头子自己积攒起来的。有一天，宝成还把自己的几个存折，给了女儿，并做了平均分配，叮嘱把另一半儿转交给儿子。

    就在女儿准备离去的那两天，宝成才觉着，自己还真的病了，头重脚轻，呼吸紧张，好像有点气虚气短。就在女儿要走的前一天，他毅然决然来到了镇上的医院，没有想到，这一来，宝成老汉就没有活着回去。张家嘴人都说，宝成老汉出了医疗事故，当场死在了镇医院的躺椅上。还说，大夫给他输液，可那些药还没有输到一半儿，点滴就不滴了，人就中止了呼吸。

    儿子儿媳只得连续坐车，不远万里赶回来，除了安葬父亲，还有一场官司，要跟医院好好打打，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嘛。医院出了这样的医疗事故，理所当然要给患者家属一个说法。可是，就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时，儿女们发现了一份遗书，上面写着：5年前，本人就查出了肝癌晚期。我不愿意住院，选择保守治疗，效果还不错，多捡了几年时光，这要感谢医院和大夫。无论什么时间，假如本人的病情突然加重，甚至突然死去，不要责怪任何人。我这个多余人，能够活到现在，已经心满意足了。

    原来如此！孩子们傻眼了，这一切，父亲竟然只字未提过。为了儿女，他牺牲得太多了。就在这时候，他们才觉着父亲这本书，太深沉了，虽然翻完了页码，可是他们还是没有读懂。

    办好父亲的丧事，女儿突然决定，不再去深圳了，她要为父亲守孝，守够三年再说，好好陪陪这个多余人，让他的在天之灵安息，不再有这种多余和孤单。儿子说，也好，3年以后，我也会回到张家嘴，守望父亲的天空，父亲的土地。


  




[ 本帖最后由 刘满园 于 2011-3-25 21:22 编辑 ]

刘满园

原帖由 逝者如斯 于 2011-3-16 14:18 发表
感动！这就是好作品本身的力量！学习佳作，问好版主！

谢谢阅读，问好祝福。

刘满园

原帖由 刘彦林 于 2011-3-16 15:00 发表
最近高产，质量也高，学习拜读。问好！

问好，还是你写的多，写得好，我就这样完成任务，别的也不想。

刘彦林

最近高产，质量也高，学习拜读。问好！

逝者如斯

感动！这就是好作品本身的力量！学习佳作，问好版主！

刘满园

原帖由 邵火焰 于 2011-3-15 18:26 发表
小说有打动人心的力量！欣赏了！

谢谢火焰，谢谢你的关注。

刘满园

原帖由 山野农夫 于 2011-3-15 16:20 发表
父亲这个形象丰满感人，小说虽没跌宕起伏的情节，但内涵不乏丰富。支持精华！

谢谢山版来读，谢谢你的关注。

邵火焰

小说有打动人心的力量！欣赏了！

山野农夫

父亲这个形象丰满感人，小说虽没跌宕起伏的情节，但内涵不乏丰富。支持精华！

刘满园

原帖由 李修玲 于 2011-3-15 12:33 发表
感人的文字，顶一个。

谢谢修玲来读，谢谢啊。

李修玲

感人的文字，顶一个。

刘满园

原帖由 诗金 于 2011-3-15 10:18 发表
感动人心的阴谋。丰满的人物，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谢谢来读，谢谢。

刘满园

原帖由 邱天 于 2011-3-15 07:28 发表
刘版的小说耐读。

谢谢邱版来读，谢谢。

诗金

感动人心的阴谋。丰满的人物，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邱天

刘版的小说耐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