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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轪侯家
足至长沙，第一站便是从火车站直奔湖南省博物馆。这座荟萃湖湘文化遗珍，展现湘楚文明来龙去脉的窗口，早就令人心向往之。
抛却11万多件馆藏品，我最惦记的则是唐人摹王羲之《兰亭序》卷和明末清初著名思想家王夫之的手迹。然而，没有选择的余地，直接就被导游领到了马王堆汉墓陈列馆，且有预感，这极可能是在湖南省博物馆里的惟一游览，也注定我只能窗口瞭望一下湘楚文化。
揣着淡淡的失落，量着导游的脚窝儿，向灯光幽暗处探索。没走多远，就好像在另一个世界转道弯的功夫，眼前竖起了一块牌子——走进轪侯家。面对如此导引，我心头本能地想起那句“候门深似海”。
时过境迁，似海的候门内，仿佛飘动着若隐若现的幽魂，或哭泣或窃喜。此时，他们好像正躲在某个角落，怯生生地观想着，这些两千多年后突然闯入的陌生人。而我们则好奇地猜度着，那年那人那风雨那沧桑以及那浮云般的富贵奢华。
按常规的想法，马王堆汉墓，毫无疑问墓主人应该姓马，长沙的地方志也有记载：此乃五代时期楚王马殷及其家族的墓地，故名马王堆。但看到那块“走进轪侯家”的牌子，我不禁心犯迷糊，这里明明埋的是楚王，又为何要“走进轪侯家”？
虽然游历前并未对这座古墓做过“功课”，却从史书上读到过：軑侯是西汉初年的一个侯爵，曾在长沙国担任丞相。如此说来，马王堆汉墓并不姓马，莫非地方志里关于五代十国楚王马殷墓的说法是错误的？既然错了，又为何不改，仍以“马王堆”之名响誉全国甚至全球，仅仅是因为此墓发掘于浏阳河旁的马王堆乡吗？
不敢设问，怕亵渎了古人，也怕问虚了自己。只是在心里想，反正死了的楚王马殷，再也不会追究軑侯的欺世盗名之罪。可軑侯又何罪之有？一切都是后人强加于他的。如今，就连他的女人都被暴尸于喧嚣尘世，用于诱惑千千万万双藏着不同欲念的眼睛。这于他来说，不知是幸运还是悲哀？当初费尽心计，妄想给生母一个不朽的躯壳，结果连灵魂也被折腾得千疮百孔，文帝若有感知，会不会后悔自己曾以这种方式珍藏虚伪的孝心，救赎肮脏的灵魂。
望着杯盘内底上写有“君幸食”、“君幸酒”字样的漆器，依然闪着光华；看着保存完整的西汉初期的瑟、七弦琴，二十二管竽和一套竽律，忽有伸手试下琴瑟还能否和鸣的冲动；盯着女主人生前用过的檀木梳，惊讶历经两千多年的岁月浸蚀，梳齿依然绵密锐利；最让人震惊的当属那具像睡着了一样的鲜尸，和出土时依然鲜翠地漂浮在汤汁里的藕片……思绪万千，不得不感佩和敬畏古人的智慧。
走了一圈儿，发现镇馆之宝好像是女主人的尸体。当男士们留恋在被复原的蜡像前，遥想当年的绝代芳华时，我却在这锦衣玉食、奇珍古玩的背后，看到了满眼满心的悲凉，仿佛眼前晃动的是西汉初期在这块土地上腥风血雨的争斗与撕杀……
手捻这缕悲凉，我听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墓主人利苍的千年一叹。这个西汉初期老实憨厚的猎户，本来并不了解韩信、刘邦之间的权力与情感争斗，却在钟惺拔剑自吻时接受了照顾辛追的委托。本无心窥探辛追之美貌，却因天然的质朴良善，挽救了万念俱灰的辛追，并成了不爱他却要利用他生个孩子，以寄失子剧痛的辛追之丈夫。本来无意于候爵官位，善良的猎户利苍，不忍看到妻子年年为失去的孩子做鞋，以缓思子之痛。终背信于钟惺所托“永不打听辛追身世的承诺”，悄悄打听辛追那个孩子的下落，而他做梦都不会想到，辛追所失爱子竟是后来的文帝——刘恒。母子相认后，文帝发誓要让母亲过上好日子，然而，辛追执意要过简朴宁静的生活。为了弥补对母亲的爱，文帝只好力排众议，封继父利苍为长沙国丞相，因为，长沙也是母亲辛追的故乡。
来不及准备，来不及思索。圣旨一下，利苍只得带着辛追和大儿子玄黄去了长沙。不知当时的利苍是庆幸突然而来的权利富贵，还是留恋以前猎户的安然平静。而就辛追来讲，这富贵的开始，实为唱响了一曲悲歌。犹记得，吾曾陪左小青主演的辛追叹息流泪，却没想到，现实要比以讲述辛追故事的四十集电视剧《大汉悲歌》还要悲凉得多。
如今，安放在湖南省博物馆为其量身定做的“地下寝宫”里，辛追夫人其千古遗容，在恒温恒湿都接近两千多年的地下环境中沉睡。在众人的参与下，她游出80公升的浸泡棺液，离开第 4层殓尸的锦饰内棺一层层走出来。走过内壁的均髹朱漆，外层的黑漆素棺，走出饰有复杂多变的云气纹、形态各异的神怪和禽兽的2层黑地彩绘棺，饰有龙、虎、朱雀和仙人等祥瑞图案的3层朱地彩绘棺……她身上穿的，是在水中漂织，不到一两重的缕空纱衣，外面穿的，是丝绵袍和麻布单衣，足上登的，是青丝履，面上盖的，是酱色锦帕，身外还包裹着18层丝麻衣衾，捆扎着9道组带，覆盖着两件丝绵袍、一张精美的T型帛画……这是何等的雍容华贵。这个生前享尽荣花的女人，却最终苍凉到剥去一切浮华，成为一具干尸供人指指点点、嬉笑怒骂。
今人的评论贬褒不一，再感慨古人之智时，又有谁知道辛追内心的苦。不知道她走出棺椁后的魂灵，与那为保帝位，在大臣们威逼下，以孝敬方式除掉母亲的儿子（文帝）会晤后，又是怎样的悲感交集，她肯定不会怪那明明知道母亲吃了凉瓜果后就犯心痛病，而偏偏派人去祁连山采来天然冰块，用铜冰鉴将西域的新鲜瓜果送往长沙的儿子。因为，那是一个母亲心甘情愿的成全。也不知道，她与那穷人乍富，心理扭曲的儿子玄黄见面后又会说些什么。如果玄黄仍不改昔日鱼肉百姓、强占民女的恶习，她会不会再次把刀刺入那罪恶的胸膛。
更难猜测，这个被称为绝代风骚，牵动了上至帝王，将军，下至武士农夫之心的传奇女子，与那些曾经用情于她的韩信、刘邦、钟惺等男子再次聚首后，又会是怎样的情景。这个16岁下嫁江夏王府的湘女，洞房花烛却被围城的韩信大军搅乱。在江夏王宁死不降命全家切腹自尽时，她毅然打开城门，用美丽和倔犟征服了韩信，赢得了生机。
无奈，女俘和将军的爱情毕竟不能在阳光下绽放。最可悲的是，她还有一件最难的事——美，与柏拉图在希庇阿斯问“美是什么”时的回答一样，在柏拉图看来，“美是难的”，难到不可言说。皇帝刘邦见了辛追的美貌后，认为是天赐尤物，身心皆应归己所有。爱韩信却被帝王惦记的辛追，从此卷入了一个个精心策划而又惊心动魄的阴谋……幸得韩信的忠诚卫士钟惺只身闯进皇宫救出了辛追。暗恋她的钟惺历尽艰险，尽着忠于韩信的责任，躲避着刘邦的追杀，并护佑她生下了刘邦之子。可怜命运多舛的辛追，生下的儿子却被韩信的遗孀偷天换日，将其抱进宫中，冒充薄妃所生。失子巨痛，让她选择了远离权利与浮华，跟随钟惺亡命天涯，却最终逃不过刘邦的四处追杀，为了保全辛追，钟惺做出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决定：将辛追托付给老实憨厚的猎户利苍，自己拨剑自刎，让利苍的妹妹喜鸽将自己的剑和人头带到长安，以断刘邦之念。
这里，不拷问钟惺的死值不值得，只引用《庄子·至乐》中庄周与髑髅的对话。髑髅曰：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庄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复生子形，为子骨肉肌肤，反子父母、妻子、闾里、知识，子欲之乎？髑髅深颦蹙额曰：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
顿笔至此，我忽然喉头发哽，无语凝噎，想起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本是陈胜于乱世的悲嚎，在这里我替刘邦遗憾，这个历经坎坷走向王位的英雄，却要利用权力追逐爱情，注定要因为永远得不到女人的心，而抱恨终生。我替利苍鸣不平，这个忠厚良善的男人，生为附属，死亦为附属。我更为辛追叫屈，如果她压根儿就不结交权贵，不走进軑侯家，或许，她留不下这所谓的千古遗容，却会活得安然，死得从容。
[ 本帖最后由 石丁香 于 2011-8-25 23:42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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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8-25 23: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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