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短篇二题

曾棠

　　平原人物二题

                                                     文/曾棠
                                   三爷
　　
　　三爷一生活了九十二岁，除去大萝花，他是武家坡活得年龄最大的人了！
　　
　　三爷一生有一个嗜好：睡！无论任何场合，也无论任何环境，只要屁股一捱板凳，好了，眨眼的功夫，就会响起一阵如雷的鼾声来。再看三爷，早已是弯腰佝背，脑袋耷拉在双腿之间，困着了！有时候，还会有一丝透明的口涎长长地垂到地上，随着起起伏伏的鼾声起起落落，落落起起。
　　
　　人人都说我三爷是睏死鬼托生的！
　　
　　我爷爷那辈人中，同族兄弟三十二人，我爷爷亲叔伯兄弟九个，三爷年龄最小。自从他自己能摸着回到家门那年起，无论他那些哥哥们做什么事情，三爷都会像一只跟屁虫一样跟在后边，缠磨着你非得带着他去不可。
　　
　　三爷八岁那年，附近三里五村有名望的人士聚在一起，坐在我老爷爷的堂屋里，筹划着要起一个骡马大会，商量来商量去，骡马大会的落脚点最后就选在了武家坡。起会的日子看在了农历的三月初五，由远近闻名的耿朝良耿团长亲自操持，从龙王庙请来了戏班子，唱了三天大戏。大戏见天三开厢：上午，下午，晚上。八岁的三爷硬是一场不落地跟着他二哥，也就是我二爷二杠看了九场戏。
　　
　　我二爷比三爷的年龄大十多岁，仗着自家有点家底，是个五检不干干六检的人，别看他带着我三爷呢，也是把我三爷朝戏园子里一领了事，自己说不定上哪个相好的哪儿寻欢作乐去了！回到家我老奶奶问他唱的哪一出戏，只见我二爷一个劲地吧嗒嘴，根本就说不上来！
　　
　　三爷看戏，那是个真叫着迷，平时整天迷迷糊糊，可来到戏台子边上蹲下，竟一点也不困了。一双小眼睛，眨巴眨巴地盯着台子上那个唱腔圆润的小旦，聚精会神地看起来。直到刹戏，三爷才看见我二爷从一个小娘们身边恋恋不舍地走过来叫他回家。
　　
　　三天大戏唱完，戏班子去了王奉集。我二爷竟然不见了。老奶奶在家里急疯了，安排人四处去找，三爷却笑笑，狡黠地说：
　　
　　娘，不用找您二小，他没不了！说着，趴到我老奶奶的耳根上，诡秘地说，他撵着戏班子的那个黑妮上王奉集了！
　　
　　果然，三天后，我二爷失魂落魄地又回到了武家坡!
　　
　　虽然我二爷比三爷大十多岁，可在家里他最怵我三爷了！后来我多次听奶奶说过：我二爷之所以怵我三爷，一来三爷最小，是我老奶奶的掌上明珠，二来是他怕三爷把他寻花问柳的事儿告诉我老奶奶。
　　
　　看上去三爷整天蔫不拉几，像个小迷糊似的，其实，他了解的事儿多着呢！
　　
　　比如，那次我二爷跟着戏班子下王奉集，三爷第一个知道他二哥是为了那个叫黑妮的戏子。还有，他知道我二爷跟小狗家媳妇儿有一腿儿……
　　
　　三爷常常以把这些事儿告诉我老奶奶为由，要挟我二爷答应他想要做的事儿。我二爷呢，也常常为找娘们儿让三爷给他站岗放哨把着门儿，所以，两个人配合的是十分地默契。
　　
　　有一次，大白天的，二爷去找相好的，就给我三爷买了个烧饼，让他站在相好家的门口看着人，叮嘱道：
　　
　　三儿，看见有人来了你就咳嗽一声，啊！
　　
　　三爷接过烧饼，看着他二哥，说：
　　
　　那，你还得给我俩钱。要不，我告诉咱娘去！
　　
　　那一刻，我二爷应该是欲火难却了，要不，他不会眼睁睁被我三爷敲诈而又毫无办法的，只好又掏出两个硬币来，瞪了我三爷一眼，“咣”地一声，把钱扔到上，然后转身挤进了小狗家的篱笆门儿。
　　
　　三爷见有了吃的又有了花的，心里那个乐呀！就坐在南店的大门口，一边吃着烧饼，一边看着脚下的蚂蚁搬家。
　　
　　那时候的武家坡，街道不大却十分的繁华，虽然说不上车水马龙，但每天也有一些上京下卫的商贾络绎不绝。据说，沿着武家坡南北大街，向南可通北京大名府，向北可达天津卫。因此，村里就有了三家旅店，由南向北依次排开，为了区分各家旅店，人们就叫做南店、中店和北店。这小狗家，就住在南店的街对面，小狗媳妇好吃懒做，地里的活儿任啥不干，却和我二爷勾搭的挺热火，馋得我二爷整天想着朝那里跑。
　　
　　那天，三爷吃着烧饼，坐在南店的门口，开始的时候，还有一搭无一搭地朝对面看上一两眼。可是，看着看着就看烦了，便头也不抬地瞧起脚下的蚂蚁搬家来。
　　
　　大上午天，正是地里做活的好光景，整个武家坡大街上根本看不见一个闲人。我三爷一个烧饼没吃完，竟把他二哥交给的任务忘到了九霄云外，头一耷拉，胳膊一垂，半块烧饼掉在地上，困着了！
　　
　　小狗从地里回来，看见我三爷坐在他家的门口，就起了疑心。可他在家施腾了半天，也没找见一点儿他媳妇偷人的迹象，就跑到外面，摇醒我三爷，问道：
　　
　　小三儿，谁叫你在这里困觉的呀？
　　
　　小狗这急吼吼地一问，加上我三爷刚从睡梦里被惊醒过来，心里就害怕起来，这一害怕，就“哇”地一声哭起来。可谁知，那天，我三爷的嗓子哭哑了，也始终再没有看见他二哥从小狗家出来！
　　
　　事后，三爷很纳闷地问我二爷：二哥，那天你啥时候从小狗家走的？咋不叫我一声啊！
　　
　　                           
                                             辛广
　　
　　我小时候那些年，在老家，每到冬天的晚上，时不时地就会听见一串韵味儿十足的吆喝声：
　　
　　肥—羊肉。
　　
　　声音颤巍巍的，从外面大街上远远地传过来，在寒冷的冬夜里，显得十分地绵软、悠长，一下子就把人的馋瘾给勾了出来。
　　
　　每当听见这样的吆喝声，大家都知道：是辛广来了！
　　
　　我印象中的辛广，永远都是一个浑身上下油脂麻花恼的人，秃头顶，四四方方的大脸盘子上，一双窄窄的小眼睛始终似笑不笑，两片肥大的厚嘴唇像是总也合不到一块儿似的，看见了人，都是黄板牙一呲，两只小眼睛眯成了一道细细的缝儿，那摸样，总是给人一种奸诈、狡猾，皮笑肉不笑的感觉。
　　
　　辛广不是武家坡人，他是前庄的一个小商贩！
　　
　　武家坡跟前庄说是两个村子，其实中间只隔了一条土路，并且这条路也是形同虚设，隔不住两个村的街坊邻居们借取来往。我的小学三年级就是在前庄读的呢！因此，有关辛广的传闻，我也就多多少少了解一点儿。
　　
　　我第一次知道辛广，是在升入小学三年级不久，那一年，我还没有因为家庭出身不好而被迫辍学。
　　
　　那是一个深秋的晚上，月亮照得地上亮如白昼。几个小屁孩儿在热热闹闹地玩“星星过月”，忽然就听见从遥远的村庄那头，挤过来一声颤巍巍的吆喝声：
　　
　　肥----羊肉！
　　
　　舒缓、柔软的吆喝声里，夹带着一种悠然自得的神韵，绵绵地把尾音拉得老长老长，就跟四海国他娘纺棉花时扯出的线丝丝儿一样，在深秋的夜晚传出来老远老远……
　　
　　肥----羊肉！
　　
　　说话不及，就有一股子羊膻气味儿钻进了鼻孔里，辛广就站到了大伙的跟前。借着月光，我隐隐约约地看到来人的肩膀上擓着一只筐子。这时候，我就似隐似现地感觉到了辛广那张让我终生难忘、皮笑肉不笑的脸。
　　
　　辛广，今儿个俺娘买你的羊肉了么？
　　
　　小曾用一种高傲的口气朝辛广问道。小曾他爹在城里的机械厂上班，能挣工资！一块玩儿的几个人，最属小曾家好过儿。我想：大概是小曾家经常买辛广的羊肉吧！看上去，辛广跟小曾挺熟。
　　
　　嘿嘿，是小曾啊！辛广点头哈腰地问道，玩啥呢小睐？
　　
　　虽然看不清辛广的脸，但我后来能想象出那个晚上辛广的表情：黄板牙一呲，厚嘴唇一张，两只小眼睛就没有了，活脱脱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摸样。
　　
　　第一次见面，辛广给人的往往是一个不多么厚道的印象：一副奸商的嘴脸。可实际上，辛广对人挺实在的，谁家偶尔有亲戚来了，手头上又一时不宽绰，辛广都会把羊肉赊给你的，并且从来不缺斤少两。我记得那时候羊肉是九毛钱一斤。辛广说：就这价钱，吆喝大半夜，有时候，一斤羊肉也卖不出去呢！
　　
　　据说，辛广宰羊是很有一手的，可我一次也没有见到过！
　　
　　记得是我上小学四年级的那年开春，公社在武家坡召开了一个割资本主义尾巴现场会。挺隆重的，还搭了主席台。周围三里五村的群众都参加了，公社还来了人，光是干部，在主席台上就坐了一大片，社员都坐在下面，会场上有好几千人，红旗招展，喇叭喧天，场面大得很。我们小学生也被拉来了参加大会。
　　
　　当主席台上一个矮矮胖胖的人站起来，宣布大会开始后，就看见有几个胸前挂着大纸牌子的人，耷拉着脑袋，被荷枪实弹的民兵们押着，逐个走上了主席台。在那些被押着的人中，头一个就是辛广!
　　
　　听说辛广要当资产阶级，想复辟资本主义呢！
　　
　　那还了得呀!我一听，当时就吓了一大跳。很恐慌地看了看身边，就看见了二马牙。那一年，二马牙还是我的语文老师，就听见二马牙说：
　　
　　就是呀，所以，我们要把像辛广这些人的资本主义尾巴割掉，把他们批倒批臭，再踏上一只脚，叫他们千秋万代永远不得翻身！
　　
　　二马牙的话还没说完呢，会场上就响起震耳欲聋的口号声来……
　　
　　我记得那次大会，开了整整一大天。我们这些小学生，也在地上整整地蹲了一大天，没学到一个字。
　　
　　从那次批判会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辛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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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曾棠 于 2011-8-24 11:34 编辑 ]

曾棠

原帖由 碣石清风 于 2011-8-28 04:12 发表
也来学习，

谢清风老师关注，问好

碣石清风

也来学习，

曾棠

原帖由 伊暮暮 于 2011-8-27 18:07 发表
好手笔，佩服！暮暮来欣赏，学习。

呵呵，多谢暮暮来关注啊！问好

伊暮暮

好手笔，佩服！暮暮来欣赏，学习。

曾棠

原帖由 荦春 于 2011-8-25 10:19 发表
人物立体感强。学习了！

多谢朋友关注， 问好

曾棠

原帖由 若水 于 2011-8-24 21:46 发表
把人物勾勒的惟妙惟肖，好文字！

问好若水老师，谢关注!

曾棠

原帖由 木门长子 于 2011-8-24 21:27 发表
小说人物很有特点，学习！

问好木门老师，常来指点呀！

曾棠

原帖由 昨夜秋风 于 2011-8-24 20:59 发表
文笔是很不错。

谢秋风朋友关注拙作，多给点文字呀

曾棠

原帖由 天下为公 于 2011-8-24 18:22 发表
平铺直叙，但，两个人人物鲜活

问好立功老师 ，多指点啊！:handshake

荦春

人物立体感强。学习了！

若水

把人物勾勒的惟妙惟肖，好文字！

木门长子

小说人物很有特点，学习！

昨夜秋风

文笔是很不错。

天下为公

平铺直叙，但，两个人人物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