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牛

杨林

当我提着笨重的篮子给牛添完草，抬起头来的时候。我发现牛退在墙脚，两个眼睛睁的圆圆的看着我。
　　
　　当我的目光碰触到牛的目光的时候，牛没有低下头去或者向前走两步开始吃我给他拌的饲料。仍然目光怔怔的看着我。他似乎有话要说，目光静静的，有些像风，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我扬起手在牛的脊梁上拍了一巴掌，飞起丝丝土沉，牛的脊背上立刻留下了一个掌印。
　　
　　我没有想过要伤害牛，我只是想告诉它饲料拌好了，可以美美的吃上一顿了。牛迟钝了一下，眼光忽然，那么大的牛眼竟然闪了一下。头一摇，身子似乎要朝前坠下去。两步走到槽前，把脸和眼睛全部埋进了饲料当中去。
　　
　　我站在牛棚里，久久的没有话。这个下午仿佛停住了，安静的出奇。空气透明的能折射出阳光来，我似乎就要化掉了。我听见牛吃草的吞咽声，青草断茎的疼痛声。牛脖子上的肉软软的像一座起伏的山梁，也仿佛一条西北黄昏的河流，静静的流淌着。牛思考了什么我不知道，他想张口告诉我什么，我同样不知道，我看着牛把脸埋在青草里，脖子下的肉揉动，把一切全部咽进了肚子。
　　
　　我想他也许是因为寂寞想起了一个笑话，或者想起了牛家族的一个故事，亦或者厌倦了枯燥的生活，只是想和我聊聊天。我却重重的将一只巴掌烙在了牛背上，把他赶进青草的坟墓里面。我不知道他恨不恨我，有没有想揍我一顿的心情，要是我，我想会恼怒了。但是我一点也不知道牛是怎么想的。我站在牛的背后意识到自己错了。
　　
　　牛从我小的时候就拴在圈里了，他们侧卧在松软的新土上，满嘴白沫的反刍着食物，讲着无声的，只有牛们才能听懂的话。那时候他们不怎么瞧我，圆圆的眼睛瞪着光洁的房梁，嘴里不断的咀嚼着，从那一棵棵死掉的树上数着逝去的年月和种下的粮食，牛们想，他们那么卖力的拉犁，犁铧白的像是牡丹，饱胀的种子一颗颗落在肥沃的土地里，在潮湿的土壤当中火一样燃烧，顶破了土皮，开了谁也看不见的花，然后花儿悄悄的谢掉，当缀满金灿灿的果实，辉煌了多少日子，多少人从那一颗颗粮食当中诞生了。牛想，经他们开垦的地里，长出火把一样的高粱，在七月，把人的脸庞照的像是喝了酒一样陶醉。麦子黄的比金子还黄，有谁见过比金子还黄的麦子。牛想在他们短暂的一生里，屈指可数的东西真的太少了，他们这一生，步子如种子一般种下。他们不知道怎么在赤黄的土地上长年累月熬过那么无聊的岁月去，他们几乎不敢想象，于是他们努力的反刍，废寝忘食的思考他们这一生当中有意义的事情。可是又有多少呢，牛咀嚼着嘴里的食物几十年想着同样的一个问题。他们的生生世世注定在无聊的空虚中度过，没有一个人会知道牛也有思想，牛里面也有哲学家，他们考虑的东西早就超出了现实的意义。
　　
　　当大人们挥着鞭子将牛赶进地里，雪亮的鞭声在空气飘散，如一个饱嗝那样有声。牛就缓缓的拉着犁铧走进了地里。牛在地里弓着脊梁默默的走，鼻子里喘着粗气，嘴角挂着泡沫。我站在田埂上眺望起伏的山川和远走他乡的人们，暗暗揣测他们的故乡和生活。随手折下猫耳朵草，编起小动物的模样。我的手一定是太嫩，不像老人，他们的手像是一节节骨头串联起来的，老的像枯树枝。他们的眼光在这片土地上熬的像是两盏快要熄灭的灯笼，微弱的照在手上，那样乜着眼指尖跳动，又像是一条蛇，一阵风，一把房檐下火红的辣椒。不断的翻动着，顷刻一个动物的模型活灵活现的出现在掌心。在我年幼的时候我就过早的想拥有那么一双饱经沧桑的老手来编织。我的手太年轻，我就用心掌控着他们，慢慢的转动，慢慢的轻折。可是编出来即散了。我那么年轻，于是我就着急，一着急就把猫耳朵草毁了掷在地下。牛从我的身旁走过，脚印深深的现在泥土当中。在我的前边，突然停住回头看了一眼，眼睛大睁着。我的目光被击中，心突然跳的快起来，阳光轻飘飘的散在空气里，简约的有些淡白。我不知道牛为什么会突然停止脚步，回头像人一样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然后回转头去，鼻子当中喘着粗气，身子弓的更加厉害，一直拉着犁铧消失在山湾的后边。
　　
　　我想，人给牛带了辔头，一定是怕牛在干活的时候因为无聊找人搭话吧！而人不愿意，也根本不想了解牛，和牛讲些什么。一个牛讲了人话，跟人搭上了话，那以后牛还愿意干活吗，牛还愿意住在铺了新土的圈里吗？牛会不会跟人商量也要住进铺了地毯，摆了沙发的套间。会不会要求进餐的时候在桌子上增加一个位置，放上三明治和面包，或者要上一杯热咖啡和卡布基诺。人当然不愿意，那样人岂不是跟牛一样没区别了吗？他们只需要他不出声的拉着犁铧耕完所有的耕地。我想；那头牛是否要告诉我这些，是否对自己的生活提出了抗议，告诉我他的理想和未来。当牛的身影出现的山湾的时候，喘气喘的更加厉害了，鞭子沉重的落在牛的身体上，牛咬紧了牙沉默着。
　　
　　这世界上没有一头牛要罢工，牛都是被人用鞭子赶着，无论他身怀着怎么大的理想与报复，一生下来，他们的人生就已经被安排好了，即使他表现的很不一样。
　　
　　许多年前我离开了那片土地，住进了城里，尽管后来也搬到了乡下，但是再没有见过一头牛，我只记得当我添完草停下来的时候牛正不动声色的看着我。
　　
　　我在拥挤的城市里生活，从来都没有见过一只牛，但是见到了很多和牛一样生活着的年轻人，忙忙碌碌的工作着，什么话也没有讲，累的不行的时候还是讲了。应该说，人就不是牛了，因为都是用两条腿走路，讲的又都是中文，普通话尽管个别字不标准但还是能传达信息与想法，但是这座城市是没有回音的墙，车和楼房太多了，能理解内涵和理解别人的人太少了，于是每一个人就变成了牛，拉着犁铧在僵硬的柏油马路上行走，影子僵硬。
　　
　　我用了相当漫长的时间，找了许多领导请到7天假，我先是有委婉的语调标准的人话讲了许多美丽的句子，请求批几天假回家看看病重的亲人，领导用最委婉的语调也讲了很多的不可能。吱吱呀呀，哼哼唧唧，老大的不愿意，人跟人商量就很费事，如果是一只牛，只要鞭子沉重的落在身上就会拉动犁铧，什么也不用讲，辔头一带乖乖的干活，干完了拉车新土垫在圈里，喂喂草就可以。但毕竟是个人了，这样干还有人管着。于是我尝试着讲牛的语言，领导拿眼睛盯着，眼睛睁的大大的，却不像一头牛。牛么，一扬鞭子就干活，人要生活的，钱也是鞭子，好处待遇是鞭子的轻重，说你好处没有了，以后有好处也不给了，还要扣你的，我就不讲话了，牛么，不拉犁干什么？
　　
　　我也用了几天的时间在这个城市当中寻找可租的房子，价钱不太高的。单间或者一室一厅，只要价格还行就租下来。我不祈求把沙发和席梦思也搬进去。有一张床一个桌子就可以吧！桌子上可以放电脑，放写字的本子和厚厚一摞子书，累了倒头就睡。
　　
　　时刻听着住在外面的同仁叫嚷房价涨了，租不到房子了，白纸黑字的租赁上似乎还要改动金钱的数额，对这无可奈何。当我搬出原来的集体宿舍突然就发现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了，阳光白花花的，没有夹杂任何的情感。一个人把脸仰着天，有些淡淡的忧伤和孤独。走街串巷，寻找房子，在住下来的一个晚上，我睡在三点起来，突然听见女人的叫声，短促而充满痛苦，屏住气细听，一声，两声，三声，每一声都落在耳膜上，是一只狗的声音，然而叫出了女人的声音。我已经不那么惊奇了，动物有时候是会发出人的叫声，而人也会发出动物的叫声，在那么拥挤的人群当中行走，也会一眼看见某个人长的像马，某一个人长的像是田鼠，某一个又和蟑螂长的很像。在最早看到的时候，我想这个世界是否从在轮回转世这样的说法呢，某个人是否前生是马，投胎时修为还不够深，草莽的来到人间就带了动物的某些特征呢，《玉历钞传》我是看过了，刑法之多，之残酷是活人难以想象的，如果真有生死轮回还倒是好了，每一个人为前生祈祷，受各种刑法，自省错与对是值得的吧！
　　
　　租好房子收拾停当的那个夜晚，随着狗的叫声醒来了，眼睛惺忪，对着白纸沉默良久，打算洗下脸，而当我看到镜子的时候，我突然看到一只熟悉的眼睛，疲惫了，但在午夜如同牛的眼睛一样。
　　
　　我没想到在这种场合看见自己的前身，我想起在莘庄湾拉犁的牛，那种似乎人要讲述什么的一头牛，瞪着眼睛看着我。我被自己的眼睛惊慌了，原来前生我是一头牛，过早的就谙熟了那头牛停下来要和我讲些什么，这个夜我突然就明白远走他乡打工为生的那个我，也明白了为何保守着忠诚与土地的眷恋。对简单的家的眷恋，一头牛，能睡在床上，也许这是个前生的理想，我平静的躺在床上，想：
　　
　　原来，一个眼神，就是对现实的叹息！
　　
　　我在寂静中长久的沉默着。暗想，下一生，是否还是一头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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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世界上没有一头牛要罢工，牛都是被人用鞭子赶着，无论他身怀着怎么大的理想与报复，一生下来，他们的人生就已经被安排好了，即使他表现的很不一样。
人跟人商量就很费事，如果是一只牛，只要鞭子沉重的落在身上就会拉动犁铧，什么也不用讲，辔头一带乖乖的干活，干完了拉车新土垫在圈里，喂喂草就可以。但毕竟是个人了，这样干还有人管着。于是我尝试着讲牛的语言，领导拿眼睛盯着，眼睛睁的大大的，却不像一头牛。牛么，一扬鞭子就干活，人要生活的，钱也是鞭子，好处待遇是鞭子的轻重，说你好处没有了，以后有好处也不给了，还要扣你的，我就不讲话了，牛么，不拉犁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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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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