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财论坛

 找回密码
 注册
查看: 1801|回复: 8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原创] 乡愁在晚风里忧伤叙说

[复制链接]
跳转到指定楼层
#
发表于 2011-4-8 16:5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乡愁在晚风里忧伤叙说



  那时候,我坐在村前的一片野地里。   

  我的前面是一条小河,在临近初冬的季节,水面上漂浮着色彩斑驳的树叶,还有芦苇和荒草的暗影,梦幻般颤动、摇曳,似有说不尽的忧伤。小河那边是刚刚收割完的庄稼地,麦秸和向日葵的残肢向天直立,上面挂满了霜花。再远处就是山冈,白雪堆积,残阳在石崖和雪线之间涂抹着斑斑点点的光晕,望过去就像雪豹的斑纹。其实,雪豹早在我们的记忆中消失了,只有到了梦中,我才能看见它们的身影,看见那些幽深的洞穴,里面隐约闪烁着幽蓝的眼睛,宛若一颗颗即将熄灭的星星,隐忍、迷茫、孤独、寂寞……


  晚风轻轻地吹过来。晚风驱散了河边的一层淡蓝色雾霭,使环绕着村庄的许多事物渐渐显现出本来的轮廓——墓地、草垛、场院、树冠、废弃的老井、蛛网密布的小煤窑、摇晃着芨芨草的山坡、白山羊和黑山羊、土拨鼠与红嘴乌鸦、野兽踩出的小路、人留下的足迹……所有的静景和动静都在黄昏的天光里若隐若现,暗淡、苍凉,散发着一种神秘而幽邃的气息。没有谁告诉我,乡村的这些背景,到底蕴含着什么,仿佛是一个寓言,即使我能解读完全部的细节,也无法抵达它的内心。我想,乡村是属于神灵的,只有洁净的神灵,站在那个白雪覆盖的山顶,方可洞悉他的前世今生。


  站起身,我向一个坟场走过去。应该说,那个坟场的年龄比我爷爷的年龄还要大。我爷爷在世的年月,喜欢独自在那里转悠,他拄着一个枣木拐杖,来回穿梭于坟墓之间,不停地敲击那些苔藓斑驳的墓碑,嘴里唠叨着莫名其妙的话,有时候竟然泪流满面,不知道他在感伤什么。爷爷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这里最早的一座坟丘下其实并没有埋葬人,而是躺着一匹白马,那匹马在清代嘉庆年间驮来了一户姓严的人家,他们在这里繁衍生息,使荒寒的山脚下第一次升腾起炊烟,先有了白马的嘶鸣,而后才有了瓜瓞绵绵的村庄。但不知为什么,姓严的人家不久就遭到了土匪的洗劫,二十多条性命一夜间灰飞烟灭,只留下了那一匹白马,孤独地守望者空空荡荡的村落。又过了十几年,村庄里走来了姓王、姓刘的人家,那些破败的窑洞前再次有了男女劳作的身影,从此后,村庄里人丁兴旺、鸡鸣狗吠,光景一年胜似一年。爷爷说,那匹白马无疾而终,被村人当成了先祖,隆重而热闹地举行了葬礼,掩埋于村前的这片荒滩。我爷爷病逝于上世纪70年代,他的墓穴已经靠近坟场的边缘地带,距离爷爷安睡不远的地方,是一座又一座的荒坟,坟丘大多塌陷,露出衰朽的棺材木板,肥硕的老鼠从这个墓穴飞奔到另一个墓穴,还有不断闪耀的磷火,在瞬间照亮老鼠的眼瞳,它们仿佛是重返人世的亡灵,在荒凉冷寂的墓地里与我照面。村庄是我的故乡,而坟场又是村庄的归宿。我在累累的坟墓间游走、盘桓,恍惚中回到了乡村的源头,好像真切地看到了那匹白马,看见了它在晚风中飞扬的鬣鬃、奔驰腾跃的影子,还有那忧郁怅惘的目光……

  风从河谷中呼啸而过。风里飘卷着许多枯黄的树叶,在我的身边打着旋,然后又飞向远方。我就像一片孤零零的白杨叶,被命运的寒风吹向陌生的城市,而今再次踏上故土,在黄昏迷离的天光下,找不到归宿。仿佛依旧沉浸于遥远的梦境之中,恍惚间,我看见了木头轱辘大车、铁匠铺、打麦场、飞檐斗拱的戏台、散发着青草气息的羊圈、被炊烟笼罩的坡顶屋脊、煤油灯下倾听宝卷的老汉、纳着鞋底唱着小曲的婆姨、挑着水桶行走在河边的村姑……老旧的房舍农具、柴门土墙以及暗淡朦胧的灯火,无不映射出朴实、古远的生活气息,蕴含了原生态的人伦亲情。我愿意永远沉睡在那个梦中,因为只有通过梦,我才能真实地看见站立在时光彼岸的村庄——几头花乳牛安静地卧于草垛下面。一匹老骟马驮着喜鹊慢悠悠地散步。一只火狐狸在清清河水中照着自己的影子。一个放羊佬嘶哑着嗓子哼唱着令人心碎的《哭五更》。豌豆秧子永远悬挂着清澈的露水。麦穗被风吹出诱人的清香。土灶上的铁锅蒸熟了白宣宣的馒头。火炕的牛粪灰烬里埋着焦黄的土豆与红薯。在落满月光和霜花的梦境中,我跟童年的伙伴相逢,他们是王六娃、马宝子、刘天、杨满湖、姜桃花……还有那个比我大三岁的李狗蛋,他能帮我们爬上高高的房顶,然后坐下来,看原野中奔跑的黄杨和青羊,或者拿着弹弓,将正在交配的狗打得无处躲藏。还有那个麦花一样纯朴的姑娘,她的名字我已经忘却,只记得她一年四季都穿一件蓝底红花的小袄,梳着长长的辫子,脸上漾着一对酒窝,她像一个跟屁虫,有事没事都跟着我们,经常挨男娃的数落,但从不生气流泪,眼睛里总是含着甜甜的笑。还有那个酒糟鼻子的光棍汉,他喜欢跟我们讲述男女相爱的故事,比如第一次相会该如何如何,新婚之夜该如何如何,光棍汉一辈子没有娶过媳妇,但能说出许多女人的生活细节。他叙说女人的时候,语气中总是充满了一种骚动的激情,然而目光却是空洞的,就像飘着雪花的荒野,迷茫、苍凉、寒冷,有着刻骨铭心的落寞和怅惘。


  我穿过一片空旷的河滩。对我而言,那个地方似乎暗含着一种隐喻似的东西,有些人、事物、以及少年时的时光碎片已经随风飘散,而有些则从岁月深处走来,抵达灵魂的深处。我记得那里的磨坊,巨大的杨木齿轮在流水中转动,带动着两片石头磨盘,将麦子或豌豆碾成雪片一般的粉末。王家磨、车家磨、刘家磨,那些有名有姓的磨坊,从春到夏,有夏至秋,一年四季都在运转,吱吱呀呀,宛若一个老人哼唱地老天荒的歌谣。那个年代,磨坊的周围长满了野草野花,马莲、芨芨草、粉团花、狗牙花、沙葱……每逢夏日,冰草挑着细长柔曼的穗子,在风中飘摇;蝴蝶、蜜蜂、七星瓢虫如期而至,美丽的翅膀在花朵和草丛中闪动,翩翩起舞,而地下的红蚂蚁则衔着草叶,慢悠悠地爬来爬去,构筑自己的家园。也就是仲夏的某个黄昏,我跟几个伙伴来河滩上搜罗鸟蛋和野兔,没想到在一处野草丛生的地方,发现了两个偷情的男女,他们正在那里交欢,全然忘记了草窠后面的几双好奇的眼睛,直到我们将手中的羊粪蛋倾泻在他们的身上,那两个冤家才提溜着裤子,落荒而逃。几十年后,只要我闭上眼睛,那个画面就会忽地跳进脑海:赤裸的肉体,交缠的四肢,狼藉的青草,残阳下纷纷摇落的花瓣,一条红色的裤带像蛇一般蠕动、燃烧……


  几只乌鸦从我的前面盘旋,时而冲进河谷,时而飞跃山冈。黑夜、恐惧、死亡、不详的蛊惑与谶语,这一切都与乌鸦有关。在我的故乡,那种叫声凄厉,全身闪着黑色光明的鸟儿,有着巫师般的语言和灵魂。我母亲说,乌鸦的翅膀上驮着阴间的鬼气,它的每一声啼叫都会带来灾祸。但不知为何,我却喜欢乌鸦。小时候,我曾在那片河滩里拣到过一只受伤的红嘴乌鸦,大约是被人用猎枪击杀,它的脖颈上布满了霰弹射穿的血痕,毛色暗淡,深情恍惚,只有那一对黑豆般的眼睛,还在忧伤无奈地转溜。我把它带回家,藏在麦秸垛下面的一处巢穴里,每日去抓一些昆虫和老鼠,喂给它吃,后来乌鸦的伤渐渐痊愈,我就把它放回了自然。后来,每逢冬天,我就独自登上村前的那个土墩,看着从远方飞来、落在雪地上觅食的乌鸦,试图能找到那一只我曾经喂养过的红嘴鸦,但始终也没有发现它的的踪迹。乌鸦飞起,只有雪地上留下了它们密密麻麻的足迹,就像是神的咒符。

  沿着蜿蜒的小路往前走,我停在了村庄东端的三岔路口上。三岔路:一条路通向故乡的山冈,那里有白雪和梅花鹿,繁茂的灌木、粗壮的云杉遮天蔽日,二十年前,我的一个同学带着他的女朋友殉情自杀,我们后来把他们埋葬在一处金露梅下,现在,那个简陋的坟丘该被荒草覆盖了吧?一条路一直往北延伸,穿过村庄就到了无边无际的荒漠,登上一座废弃的烽燧,可以瞭望孤魂般的旋风、乱石和古战场残存的隘口和碉楼,听人说,只要能在那个荒寒的荒原上走一趟,就能找到匈奴人留下的祭天金碗;还有一条路是羊肠小道,它的尽头横挡着一座土丘,属于乱葬岗。在村上,横死的人都埋葬于此,所以能看到许多没有墓碑的荒坟,那上头总是长满了芨芨草,灰白暗淡的穗子挑着岁月的风尘,不停地动荡、飘摇……不知为什么,故乡的人喜欢在三岔路口搞祭祀仪式,但凡家有病痛灾难,就在此地设置祭坛,献上供品,然后焚香叩首,祈祷四方神灵,为他们祛除灾殃,带来福祉。记得在遥远的年代,每逢阴历十月初一,当夜幕降临,三岔路口上便会燃起纸火,玫瑰紫的火焰不断升腾、旋转、翩然起舞,使周围的黑夜变得更加诡异、神秘。


  我跟这一群羊走进了村庄。那个羊倌大概有六十多岁的年龄,走路蹒跚,脸上堆满了疙瘩皱纹,活像一个移动的树桩。他一边吆喝他的羊,一边跟我搭话,说村子里的谁谁死了,谁谁的孩子上了新疆,谁谁找了一个哑巴媳妇,又说,这几年贼娃子特多,他的几只羯羊被人偷走了,那是准备卖了要换棺材板的呀……他不停地絮叨,语调凄楚而又恓惶。我就走在他的羊群中间,闻到的是青草和羊粪的气息,还有母羊身上的骚味和奶腥气味。我虽然记不清羊倌老人的家史姓名,但非常熟悉那些羊们的身世:绵羊、山羊、羯羊、羝羊、骚胡,以及羊的口齿毛发、膘肥肉瘦。还是在童年时代,我就跟着哥哥给生产队放羊。清早,当山顶上刚刚显出一缕霞光,我们就把羊们赶上阳坡,然后便躺在那里看它们吃草、角斗、睡觉。那时候,几乎每只羊都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银耳朵、花媳妇、大肉墩、黄月亮……哥哥还把那只头羊称作“老队长”,把喜欢追逐母羊的公羊叫做“骚光棍”。我们曾经给羊羔喂奶,给患病的乳羊送零食,给断了腿的山羊精心疗伤……最难忘的是过年过节,生产队要杀羊,就是那么一个下午,十几只羯羊便倒在血泊之中了。跟我朝夕相伴的大花脸、黑头、草上飞都先后被人牵去做了供品,它们脖颈上的血污多年后依旧在我的梦里留存,宛若一片片残花落红,浸淫着我那颗忧伤的心。


  我来了。我从一个遥远的县城回到了故乡,脚步彳亍,愁情满怀。当我踏入那个村庄的时候,感觉自己就是一颗蒲公英的种子,被命运的天风吹向远方,现在又飞了回来,但我的故乡已经变了,变成了另类的乡野、另类的萧索和荒寒。在这个黄昏,我踽踽穿行在那些曾经熟悉的巷陌中,看到的是完全与记忆有别的景象:倒塌的房舍,倾圮的老墙,布满苍苔的屋脊,杂草丛生的院落,零星昏黄的灯光,孤独苍老、拄着拐杖的老人,白发飘飘、目光凄凉的婆婆……我的哥哥告诉我,村子里有一半人外出打工,他们的家也早已搬迁到城镇。再过若干年,这里就会被荒草和蓬蒿覆盖,成为野狼和狐狸的世界……


  看来,我真正的故乡只能存在于逝去的岁月中了,今生今世,我的故乡只能与文字的花朵为伴,静静地躺在笔墨之间,为我忧伤地叙说乡愁。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music]http://59.57.15.101/ymjs/video_music/music/xiangchou.mp3[/music]


[ 本帖最后由 祁连云烟 于 2011-4-8 17:00 编辑 ]
8#
发表于 2011-4-11 19:02 | 只看该作者
再次提读!
7#
发表于 2011-4-10 11:08 | 只看该作者
问好老师,好久不见了,还好吧?诗意的题目,厚重大气的文字,亲切苍凉的场景。拜读学习!忙碌的日子里注意身体!
6#
发表于 2011-4-9 16:25 | 只看该作者
学习先生的厚文!
5#
发表于 2011-4-8 22:12 | 只看该作者
乡土气息浓郁,好文章!
4#
发表于 2011-4-8 22:10 | 只看该作者
情景交融,文笔舒展,文笔很不错的。不过,按照论坛规定,先发在博客,也算非首发作品,请朋友以后注意这一点,常来,问好。
3#
发表于 2011-4-8 21:53 | 只看该作者
中财论坛规定要先在中财论坛首发,先放在博客里不符合规定。请朋友把你的博客地址告诉我,行吗?你的这篇写得还不错。
2#
 楼主| 发表于 2011-4-8 17:01 | 只看该作者
先写在博客里,再移来,算不算原创,版主定夺!


问好各位朋友!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联系我们|小黑屋|Archiver|中财网站 ( 浙ICP备11029880号-1     浙公网安备 33010802003832 )

GMT+8, 2024-11-17 07:33 , Processed in 0.052644 second(s), 19 queries , Gzip On.

Powered by Discuz! X3.2

© 2001-2013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