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 处 逢 生

刘满园

                                                         刘满园


    天刚擦黑的时候，全宝他娘帮着全宝给媳妇弄来一碗大米粥，要她趁这时间肚子里消停下来，赶紧吃几口。全宝娘还说，人是铁，饭是钢，夜里还不知要折腾到啥时间，吃几口身子才撑得住。全宝媳妇巧玉儿下午肚子就疼上了，这阵儿刚刚缓了口气，一点食欲都没有。全宝小心翼翼地端着碗，吧唧着嘴儿，凑近巧玉儿，想喂着她吃两口，可巧玉儿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反而一扬手，不经意中，啪嗒一声，把一碗香喷喷的米粥打倒了。

    要不是儿媳临产，要是多少换个别的场合，全宝他娘都会言语两声，把糟蹋好吃食的不满发泄一下，可今天，她还是强忍着没有开腔，只是赶紧捡起地上的洋瓷碗，把一部分堆积着还没有流散开的米粥往里面扒拉起来。全宝看了一眼，也没有说啥话。就连他也觉着这饭食怪可惜的，为了伺候媳妇坐月子，他求了粮管所保管好久，才弄来十斤大米，这可是他家中最贵重的东西。

    就在这时，巧玉儿又呻吟起来，但很快又安静了下来。每次媳妇疼痛起来，全宝就只顾搓手抓后脑勺，不知如何是好。母亲却不慌不忙，她必定经历过生产，总是说，瓜熟蒂落，正常现象，不要惊慌，也不要惊动村里人，一旦知情者多了，女人就更生不出来了。每次全宝媳妇疼得喊爹叫娘的时候，全宝娘都无动于衷，反正也不是喊自己。再说男不怕苦，女不怕生，怕啥，是个女人，迟早都要过这一关的。此前，全宝就听娘这样说话，而且当着巧玉儿的面说，全宝就给娘不住地使眼色，可娘回回一点儿也不理会他，他也无可奈何。

   为这事儿，巧玉儿当着娘的面不说啥，私下在全宝跟前却唠叨过无数次，说到底还是血浓于水，不是亲生的，就是不疼爱。巧玉儿就乘机会说，我生的时候，要提前喊我亲娘过来，照管我，还是她疼我，你们娘俩，只把我当工具使。娘这样毫无遮拦，全宝也有口难辩。话说到这份儿上，全宝也有口难辩，事情明摆着，他还能放个啥屁呀。

    可前天全宝去接她丈母娘，却扑了个空，丈母娘带着儿媳妇躲走了！

    巧玉儿这才记起，娘家嫂子也要临产，是第三胎，想偷着生下来。亲娘和哥哥，做梦都想生儿子，所以东躲西藏，不敢叫干部们晓得。可娘家大王庄多少女人，几个育龄妇女，谁家女人肚子里有了，谁家啥时间生产，干部们一清二楚。躲，躲得了三十，躲不过初一啊。全宝就是镇上的干部，晓得计划生育政策吃紧得要命。

    前几天，镇上召开计生会议，镇党委黄书记拍着桌子说，谁家超生，就是想揭掉我们书记镇长头上的官帽子，就是跟我们过不去，所以，你们无情，就别怪我们无意。我们的口号，就是宁添一座坟，不生一个人，谁想以身试法，我就要谁的命！黄书记还点了大王庄的名，说大王庄隐瞒的超生对象最多，几个女人挺着大肚子在外面打游击，要尽快组织工作队，进驻大王庄，昼夜蹲守，绝不能叫她们把孩子生出来！

    当下，各个村子里都弄得草木皆兵了，就像电影里鬼子进村似地，人人自危，互不走动，也不敢有人随便窝藏计生对象，都害怕惹来是非。夜里，谁家鸡狗猪猫有啥叫都不怕，就怕奶声奶气的小娃娃哭闹，一旦听见，乡村两级干部就会闻风而动。更多的时间，人们提都不提这个“生”字，就连自己这一胎，合乎规定的，也要经过无数次的审查，还要发证什么地，啰嗦死了。不过这情况全保没有告诉巧玉儿，怕她着急，不为自己，为她嫂子。

    还好，一直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巧玉儿都没有再疼痛，全宝的母亲有点熬不住，也估计今晚没情况，就主动去睡了。起身时，对全宝说，睡醒点，疼得厉害了就喊我，全宝说，好好，娘你睡去。婆婆一走，巧玉儿却睁圆了眼睛，说睡不着，还要全宝给她倒杯水。

    喝着喝着，巧玉儿突然低声冲全宝说，你说到底生儿子好还是生女儿好，你说实话。关于这个话题，小两口讨论了无数次了，全宝回回都说，无所谓的，其实女孩更好些。可全宝他娘听他们这样说话，就不爱听，屁话，还是生个儿子好，你们当干部的，只能生一胎啊。娘还说，你看看，巧玉儿那肚子，尖溜溜地，还爱吃酸，一准生儿子。今晚这都要临盆了，巧玉儿还问这话，啥意思？还没有等全宝回答，她就自语似的说，我可不能像嫂子那样逃跑，儿子女儿，我就生一胎。好好好，就一胎，听你的，听你的。

    突然，巧玉儿就大声呼叫起来，疼死我了，疼死我了，随即在床上胡乱翻腾开来，急得全宝直淌生汗，不知咋办。这回，巧玉儿疼了好长时间，全宝的娘刚睡着，听着动静大，也迷迷糊糊起来了。可是折腾了半天，还是没有生下来。

    娘家婆媳俩偷偷摸摸靠近全宝家，已经鸡叫头遍了。趁着鸡叫声此起彼伏，巧玉儿的娘推开了女婿家的大门。当时，全宝的娘和全宝都朦朦胧胧睡着了，只有巧玉儿还在醒着，娘一推门，她就听得出来，到底是自己的亲娘，有感应。巧玉儿赶紧推推爬在旁边的全宝，说快去开门，我娘来了。全宝揉揉眼打着手电筒出去一看，果然是丈母娘，吃力地扶着一个年轻女人，悄悄地闪进大门来。

    全宝啊，赶紧赶紧，你嫂子要生了，我怕生在野地里，闹来一身的病就坏了，先给弄个热被窝暖暖，巧玉儿，巧玉儿呢。全宝想，还是先到巧玉儿的床上吧，就她这儿暖和些。娘！巧玉儿！娘儿两这一呼一应，都差点哭出声来。哦，看看娘这记性，忙着把你临产的事儿都给忘了，唉。这样说着，巧玉儿的娘还拉了拉被子，想把媳妇的身子盖好。全宝的娘这时才插上嘴儿，哎哟，亲家呀，夜这么深了，咋走来的?唉，一言难尽啊。亲家呀，我们娘俩实在无处可去了，求你让我媳妇在你家把孩子生下来，再想办法，啊……

    鸡叫三遍的时候，两个女人竟然同时生了，更奇妙的是，两个孩子几乎一起呱呱坠了地。全宝因为有嫂子在，没有进屋去，他娘跟丈母娘，出出进进，手忙脚乱，弄了半天，才把孩子的脐带剪了，包扎好。可是，就在全宝的丈母娘把孩子放在媳妇身边时，才发现，媳妇的气息有点微弱，再摸，好像一点呼吸也没有了。全宝，全宝，快快，人不成了。全宝的丈母娘呼喊着，带着哭腔，也把正在拾掇另一个孩子的全宝娘吓了一跳。这时候，全宝还顾得了啥呀，一个箭步就冲进屋里来。一看，娘家嫂子的脸都惨白了，就一把抱起来，用大拇指死死的掐住嘴唇和鼻孔挨着的那个地方，一直没有松手，足足过了两分钟的样子，人才微微睁了一下眼睛，好了，不怕了。没有想到，全宝还有这一手，两个老女人都快吓傻了，全身松软如泥，都有些支撑不住了。

    天快亮的时候，巧玉儿瞅着一夜没有合眼的全宝，问，我生的是男娃还是女娃？全宝也说不上来，看了一眼旁边的丈母娘，她也摇了摇头，全宝的娘已经回房睡下，几个人好像把这茬儿都给忘记了。巧玉儿这样一提醒，全宝才赶紧拔开旁边静静睡着的婴儿，看了看，男娃，男娃啊。两口子情不自禁的兴奋，也提醒了丈母娘，她也急忙拨开睡在儿媳妇旁边的婴儿，啊，又生个烂女娃，唉，命啊。多亏，娘家嫂子还在昏迷中，没有听见。

    第二天早上，娘家嫂子醒来，摸摸身边的娃娃，啥话没有说，就又睡着了。吃过饭，全宝娘在厨房小声对全宝说，这事儿，咋办呀，你可是吃公家饭的人，娃他妗子那是犯法呀，生三胎，得了？暂时趁巧玉儿也坐月子，倒能遮盖过去，可时间一长，咋办，纸里包不住火的啊。说不定，还会连累你这个娃的姑父的，你可是吃公家饭的人呀。

    三天以后，巧玉儿的亲娘又在夜里鸡叫头遍时，带着媳妇和孙女走了，这一走，至今，再也没有来过女婿家一回。三年以后，政策开始有所松动的时候，一个传言在大王庄和小李庄私底下流行，说，全宝的娘把孩子掉了包，其实巧玉儿生的是女娃。这话听着石破天惊，还附带着一些议论。都是一家子，谁跟谁呀，全宝还救了娘家嫂子一条命呢。这个传言，两家人都听到过，彼此心里明白，只是没有说破。随后，娘家嫂子也觉着有些不对劲儿。自己怀胎的时候，那肚子也尖溜溜地，也忒爱吃酸啊。

    自此，全宝跟娘家人就没有了来往，这个该当根深蒂固的亲戚路，也莫名其妙地断了。巧玉儿三年两头还能去大王庄看白发苍苍的母亲一回，全宝和儿子却再也没有去过娃他舅舅家。全宝也想，还是亲生的好啊，这不，巧玉儿就不记恨娘家人，打断的胳膊往里弯哪。有时这样想着，全宝就有点郁闷，就平白无故地心烦意乱起来。







[ 本帖最后由 刘满园 于 2011-9-26 22:56 编辑 ]

朱建勋

问好刘版！拜读大作，身在农村，有亲历感。
挑两处刺(没有不恭的意思)：
“母亲却不慌不忙，她必定经历过生产”中“必定”改为”毕竟“妥帖些；
“你们无情，就别怪我们无意”“无意”应“无义”。
远握.，祝您节日快乐......

[ 本帖最后由 朱建勋 于 2011-9-29 19:49 编辑 ]

刘满园

祝大家国庆快乐！

刘满园

原帖由 依红袖 于 2011-9-26 21:22 发表
平常事中透着世俗，透着千年来重男轻女的狭隘，以独特的文笔警人深思。向刘版主学习！

谢谢来读，谢谢。

依红袖

平常事中透着世俗，透着千年来重男轻女的狭隘，以独特的文笔警人深思。向刘版主学习！

鲁小鱼

重男轻女，根深蒂固！真是中国人的悲哀！学习刘版的好文！

磊落飒爽

前来学习老师佳作！

刘满园

原帖由 曾经沧海 于 2011-9-24 07:26 发表
语言平实，现场感强。平淡的情节写出离奇的故事，值得一读。

谢谢来读。

刘满园

原帖由 西岭慕雪 于 2011-9-24 21:18 发表
调包事情在社会中很多，有些当初因为生女过多与人换成儿子的有，等到自己有钱了另娶女人生了儿子后觉得帮人养儿子是吃亏了，又想换回女儿，结果惹出官司来的也有。

谢谢来读。

西岭慕雪

调包事情在社会中很多，有些当初因为生女过多与人换成儿子的有，等到自己有钱了另娶女人生了儿子后觉得帮人养儿子是吃亏了，又想换回女儿，结果惹出官司来的也有。

[ 本帖最后由 刘满园 于 2011-9-24 23:45 编辑 ]

刘满园

原帖由 石丁香 于 2011-9-24 14:48 发表
立意新颖，刻画到位。学习刘版好小说。问好！

谢谢丁香，问好祝福。

刘满园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1-9-24 11:13 发表
呵呵，这是绝了！小说描写细腻，文字很有张力，写小生活反映大时代。人物心理和人性刻画生动，读罢难忘，回味久远。

谢谢迎风阅读点评，加精鼓励。

刘满园

原帖由 罗忠继 于 2011-9-24 10:58 发表
做过计生工作的人就更能感触到这是篇很不错的农村题材小说。就因重男轻女，比这荒唐的还有呢！
支持刘版 :victory: :victory:

谢谢，谢谢阅读。是啊，曾经一个时期，个别一些地方党委政府，为了保位子，只做计生工作，确实演绎出许多别出心裁，荒唐透顶的故事。我这只是间接的。

刘满园

原帖由 荦春 于 2011-9-24 09:32 发表
真实可信，采用了白描手法！

谢谢阅读。

刘满园

原帖由 妖魔的狂笑 于 2011-9-24 08:50 发表
农村题材的小说实在难做啊，感佩楼主对敏感题材的把握，拿捏很有法度。

谢谢阅读点评，还有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