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粤北南安,十年前来广州打工。现在是厂里的一名技术员,负责收割机的发动机的安装和检测。在厂里工作了十年,我也成了家,在工厂附近买了房子,名副其实地成了一名广州人。
在公司召开的一次业务会议中,业务经理安排我去检查在粤北卖出的一批收割机的使用情况。我不是很乐意,因为下乡调查,颠簸劳累,时间又长。但是想到下乡可以领双倍的工资,还可借这个机会看看家乡的变化,或许还有机会跟老乡叙叙旧。于是,我爽快地答应了。
第二天早上,我收拾了一些收割机的专用维修工具,就坐上了返乡的卧铺车。
10点多钟了,太阳还没有出来,清凉的秋风不时拂面而过。田野里,金黄色的稻田一片接一片;偶尔还能远远地看到农民“突突突”地开着收割机在田间忙碌着。村庄上,统一规划、布局合理的新农村时不时映入眼帘!
农村的变化可真大啊!这些年来,国家免征了农业税,实行了免费九年义务教育,购买农用机械还有补贴。农民身上的包袱减轻了,收入也上来了,一年挣三万两万也不是什么难事了。大家都争相购置现代农用机械,以前想也不敢想的收割机在农村已随处可见了!
对故土巨变的惊喜减轻了我在旅途中的劳累,五六小时的旅程,在不知不觉中就过去了。
下午四点多钟,我就到了南安县城。
根据销售登记,我对自己的行程稍为作了安排。这个县总共买了我们厂十六台收割机,大部份分布在中部的平原地区,也有一台在我的山区老家。先到最东部的乌龙,然后到黄龙、青龙……最后一天回我老家,在老家住一个晚上,再打道回广州。
在车站里等了一会儿,就来了一趟到乌龙的班车,我马上上了车。
粤北的秋天,秋分一过,夜长日短就很明显地表现出来。在乌龙车站下车后,夜色已悄然漫入大地,一阵阵寒气不时袭入体内,我感觉凉气透人了。我可得抓紧时间找到住宿的地方,我心中暗自想道。
“陈明,什么风把你刮到这里来啦!”倏地,一辆陈旧的嘉陵70C的摩托车忽地一声开到我的面前。
“你是?”对方面戴头盔,衣着极为朴素,我一时还不知是谁。
“我是吴敏啊!”吴敏边说边卸下头盔。跟读书时一样清瘦的老同学吴敏,活脱脱地展现在我的面前。但是脸部已没有了先前的朝气,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成熟和沧桑。
“老同学,真有缘!想不到在这里能遇到你!”我很高兴地说。因为我们是同一个镇的老乡,中学毕业后,我因几分之差没考上师范,家里又不允许我读高中,我就去了打工。他则幸运地考上了师范,照常规他应该在我们镇教书。
“一出工作,我就分到这里来了!”吴敏说,“你到这里又有什么事呢?”
“工厂派我到这里来检查这个地区去年所卖收割机的使用情况。这不,一下车就看到你了!”我说。
“快上车,今晚咱俩可要好好聊聊了!”吴敏说。
因为是公干,公司会报销所有的旅费,一般情况下,我都会找一个比较高档一点的旅店下榻。现在遇到老同学,看来盛情难却了!
上了吴敏的摩托车,我们在墟上买了一点熟食,走出了墟镇,又走了几公里的村道,来到了他任教的地方。
“这是我干革命的地方,”吴敏把我拉到一所学校大门口,他停下来去开大门。
“哇!你们这所学校好大、好美啊!”我说。因为学校前院的优美景致把我吸引住了。草坪上绿草如茵,名花奇树相映成趣,其间幽径婉转徘徊,绕墙而建的文化长廊里的中国地图、万里长城、现代科技展览更是鲜艳夺目,我仿佛看到一群小学生正在围墙下曼声细语。
“肯定是罗!我们学校可是镇里的一所片完全小学,在镇里可是数一数二的呢!”吴敏说。
进了校园,穿过前院,是一幢三层的教学楼。教学楼后面又是一个院子,这里种着两排羊蹄甲,但是被修剪得阿娜多姿。有的大如篷盖,有的旁逸斜出。羊蹄甲下面间或种着四季桂,临地面最近的一层是柔软的茅尖草。草地外则是一片开得正艳的野菊花,幕色中,野菊花一片连着一片披在围墙上。
“你们学校的环境真不错!”我又发出一声感叹。
“这些年我们这里在校园建设方面还是花了不少力气的!”吴敏说。
我们穿过第二个院子,来到一幢两层楼的走廊下。此时,夜幕已经完全笼罩了大地。
“你住哪里呢?”我问。
“这就是我住房了!”吴敏指着一个房门说。
打开门开了灯,吴敏又说,“这是以前中学的课室,中学撤并后,我们搬到原来中学旧址上课,我们新建了教学楼,原来的教学楼成为我们的教师住房。”
进了房里,里面挨墙角摆了四张床。每张床前都有一张办公桌,房子上空的电线凌乱地悬吊着。
“这就是你的住房?四个人住一间课室?”我问。
“是啊!我们这里不错吧!有楼房住,离墟也近,许多教师做梦都想到这所学校里来呢!”吴敏把食物放在办公桌上,又说,“我去看看学生有没有去上晚自习,你也跟我参观一下我们的学生公寓!”
走出门外,不知什么时候,是谁把二楼的一盏太阳灯拧亮了,照得整个院子一片光亮。教学楼也亮灯了,不时能看到课室里有学生走动的影子。
我们穿过教师住房的走廊,来到后面的一个院子。这里有一幢两层的古典式建筑。二楼也有一盏太阳灯,把院子照得通体透明,但室内漆黑一片。
“这就是学生公寓。”吴敏说。
学生公寓前有两排长条形的花池,中间截为两段,正好形成一个十字形的过道。花池的尽头,一棵细叶榕好像一个守护使者,舒展着苍劲的虬枝,屏蔽着学校后院的安危。
“学生都已去上课了,我们进去看看吧!”吴敏边说边打开一间宿舍门,按了开灯开关。
宿舍呈长条形,一进门的两侧做了两排木柜,随后两边各摆了三张两层的床架。从后门出去是一个阳台,阳台上放着大大小小十多个桶,旁边还有卫生间。
“没有学生躲在宿舍里,现在有一个教师在课室里值班,我们吃饭去吧!”吴敏说,“你先回住房去,我一会就来。”
一会儿,吴敏就回来了。一只手拿了一盒饭,另一只手提了两瓶精装红米酒。
“正好今天下午多下了一点米,食堂里有一份菜,加上刚才买的这些熟食,我们将就着吃吧!”吴敏说。
“附近有没有饭馆呢?我们去饭馆里吃吧!”我看了看吴敏,只见他举手投足中无不显出一副寒酸的样子,又说,“我做东。”
“不要啦!饭馆都在镇上,离这里有几公里的路呢!你就委曲一下,好吗?”吴敏说。
“没事,”我说。其实,我也想快点吃饭。要是平时在厂里,我早已用过了晚餐,要么在家里看电视,要么外出散心,生活里充满了诗情画意。现在坐了一天的长途车,我早已感到饥肠漉漉。
“你坐了一天的车,肯定很饿了,你先吃点饭,咱们再喝点酒吧!”吴敏说完,把一盘饭送到我的面前。
我端起盘子,顾不得平时的斯文,马上狼吞虎咽起来。
“为我们他乡相逢干一杯!”吃了饭,我端起酒说。
“见到你我也很高兴,我不胜酒力,随意喝,好吧!”吴敏说。
喝了酒,我们的话匣子就打开了。
“我们这些同学就数你有出息呢!当时我们班有50多个人,成绩好的都想做教师,只有你实现了自己的目标,做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我说。
“周总理说得好,你挑大粪是为人民服务,我当总理也是为人民服务!只是分工不同,都是为人民服务!”吴敏说。
“这些年,国家越来越重视教育了。国家为教师做了许多实际工作:清退代课教师,提高了教师待遇,把工资打入教师个人帐户,教师工资纳入财政预算,现在报纸上又反复在唱绩效工资、两相当,与当地公务员工资两相当,城镇与农村两相当。说到这里我却有点纳闷,你们学校的学习环境、学生住宿条件都不错,可是教师住房怎么这样差?”我问。
“教师有住就不错了,现在的小学教师,学校只能寄宿,怎能住家,只要有一个落脚的地方就不错了。”吴敏说。
“那你们怎么住家?”我问。
“有的在镇上买了套房,有的回乡下农村住,还有些在墟上租房子住。”吴敏说。
“你买了房子吗?”我问。
“没有呢,房价这么贵,怎么买得起?”吴敏说。
“你们不是有房屋公积金吗?”我问,因为我们厂里就有房屋公积金,每个月在工资上扣一定金额,买房时由工厂一次性翻倍补贴,我们买房就比较容易了。
“没有,我们这里的教师还没有!不过听说其他部门却有。”吴敏若有所思地说。
“你的工资多少呢?”我问。
“我的每个月一千一百多一点,”吴敏解释道,“我们的工资,大家都按级别套。工龄越长、级别越高,工资就越高!”
“有没有其他补贴、奖金呢?”我问。前几年,我跟这里一个乡镇干部洽谈一笔生意时。听他说,他的工资远远没有他的补助多呢,所以我想他也可能还有其他补助。
“现在实行了一费制,学校没有什么钱。听说以前有的课时补贴、出勤补贴、班主任补贴全部取消了。至于奖金,基本上没有。现在教师的考核机制很不健全。上面三令五申不准排名,但是下面年年都在排,并且以此作为教师工作的考核标准,学生考得好,多少会有一点奖金,但都少得可怜!”吴敏说。
“像你这样优秀的人,肯定年年都可以拿到奖金了!”我说。现在的物价这么贵,摩托车、手机都已风糜全国了,摩托车加油,手机费,伙食费……,领这么一点钱,我真的不知道他怎么开支?我现在一个月都有四五千块钱,像他这样有才干的人,在我的内心里却总是认定他的收入肯定比我多。
“很难,小学生的学习自觉性太差,像我的性格,从来就不喜欢压着别人去做事,所以只能引导。但是时间、精力又很不够,加上从小对考试就有一种抵触情绪,如果遇到一个好班,自然能教得很好,但是遇到差班,要我拿出教学成绩,真的很难!所以教学奖我根本不会去想。”吴敏说。
“这么说,你们的工作与你们的工资基本没什么联系了?”我问。
“应该是这样吧!但是考不好会挨批评。”吴敏想了一下,又说,“现在我们乡下的学校普遍缺编,每个教师一个星期都要上二十多节课呢!备课、上课、改作业,还有许多形式上的工作,如果认真去做,好像总干也干不完,又好像做再多也没有什么用。”
“这种教育机制怎么能调动教师的工作积极性?”我说,因为我们厂里每个员工除了基本工资外,还有一大部份奖励工资跟公司里的效益、自己的工作业绩有很大关系,所以厂里的工人都能尽其所能完成各项工作。
“在教学管理上没有激励机制,但是上面的领导却有考核检查的权力。不知为什么,小学的那些校长好像比国家领导人的官还大,个个都像小人得志一样,不断搞什么排名啊,常规检查啊。因为这些工作与国家的教育法规是背道而驰的,所以对存在问题当然也是一些无关痛痒的批评。时间长了,许多教师见怪不怪了。现在有两下子的教师都在谋求其他出路,所以出现了很多半师半农或半师半商的教师。”吴敏说。
“工资低、工作累,看不到自身的价值,肯定会走这条路了。”我说。
“上面的领导也不是没有办法,不听话的,把你调到边远地区去任教。当地的教师倒没什么,这可苦了外地的教师啊!像我在这里,既没田种,又不会经商,又没住房,生活就像飘泊不定的游子,今天在这里,明天又不知去何方。唉!”说着说着,吴敏的声音开始黯淡下来。
“好了,别说这些了,我还没有问你有没有成家呢!”我说,心中却暗暗庆幸好在当年少考了几分,要不,我面临的可能也是这种境遇。
“前几年,我在这里找了个农村的姑娘,生活了一年之后,她不习惯我这种居无定所的生活,最后还是跟一个打工仔跑了,所以我至今我还是一个人,以校为家!”吴敏说。
“对不起,想不到又触到了你的伤心事,好了,不谈了,喝酒,喝酒!”我说。
这一个晚上,我们聊到很晚,我们很高兴地讲到了家乡的巨变。我也把我的生活情况告诉了他,吴敏的眼睛里顿时流露出了一份羡慕的眼神,我当即表示,只要一有条件,我可以把他介绍到我们厂里去……
第二早上,我很早就起了床。临走的时候,我偷偷地在他箱子里塞了一千块钱,我就去找我的调查对象了。
下乡调查一切都很顺利,让我惊喜的是通往家乡的山道也全部变成了水泥公路。家乡的人们进出山村方便多了。
回到广州的当天晚上,我就登陆了中国教育网站,发了一篇帖子:
当代文明使者的困境
——关注当前中国乡村教师生存状况
这些年来,国家在提高教师地位和改善教师待遇方面做了许多
工作。但是,教师的生活水平却远远无法跟上时代的步伐。
教师(特别是乡村教师)的待遇很低,工作负担很重,生活环
境也很恶劣。没有经济作为支柱,没有良好的生活环境。只是一味
地给教师冠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这些高帽子,
教师就能安心任教?
古人言,国将兴,必将重教而尊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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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fyp950930 于 2011-3-25 08:44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