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千重
夜,无所不包的夜,万象都像乳饱了的婴孩,在你温柔的怀抱中眠熟。人,一身原罪的人,默默添着千疮百孔的自己,等待夜色沉静时,卸下伪装,自我安慰。
疗伤也好,自慰也罢,忙碌了一天,身心俱疲的人们,总算能躲在暗影里放松休息,养足精神对付第二天的事情。因此,黑夜又白昼,白昼又黑夜……这种周而复始的自然规律对人们挺重要。反过来说,重要不重要,自然规律谁也阻止不了。谁又能阻止日升日落,花开花谢,谁又能违背生老病死的轮回?
然而,在无所不包的夜色里,偏偏有人被自然规律排除在外,就连白天睁眼黑天睡觉这样简单的幸福也不能保证。矿嫂于秋月就常叹着气说“好过的白天,难过的黑夜。”既便她卸下白天的伪装,也依然无法自我安慰。因为,她背负着一大包耿耿于怀、夜不能寐的心事。
每当夜幕低垂,“活着好累”几个字,便不由自主地在于秋月心里碾来碾去。碾得她的心鲜血淋漓,阵阵疼痛,疼得她安慰不了自己,更安抚不了睡神。
独自躺在两米五宽的大床上,娇小的于秋月,更显得无依无助。辗转反侧,思潮起伏,多少个夜里,于秋月就这么一分一秒地煎熬着。心灵深处那块渐渐被时间治愈的伤疤,总会在长夜漫漫的某个时刻,猝不及防地被重新撕裂。这裂开的口子,让于秋月清清楚楚地看见它的张牙舞爪,继而又会无法自控地在透骨的疼痛中回忆,忆起曾和她在这张大床上缠绵的男人吴言中。
为了逃避,于秋月也曾弃床而去,睡了数年的沙发,也曾带着年幼的儿子长期住在娘家。可是,没用。无论她身在何处,生活中的所有缝隙里都有吴言中的痕迹。无论春夏秋冬,关于吴言中的一切,就像杂草一样,在那些缝隙里蓬勃生长,势不可挡。是的,是杂草,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杂草。就像另一个男人当初对她说的,爱情与日常生活中一蔬一饭的琐细相比,就好像玫瑰远不及杂草的茂盛及顽强。爱很伟大,但爱情很虚无。婚姻很平淡,但婚姻很实际,坚固的婚姻,能抵挡生活中飞扑而来的一块块顽石。
而大多时候,人们却只能背着玫瑰的艳,看世界的新。或许,于秋月嫁给吴言中,潜意识里就是为了挡哪些顽石。高高大大的吴言中,让于秋月有一种安全感。可结婚后的于秋月,却总爱把“离婚”俩字儿挂在嘴边,就像她嫁给吴言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委屈。但无论她说多少次离婚,无论两口子再怎么叽嘎,吴言中依然坚守。
每当于秋月提及离婚,吴言中就会说,于秋月你就死了那份心吧!我不为别的,就为了让那个人失望一辈子。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是我的老婆,他只有望月兴叹的份儿。再有本事,他也甭想得逞。
一听他这么说,于秋月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吴言中的狭隘和死脑筋真是让于秋月伤透了脑筋,有时候,甚至使她欲哭无泪。身为家属协管员的于秋月,深知情绪波动对井下工人意味着什么。所以,她能忍则忍,处处迁就。忍来忍去,忍到失去了争吵的欲望。
一对夫妻一旦发展到连吵都懒得吵的地步,再过下去还有劲吗?于秋月很无奈。过吧过不好,离又离不了的婚姻状况,让她苦不堪言。她甚至对生活没有了别的期盼,一心想着哪天拿到离婚证哪天才算见着了光明,却万万没想到,没盼来法律上的离婚证,命运竟直接让她婚姻的堡垒瞬间坍塌。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那飞扑而来的石头,无遮无拦,肆无忌惮地全都砸在了她一个人的头上,砸得她头破血流,无处可藏。
都说家是疗伤的港湾,受伤后可以回家。于秋月捂着滴血的伤口回到家,家里的一切,只会让她的伤口加快流血化脓的速度。卧室里那张宽大的床,总像张着血盆大口,让于秋月心里时时发慌。那床是丈夫吴言中娶她时专门订制的。其实,按吴言中的体态计算,尽管他比一般人身长体胖,也完全没有必要把婚床搞的这么夸张。当时,于秋月也曾抱怨他说,我就搞不明白你要这么宽的床干么?你瞧瞧,一张床就把卧室占得满满的,何苦呢?你以为你是穆铁柱?
吴言中则意味深长的看了秋月一眼,然后,轻轻捧起她的脸,刮着她的鼻子说,嘿嘿,小傻瓜,不明白了吧?告诉你吧,我要在这张床上进行永不停息的世界大战。
秋月心领神会,扑哧一声笑了。笑过后,也使劲儿踮起脚尖,细细抚摸着吴言中的眉骨,娇嗔道,我的常胜将军哟!俺知道你是永远的斗士,但也没必要摊这么大的场子,难不成你随时想要第三国参战?说得两个人哈哈大笑着滚在一起,打响了第一次战斗。
能娶到仙女一样的于秋月,吴言中心里非常得意,能接老爹的班成为织女矿的矿工,并凭借这一优势,击败了有“数学王子”之称的情敌常得胜,吴言中心里甭提有多自豪。这种得意和自豪,使她娶回于秋月时,悄悄地立了很多目标,做了很多打算。
遗憾的是,生活像一条河,有它自己的流向,并不会照着人们设想的目标去发展。吴言中怎么也没有想到,他期待过的小日子里会出现那么多岔子。婚姻的事实一天天证明着,惹得人人羡慕的新娘子于秋月,并没有成长为他可心可意的老婆。就连当初诱惑于秋月嫁给他的工人头衔,也没有给他带来好运……更不可测的是,因为吴言中工作中的一个小麻痹,轻而易举地就改写了于秋月的后半生。
面对这个小麻痹造成的损失无可挽回,吴言中的领导常得胜就指着照片数落他,吴言中,好你个骄傲自负的家伙,看着硬硬朗朗的一条汉子,就这么没有责任心。你苦苦地用了三十多年对付活,却用一眨眼的功夫对付死,你不觉得你是个孬种吗?你娶了秋月,又这样亏待她,你还算个男人吗?常得胜越说越气。
更让他气恼的是,任他怎么数落,吴言中再也不会和他争吵。无奈的常得胜一把拽下贴在职工幸福家庭栏里的照片,三下二下撕了个粉碎。望着手中的碎片,一个碎片上于秋月曾经欢喜的眼睛,扎得常得胜心里翻江倒海般难受。他捂着心口,茫然无措,不知道接下来又该怎样帮助于秋月缝合破碎的人生。
拉开窗户,任风吹散手中的碎片。常得胜只有暗自喟叹,人生实在是一场无常的旅行,谁能想到当初以优越条件打败他的情敌吴言中,如今却败得一塌糊涂。
为何而败,是他常得胜打败的吗?
不,面对吴言中和于秋月营造的婚姻围城,常得胜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反败为胜,也没想过要破墙攻城。当初义无返顾来到墙根下,他也只是想在城池外关注城内的动静。因为,那城内圈着的,是他用尽一生力气也摆脱不了的情。
常得胜没有料想过,吴言中倾心竭力防护着的城会脆弱到不攻自破。也没料到,他会亲手毁了他的城,丢了他的国。如今,在这个空空的战场上,只剩下了秋月一个人。于秋月猝不及防地失去了她的国王,她的国破了,她的山河碎了,碎成了一地无法收拾的忧伤。国王给她留下了一个儿子,曾让她倍感庆幸,喂养儿子长大的过程,也让她缓解了伤痛。然而,后来的岁月却证明,也正是由于这小太子的虎视眈眈,在这个寂廖的战场上,永远没有了第三国参战的可能。
失去了国王的国,从此陷入了无边的黑暗。曾给人无穷想象的夜,在于秋月这里变成了巨大的黑洞。黑洞张着黑色的眼晴,空夜映着如雨的繁星。没有人注意,在织女矿温馨园小区的单元房里,于秋月成夜成夜地大睁着眼睛,凄凉地对视着深不见底的黑洞。
在于秋月的生活里,安眠药成了比一日三餐还重要的必备品。于秋月怕黑,尤怕那深不可测的黑暗会一团团地裹着她,裹到窒息。无数次,安眠药在她手里堆成了小山,一口吞下去吧,她无数次地想,吞下去后一切都解脱了。奇怪的是,每当于秋月将手捂到嘴边,都会有一个影子不容分说地拽着她来到儿子的房间,看着熟睡的儿子,又总是会有一个声音响在耳边,于秋月,你不能想别的,你得活下去,别无选择。因为,你要用岁月证明,没有了吴言中,你的城,兵未慌马也未乱,你的国,依然纯净。
轻轻掖好儿子的被角,于秋月苦笑一下,哗啦啦将成把的安眠药重新倒回瓶里,再哗啦啦倒出几粒吃下,强迫自己在床上躺着。如此反复,像小孩儿玩游戏上瘾,这“哗啦啦”的声响也成了于秋月夜夜依赖的安慰。否则,走出儿子的卧室后,她能听到的就只有自己的心跳和凌乱的呼吸声。
每个夜里,吃下安眠药的于秋月,也总是似睡非睡,似非非梦。半梦半醒间,比闹铃都准时,每到零晨3:30分,她都会在迷迷糊糊中忽地睁开眼睛。像有人无形中发布着指令,她会从床上一骨碌爬起,轻轻洗手,匆匆忙忙跑进厨房习惯性地一阵忙活。待饭菜端上桌许久许久,总也等不来那个吃饭的人,她才会猛然惊醒,那个上早班吃早饭的人,早已在十几年前化灰化烟,无处可寻。
那个人去了哪里?年幼的儿子不停的追问妈妈,于秋月则不断地追问空气,问天问地。大地无言,苍天无语。若不是被做成安全思想教育案例,常常学,时时讲,织女矿的人们,几乎忘记了十几年前的那起事故,忘记了吴言中。
协管员于秋月常常参与一些与安全有关的会议和活动,且不止一次现身说法、泪水汹涌,时常赢来阵阵掌声。却没人知道,在阵阵掌声和唏嘘同情的泪眼中,于秋月心头缠绕着一种强烈的负罪感,这缠绕绞丝一样,勒得她喘不过气来。让大家跟着她难过,于秋月觉得这简直就是无情的欺骗。尽管矿上把事故原因调查分析得很透,很细,可他们永远无法知道,除了事故本身,吴言中的死,还有另一层重要原因。
织女矿熟悉吴言中的人,都知道他爱馋酒误事,却不了解挽在他酒肠内的千千结。而这千千结,除了已躺在地下无声无息的吴言中,就只有于秋月心知肚明。更无人知晓,心知肚明的于秋月,从吴言中离开那天起,就暗暗和自己较劲儿。她要用未来岁月的清白,解除吴言中心里的结。哪怕牺牲一切,哪怕这“结”解与不解,于吴言中于她已没有任何意义,她也不会轻易放弃。
于秋月下定决心,一定要等到一切风轻云淡时,选个月朗星稀的夜,一个人站在吴言中的墓前诉说一切。不管吴言中听与不听,信与不信,她都要说。哪怕只是说给清风明月,哪怕清风无语,明月有泪。
被一种灰色情绪纠结到难以释怀时,活着的人会比死去的鬼更像鬼,死去的鬼会比活着的人更高洁。吴言中好像死得理直气壮,于秋月却被种种流言蜚语淹没在岁月无尽的长河里,几尽窒息。常听见有人背后议论她,说她是狐狸精、丧门星……偷情把老公偷死了,这回可称心如意了。更让于秋月气恼的是,还有一种议论说她长着一个克夫的面相。
要不说唾沫星子淹死人。这种种议论,也给于秋月的思维造成了某种定势。潜意识里,于秋月总觉得是她害死了吴言中。因为,只有她知道,十几年前的那个夜晚,吴言中是憋了一肚子气离开家的;十几年前的那个早班,吴言中是饥肠辘辘空肚子走进深井巷的……她还知道,吴言中有个习惯,就是喜欢用蛮干来消气儿。越生气干起活来越带劲儿,仿佛只有狠狠地干活儿,才能化解掉心中的怨气。为这毛病,带班领导和同事不止一次警告过他,就这个弄法儿,早晚非出事不可。吴言中却不以为然,并粗口回敬,净吓唬胆小的,这个巷子我熟得比自己家的坑头都熟,就算闭上眼睛,我都能知道哪块煤睡在哪儿,哪块岩石长在哪儿,这轻车熟路天天摆弄的熊活儿,能出啥鸡巴事儿啊。
吴言中没能想到,正是这轻车熟路中的掉以轻心,害得他连后悔的机会都没给自己留下。1989年的11月17日,在吴言中熟得不能再熟的1353机巷维修工作面上,憋了一肚子气的吴言中,发现巷道中原有的四架木支架上部顶梁高低不平,抬棚顶梁又上不去。吴言中再也沉不住气了,心里急得火烧火燎的他,没等大家商量出安全周到的好办法,便不容分说地冲上去,一手抱着顶梁,一手用工具敲击顶梁。在他蛮力的作用下,在同事大喊“闪开”的一刹那,顶板突然失稳冒落,冒落的巨大矸石将吴言中直接掩埋,年轻的吴言中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告别了这个世界。
这一埋,埋葬了一个朝气蓬勃的生命,埋没了织女矿连续5千天安全生产无事故的神话……留下了矿井血染的警叹,父母揪心的牵挂,妻儿无望的守候,还有于秋月无尽的苦涩年华。
无数个不眠的夜里,望着空荡荡的家和那张大大的床,于秋月一遍遍自责,悔得肠子都青了。她后悔平常动不动就轻易说离婚,后悔那夜不该和吴言中吵架,不该以不起床给他做饭来惩罚他,不该说那么狠毒的话,更不该以不满足他男人的生理需求来要挟他……可她哪里能想到那是最后一次啊,哪里能料到,一切就这样定格了呢?身高体胖壮如山的一个人,怎么会说没就没了?于秋月想不明白,人又不是玻璃做的,咋会哪么脆呢,脆得嘎嘣一下,说碎就碎了,且一碎就碎得连收拾的余地都没有。她更没想到,气愤中两口子话赶话说出的话,竟会一语中的,成为魔咒。
和以往的若干次争吵一样,那天的争吵没什么特别的,除了气愤中的于秋月说了那句不该说的话。导火索或者说是明火,还是因为酒,于秋月吃完饭时,吴言中还在那儿翘着二郎腿,不急不躁地自斟自饮。这是家中常景,于秋月每次看到这常景,总是气不打一处来。若是赶到吴言中休班,她就忍着憋着,哪怕把自己憋疯都不想理会他。于秋月最见不得的是,明明要下井当班的吴言中,还要没事人儿似的死喝烂磨。
那天晚上也是一样,于秋月被慢条斯理只盯着酒瓶和酒杯的吴言中,憋得嗓子发痒、冒烟儿。为了避免争吵,于秋月领起儿子下楼遛玩儿,半个小时后,疯累了的儿子吵着要喝水,于秋月只得领着儿子上楼。进门第一眼看见吴言中还在那儿吱嘎地喝着,喝得有滋有味儿。
火气一下子窜上心头,于秋月忍无可忍,快步走到吴言中跟前,劈手夺过吴言中手中的酒杯,狠狠的朝地下砸,嘴里还嘟噜着,我叫你喝,我叫你再喝!我就搞不懂这猫尿有啥特别的滋味儿,迷得你整天往死里喝,今天你要上班,你心里没数吗?还这么烂喝,我出去都半个多小时了,你还在喝,你还要不要脸啊你?
吴言中也不甘示弱,一把抹掉了桌上的盘子碗碟后,忽地站起身子,双手叉腰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像锇狼一样逼近于秋月,呲牙咧嘴的对她吼,敢摔我酒杯,还反了你了,你个破鞋娘们儿,我看你越来越大胆了你。
于秋月怕吓着儿子,一边弯腰抚着儿子的头,一边回击,嫌我是破鞋,你就不能一狠心甩了它,换个新的,还非得不离不弃穿着它干啥,何苦这样互相折磨?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整天疑神疑鬼,硬拿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你还是个男人吗?
离婚,哼,想得美,门都没有。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的小算盘是咋打的啊!想让我和你离了,风风光光去当你的区长夫人是吧?啊呸!我告诉你于秋月,这辈子你想都甭想,我就是要气死你,磨死你,我也不让你称心如意。吴言中说这话时露出了一股令人讨厌的痞气。
于秋月气得一屁股蹲在地板上,有气无力又歇斯底里地说,天啊!吴言中,要不是怕我儿子没爹,你以为我稀罕管你,你死到酒缸里我都懒得管。也不知我于秋月哪辈子造了孽,摊上你这么个极品男人。既然你认为绿帽子都扣头上了,你不平你委屈,活这么屈你还活着干吗?吴言中,你去死吧!死了大家都清静……呜呜呜,接下来是于秋月的放声大哭。哇哇哇,再接下来是儿子不知所措的嚎哭。再接下来是吴言中的摔门而去。
哭足哭够了的于秋月,一抬头看见儿子正在抹着泪眼儿,用小手一片片往垃圾桶里捡拾摔碎的碗碟。于秋月的心碎了。一把搂过孩子安慰着,宝贝儿,别动,会扎破你的手。儿子,别怕,你爸喝多了,没事了,一会儿就没事了。来,妈妈先给你洗脸,洗完脸你看动画片,妈妈收拾这里好不好。
儿子怯怯地说,好。他不明白,刚才疯了似的妈妈这会儿怎么又变得如此温柔。
收拾完残局,哄儿子睡着,累了一天的于秋月也在长吁短叹中朦胧睡去。睁眼一看,已是夜里2点多钟,瞅瞅自己旁边的床还是空的,于秋月一个激凌,条件反射似的起床,伸头向客厅望望,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吴言中。
于秋月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她轻手轻脚地绕过沙发,向洗手间走去。再轻手轻脚绕回卧室时,却被吴言中一把抓住。抓住于秋月的吴言中像个幽灵,一句话也不说,只喷着满嘴酒气狠狠地啃着于秋月,当他伸过舌头,在于秋月嘴里翻江倒海地搅动时,一股股浊气醺得于秋月用尽全身力气挣扎,像挣脱了强奸犯一样,于秋月慌慌张张的逃回卧室,砰地一声把门反锁。吴言中气急败坏地冲过去晃了几下门,因为怕吵醒儿子,最终偃旗息鼓。
于秋月躺在床上,似乎是思潮翻滚,又似乎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想再睡去已不可能。表针指上三点半时,她知道该起床给四点下井的吴言中做饭了。大脑催促着秋月的身体向上抬了抬,身子又实在是不想动,一点儿也不想动。于秋月把心一横,算了,从今天起都不再起来给他做饭了,他爱咋吃咋吃吧,她于秋月又不是吃闲饭的,凭什么出力不讨好地整天伺候一匹喂不熟的狼呢?没意思,一切都没意思透了。算了,去他去吧。这么想着,于秋月就又重新躺在了床上,睁着眼睛等待天亮。
于秋月没想到,她这一等,等来的却是个惊人的噩耗。
吴言中出事了,吴言中嘎嘣一下子就没有了,吴言中离开了这个世界,再也不可能回到这个家了,再也不会和她吵架了,再也不会把散发着酒气的舌头伸给她……
于秋月的耳朵里翁翁地响,响起的全是“吴言中,你去死吧!死了大家都清静”这句话。这是有吴言中的最后一个夜晚,于秋月喊出的话吗?于秋月自己把吓了一跳,怎么可能呢?
于秋月的脑袋开始膨胀,并且觉得越长越大,越长越大,大得她几乎难以支撑。于秋月抱紧了自己的脑袋,堵上了自己的耳朵,可耳边依然响着吴言中甩门而出时,门扉巨大的撞击声,杯盏落地的的砰啪声,孩子惊恐的哭号声……这一种种声音,一幅幅画面,和吴言中的影子叠加在一起,分分秒秒在于秋月的脑海里徘徊,驱之不走,挥之不去。
直到吴言中被推入火化炉,于秋月都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她不相信哪个强壮如牛的吴言中,一瞬间就那么化灰化烟了。
给吴言中守灵的于秋月,不会随着主事人的喊声谢客和哭泣,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像风中的一片落叶,轻飘飘的,没有了一点质感。无论谁来吊唁,她不抬头,也不说一句话。可当她听到主事的喊巷修工区吊唁时,她缓缓地抬起了头,把眼睛直直的盯上走在最前面的人,那个人是巷修工区区长常得胜。两个人目光相遇的一瞬间,仿佛已穿越了万水千山,又似乎觉得万语千言只能无言,千言万语只能无语。
按照程序,吊唁完毕,常得胜领着他们工区的人围着吴言中的遗体转了一圈,以示最后告别,然后再和家属一一握手,说“节哀”之类的话。当常得胜握住于秋月的手时,真想对她说声保重或者是对不起,可最终也没有张开口,只是紧紧地握了一下。他觉得,此时此刻的“对不起”太假了,就像当年于秋月曾对他说过的“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一样,实在是太假了。再说了,他凭什么要说对不起?当年明明是吴言中横刀夺爱,他常得胜又有什么错呢?他只是……
看着转眼离去的常得胜,于秋月狠狠地咬碎了一颗牙齿。此时此景,她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感觉,更说不清对这个男人她到底是爱还是恨?她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怎么造成的?到底是谁的错?或许是从一开始就错了吧?如果当初不听父母的话,不虚荣不浮华,嫁给自己喜欢的常得胜,或者是跟了喜欢自己的窦泥万,生活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望着躺在哪里冰冷沉默,不再和她争吵的吴言中,于秋月余下的力气只够一声叹息。于秋月没长着前后眼,无法改写生活,只能任生活改造她。在吴言中的遗体前,她实在不敢想象另一种可能。她只知道,如今的养猪大王窦泥万把小日子过得水灵灵的滋润,那曾经的一段感情,一些纠葛,在窦泥万那里早已风轻云淡。至于常得胜,在与她走过了那么长的默契之路后,常得胜则变得越来越深不可测。于秋月不相信吴言中说的,常得胜总是给他小鞋穿,常得胜的人品操守她是了解的,无论怎样都不至于那样不堪。他们之间也并没有像吴言中想的那样藕断丝连,旧情复燃。
于秋月只是不明白,当年高考屡屡败北的常得胜,为何要放弃原本青睐的医学专业,契而不舍的坚持要考矿业大学,要学采矿专业。又为何毕业后想方设法分到于秋月所在的煤矿,来到煤矿后的他又在众人的诧异中坚持独身主义,到底是不是因为她也在这里。是想证明什么给她看,还是对她当年背信弃义的挑战,又还是不舍当年的那份情谊,哪怕只能远观,也要求得在她身边的心安?这一切像一团乱麻,于秋月无论如何也理不出头绪。能约常得胜谈谈,把一切说开吗?不能。这世间有些事真的无法说清,也无需解释。
于秋月可以确定,吴言中的死,常得胜也非常难过。于秋月从常得胜的眼神里,从他散发的气息里还是能读得懂,对吴言中的死,常得胜很是伤心,这不仅是因为吴言中是常得胜的老乡、下属,还因为吴言中是于秋月的丈夫。尽管吴言中是常得胜和窦泥万在情场上三足鼎力时的最后胜利者,尽管对常得胜的忽然来矿吴言中始终横眉冷对,不能释怀,尽管……然而,逝者如斯,小恶亦善。
甭看于秋月整天抱怨吴言中心胸狭隘、生性多疑,其实,在于秋月心里始终是有杆称的。两个人不吵不闹时,她也曾悄悄拿出这杆称两头飙飙。这一飙,于秋月心里就清楚得明镜似的,她知道,其实这世间本就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与恨,硬说吴言中狭隘是不公平的。要不然,吴言中对同样是情敌的窦泥万,态度就很坦然,因为窦泥万远在天边。如今的窦泥万是故乡小镇里的冒尖户,和于秋月天高皇帝远,几乎没有瓜葛,彼此的情况也是通过同学或乡邻的嘴巴来回传传。窦泥万对吴言中构不成任何威胁。
常得胜就不同了。常得胜始终是吴言中心尖上的一根刺,在一呼一吸的过程中,越是想拔扎得越深,刺得越疼。更让吴言中不能释怀的是,这个当年在情场上打了败仗的王八犊子,怎么会鬼使神差地来到了他所在的煤矿,还成了他工区的区长。这真是冤家路窄,避都避不及,躲都躲不开。平日里,这张区长还偏爱对他指手划脚,这可憋死了吴言中。
当年,吴言中以他当矿工的爹,击败了常得胜那罗锅虾腰当农民都当不好的爹。他本人则凭着接他爹的班儿,击败了那年高考落榜的常得胜,得到了于秋月。当时年轻气盛的吴言中,没有细想过,他这连连获胜的赫赫战功,到底是不是真的俘获了于秋月的芳心。他只知道,是他爹想尽办法让于秋月脱离了农门。在他的潜意识里始终认为,脱离了农门的于秋月跟了他,比跟窦泥万和常得胜都要享福。他还亲眼见过,乡亲们当着秋月的面说这些话时,秋月也总是笑着点头。只是他到死也没弄明白,秋月当年的笑里都包含着什么。
常得胜也没想到,若干年后,无怨无悔在别人婚姻城墙外守望的他,会亲眼看到墙倒城蹋,这倒蹋的城池,伤了吴言中的肉体,也伤了他的心灵。最悲惨的是,所有的同情都倒向了失去了肉体的吴言中,却无人知晓他心里的痛苦。这真像做了一场梦,而晚上做梦白天醒,当用自己的手指头把自己的肥皂泡戳破后,一切都将了无新意。
从吴言中的灵堂里出来,回想于秋月那复杂的眼神,常得胜忽然意识到,随着那个和他较劲的人的消失,他和于秋月的心也将会渐行渐远。接下来的日子,就算他常得胜有能力给于秋月整个世界,于秋月也不会接受。常得胜终于明白:其实,现实是此岸,理想是彼岸,中间横着的则是湍急的河流,既便行人可以在河上架桥度水,却无法掌控流水的走向。
还能为秋月做些什么呢?
回到工区后,常得胜召集所有的班组长,开了一个长长的座谈会,会议内容主要讨论,作为吴言中生前的单位和同事,今后应该如何去帮助他的妻儿老小。在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后,常得胜和大家商议,每个月从区队基金里出一部分,职工们自愿捐款一部分,他自己拿一部分,以巷修工区的名义资助于秋月娘俩,直到吴言中的儿子大学毕业。
第一次收到救助款时,于秋月的第一个反应就想到了常得胜,但她没想到在这以后的每笔款项里都有常得胜几乎全部的工资。对于常得胜,她说不清是怨还是恨,也理不清曾经海誓山盟的爱,还有没有一丝丝温存。但无论怎样,她从心眼里感激常得胜无言的帮助,她也明白这帮助背后的情痴及不死的欲望。
对于孤儿寡母而言,金钱上的帮助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于秋月必须学会适应家里没有男人的生活,必须锻炼自己的体力,以便扛起煤气罐等所有生活中的重量……青天白日下的于秋月,在众人的关注中咬牙坚持着。
少了男人的夜,带来的不光是深深的寂寞,还有惶惶的不安。
没有女人的夜,想的却不是女人的肉体,而是女人的安危。
惶惶中的于秋月不知道有人为她在外面守夜。
在外面忐忑徘徊的常得胜,搞不清他这种守护是否值得,可他心里清楚,他管不住自己的心,拖不住自己的腿,再忙再累,总想到于秋月的楼下转一转,亲眼看着从她家透出的灯光亮起又熄灭,才会心安。
特别是雷雨夜,他会躲在某个角落里,眼睁睁看着于秋月家的灯熄灭后,再悄悄潜到她家门外,耳朵贴着门板,并轻轻地自言自语,秋月,别怕,有我和你做伴。他知道于秋月最怕打雷,他们恋爱时,常得胜总是盼着这样的雷雨夜,因为只有这样的夜晚,惧怕雷声的于秋月才会丢掉羞涩,不管不顾地一头扎进他的怀里,任他抚着头安慰,月月,别怕,别怕,有我呢……
可是,现在,一道门坎却好像隔了千山万水。
一声惊雷,吓得藏在楼梯拐角的小猫,喵地一声来回乱窜,这家门前停停,那家门前望望,最终无处可藏。
门外的常得胜心急火燎,他隔着门上的猫眼使劲儿往里看,他想看见此刻的于秋月到底是个什么状态,会不会吓得闭着眼睛蜷成一团。
门内的于秋月被一声惊雷炸醒,慌乱着搂过熟睡的儿子,蜷在床中央使劲儿闭上了眼。睡梦中的儿子被妈妈抱得不能呼吸,吓得哇哇大哭……
哭声让门外的常得胜手足无措,冲动之下理智早已跑远。他使劲地擂着门喊,秋月,秋月,你怎么了?秋月,秋月,你别害怕,我在外面守着呢,快开门秋月,秋月,秋月……
擂门声让孩子愈哭愈烈。于秋月听到熟悉的声音,则好像在绝望中捞着了一根稻草,她安慰哭嚎的儿子,别哭了,别哭了,有人来保护咱了。放下儿子,她疯了似的穿过客厅,跑到门前,拽住了门把手。就在要拉开门的一瞬间,她醒了。
于秋月忽地收回手,抹了把泪,对着门板说,得胜,你走吧,你放心,我没事儿,我会好好的。
秋月,别骗自己了,我知道你害怕。不光是打雷的时候,其实,你每天夜里都害怕。快开门吧,秋月,我只是想进去陪陪你,我没有别的意思。门外的常得胜近乎哀求。
我理解你的苦心,也请你原谅我的无奈。你仔细想过没有,如果今天我拉开了这扇门,之前所有的谣言全都会应验在别人眼里,以后,你在织女矿还怎么做人,吴言中他又怎么能够安息。门内的于秋月伤心的哭泣。
唉,老天爷啊!你咋不让我替吴言中去死,我死了眼不见心不烦,就会一了百了。秋月啊,你让我怎么办呢?你可让我怎么办?常得胜呼天抢地。
门内再无声音,于秋月欲哭无泪,欲言无声。
秋月,你怎么了?你怎么了,秋月,你说话呀,你别吓我,你快说句话。常得胜吓坏了。
得胜,你让我说啥好呢?你如果真是为我好,请你记住我的话,以后别把时间花在我身上了,快点找个正经的女人成个家吧。你一成家,一切就都好了。我这里早就成了一潭死水,任你投入再大的石头也难起波澜了。得胜,寡妇门前事非多,以后别来了,你明白吗?
秋月,你知道我做不到,要是能做到忘情,我就不会出现在这个矿上了,请你也问问自己的内心,曾经的一切真的能相忘于尘烟吗?
于秋月的嘴唇,不知何时被自己咬破了,泪水浑着鲜血。于秋月揪着自己的头发,狠了狠心说,得胜,你真的想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因为,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
门外是巨大的沉默。沉默中忽然又响了一声惊雷。常得胜把拳头狠狠地砸在了门板上,有气无力又字字千圴地说,于秋月,请你别给我背台词。你可知道鲁迅《伤逝》的主人公涓生,正是因为这句话送了子君的命。你可知道,如果曾经相爱的人彼此说谎,那只能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得胜,曾经错过便无法挽回,难道你认为,我的生活里还会有光明吗?你不觉得现实生活比小说更加惨烈,更加无法言说吗?现实中,又有多少相爱的人最终会掉入渴望、试探、嘲讽、受伤、怨恨、背叛、游戏的结局。就像我们现在,这一切到底是怎么造成的,难道你心里没数吗?如果当初的你再坚定些,我们哪会有今天这结局。醒醒吧,得胜,该是醒的时候了。如果这世间真有幸福,那幸福的时光也是短暂易逝,更何况我们是不幸的,就如同白天和黑夜的交替,黑夜变得异常难捱。现在的我,比任何人都有真切的感受,无数个夜里,我都试图挣扎着寻找自救的路径。不是因为没有爱,而是因为如何不爱……
孩子不知何时已经睡去,眼角还挂着晶莹的泪滴,门外再也没有了动静,伴着于秋月的只有风声、雨声、雷声。
悄悄掩上卧室的门,于秋月来到阳台,拉开所有的窗户,对着无边的黑夜无声的疾呼,雨啊,你就使劲儿地下吧,洗尽人间的无奈,电闪啊,你就狠劲儿的闪吧,照亮世间的黑洞,雷公啊,你就大声地吼吧,我是再也不怕你了,你有什么好怕的呢,巴不得你把我收了去才好呢!
常得胜如一团烂泥一样瘫在了秋月的门前,再也没有了言语的冲动。
巷修工区的人再次来送捐助金时,于秋月想问下你们常区长还好吗,话到嘴边却又咽下。不知是于秋月的欲言又止或是常得胜临行时安排的必要交待,来人告诉于秋月,常区长报名去了西藏新开发的矿区,走时特别交待,一定要把这捐助进行到底,直到你的儿子能立起门户,养家糊口。最让人感动的是,常区长每月都从自己的工资里拿出一多半,融入捐助基金。一开始的时候是这样,到西藏后依然坚持如此。
西藏,他怎么会去那么遥远的地方,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问来人时,于秋月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从此,真的就咫尺天涯隔山隔水了。
嘴里一连声对来人说着“谢谢”,于秋月脑子里回放的却是那个雨夜,和那个雨夜里模糊而又真实的细节。她没想到,那个雨夜竟是离别。
能告诉我你们常区长在西藏的通讯地址吗?问出这句话时,于秋月的心对于秋月说,思念已经开始。
来人说,对不起,我们区长特别交待,有一天你要问起,也不能告诉你。只要我们对你说,他走不为别的,只想去开拓他热爱的采矿事业。他还说,如果说他一开始将目标锁定矿山,确实掺杂着儿女情长,那现在他的选择,完全是为了做自己喜欢的工作。
于秋月心里想,走吧,走吧,越远越好。表面上却惨然一笑说,那好吧,我就不问了,也请你转告常区长,以后别给我们寄钱了。
常得胜没有听她的。以后的岁月里,于秋月和儿子花着常得胜的钱,却没有常得胜的任何消息。每天夜里,于秋月会关注天气预报中有关西藏的天气,看着电视上的晴雨表,丈量着她心里的睛雨表,于秋月难以成眠。
快乐和烦恼不和时间赛跑,苦也一天,乐也一天,在苦乐掺半的岁月中,儿子一天天长大。随着儿子身高的增长,于秋月家的门上总是会在不同位置出现相同内容的纸条。纸条上写的是,“要是哪个男人敢来找我妈,我就把他杀掉。”
这纸条就像一道门符,吓退了好心人给于秋月介绍的男朋友,也震慑了心存不轨的男人们。看着失去吴言中的家里又重新长出了一个小吴言中,于秋月喜忧参半。
收到儿子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夜里,于秋月放声大哭。
儿子说,妈妈,这是好事,你为什么要哭啊!我知道你心里苦。但今天你应该高兴啊,千辛万苦,我们终于熬过来了。我也懂得了你的苦,从此,再也不会往咱家门上贴纸条了。我上学走后,你还是找个人陪陪你吧。否则,我在外面上学也会安不下心。
于秋月抱着儿子放声大哭,哭后又抚摸着通知书微笑。她说,要是你爸也在,咱们家今天该多喜庆。
哭过笑过,儿子在对未来满怀的希冀中响起了鼾声,于秋月则思绪万千。她在想,如何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常得胜?她在想,几次收到的来自家乡的钱款,是不是窦泥万寄的?她在回忆,当年常得胜、吴言中和窦泥万三国鼎立时,窦泥万退出时曾康慨地说“有一种爱叫做放手。”那么,常得胜的不辞而别算不算是放手?她在想……
思绪纷乱中,于秋月竟然沉沉地睡去。睁开眼迎着第一缕晨羲,她泪流满面。拿起新买来的手机,她想打个电话给最好的朋友彩虹,询问下孩子高考后,如何宴请的问题,像她这种情况还有没有必要办场?
巧的是,于秋月拿起手机尚未拨号,话筒里就传出来风风火火的彩虹那风风火火的声音。彩虹说,孩子这个场必须得办,且要办得热烈隆重,风风光光,这么多年熬出来的成绩不容易,咱不能让孩子认为没有了父亲,就低人一等。她还说,不用你于秋月费心,一切事宜就交给她彩虹。
像一道曙光闪过,于秋月心里亮了一下。放下电话,脸上挂着泪道儿的于秋月笑了。她轻轻自语,幸亏有她。
升学宴喜庆热烈,可这喜乐背后,好像藏着一坛苦水,一不小心,就会遍地流淌。于秋月领着酷似吴言中的儿子,一个桌一个桌地挨个儿敬酒,报答着平日里亲友们的关照……不知谁说了句,瞧这孩子多像他爸啊,要是他爸活着,该多圆满。
于秋月听到装没听到,心里万般苦脸上千层笑。客走人散后,于秋月拿起一瓶白酒咕咚咚猛灌,不是想一醉解千愁,她只是想让自己彻底地醉一次。
醉眼迷离中,有人夺下了他的酒瓶,这人是彩虹前些日子给她介绍的男朋友。男朋友扶着于秋月上了车,于秋月就势靠在他的肩头。迷迷糊糊中,一股温暖的电流袭击了全身,许多年都没有的感觉涌上心头。不远不近的路程,若有若无的颠簸,一只男人的手沿着脖颈,轻轻的向前探索探索……下车时,两个人竟有了点不舍。
这个夜,于秋月一遍遍捕获着那只手的温度,渐渐地进入梦乡。梦中的于秋月,像一条干渴的鱼儿,在注满了欲的池塘里尽情游戈,浪潮一波连着一波,多年未有的快乐,波峰浪尖上的男人却不停地变换着,一会儿是常得胜,一会儿是窦泥万,一会儿是男朋友……
梦醒后,天依然黑着,梦里的男人一个个远去,哪个也不属于她。再度失眠,于秋月睁着眼等到天亮。想着儿子上学走后,这屋里会剩下她一个人,想着以后的岁月,这屋里的一切东西,只要她不动就不会有人动,这屋里除了她连一个活物也没有,孤独便在瞬间流遍全身。仔细想想彩虹给介绍的男朋友,虽然有许多不尽如人意,但于秋月还是决定差不多就定下来。天亮后,一定要给男朋友打个电话。
于秋月没想到,电话接通后,那个男人支支吾吾一阵后,悠悠地说,对不起,我昨天喝多了。我曾把咱们的事儿说给老母亲,也把你的照片给她看了。母亲带上老花镜端详一阵后,说你,说你,说你长了个克夫相,和从事井下工作的我在一起不太合适……
放下电话,于秋月苦笑了一下,走上阳台,看着远方的井架上,天轮不知疲倦地旋转着,火热的阳光下,低垂的枝条慵懒地摇曳着,肮脏凌乱的白色塑料袋被风卷起,忽而高,忽而低,上下翻飞,没有方向,没有着落……不知何时,滴落的泪水打湿了于秋月紧抱在胸前的胳膊。于秋月呆呆地站在窗子里,眼睛痴痴地盯着窗外,心里好像什么也没想,又好像在等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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