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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原创] 花千树——八大传(连载) [打印本页]

作者: 圆月弯刀    时间: 2004-4-9 18:35
标题: [原创] 花千树——八大传(连载)
  (一)

  暮春。微冷。风雨夜。

  青石地面。一张黑木大方桌。藤黄色光线经半开纸窗折射开来弥散在整个赭石色的房间。

  如果当时有人在场,你一定会看见一个瘦削的老者正凝神作画,伫立在桌前,微伏着腰身,右手捉着一只三尺长的秃笔,在丈余的生宣纸上信手游弋。稍倾几枝水墨淋漓的荷叶就跃然纸上,它们仿佛就着这风雨声摇曳不休。可惜你们都看不见也听不到。风雨猛烈地摇撼着那几扇小窗发出吱吱噶噶的声响,窗外的几杆翠竹又添了新叶,投几抹纷披的影子在纸窗之上,杜鹃花开得正艳,散发出极其淡雅的清香,却无声无息。

  那个老者就是我。世人称呼我的号——八大山人,而我知道,我曾经是皇室的子孙,我的真名叫朱耷。朱不是猪八戒的猪,耷却是耷拉着耳朵的耷。我不得不相信命运,却也由此看穿了人生。人说富贵有命,当年母亲生下我的时候见我双耳垂肩,父亲欣喜异常,说此子必贵,遂取名曰耷。岁月无情,人海漂浮,物换星移几度秋,我的亲人终于一个个都离我而去。在那场突如其来的惨变中,他们都死了。只剩下我。难道这就是所谓吉人自有天佑?

  又是春天了。每一对幸福的恋人都在此时尽情享受生活的圆满的造化的恩宠,是啊,谁不梦想拥有花前月下,郎情妾意的快乐。可是我不能够。昔人云为国舍命,天下大爱莫过于斯。如今的我,无国可报,无人可爱。你要说我是个天底下最可怜可悲之人?我却不能同意,起码我还活着,我还有过你们说的爱情,尽管这一切再无第二个人知道,我还可以默默地思念着我的故国,我的亲友,我挚爱的女人。

  她叫爱新觉罗石蕙。世人称“他”牛石慧。

  (二)

  那也是一个阴雨如晦的春天,我刚满19岁。正值青春茂盛的年龄,老天却给我给我们的国土降临了一个灭顶之灾。

  刚刚铲除了阉党魏忠贤的年轻皇帝朱由检正踌躇满志地准备重整河山,我们这些皇族子弟也都壮志成城迎接新时代的到来。陕西米脂却闹起了饥荒,农民饥寒交迫无法营生。于是那个乡巴佬李自成率领一伙人造反了。一路打打杀杀,竟然攻破了首都,逼得皇帝上了吊。

  第二天,我的父亲也急火攻心旧病复发不治身亡。我们的朝代覆灭了,国破家亡的我开始了逃亡生涯。

  我在山洞里躲藏了三年。这三年里,我们皇室的子弟反抗过,挣扎过,建立过大大小小几个临时政权,终于因内讧倾轧和外界暴力而一一粉碎。而李自成的被窝还没暖和就被吴三桂引至的清兵抄了家。于是开始了满族人的统治。在最初的几年里清朝的皇帝们惶惶不安,到处捕杀前明后裔,遗孤和忠臣,所到之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我隐居在奉新的大山里,摘吃山林里的野果和野菜,严冬和春天里我偶尔溜到山下的农舍向好心的农民索取些干粮和山芋。又下雪了,我蹲在山洞的火堆旁,望着漫天的鹅毛大雪,烤着手里的山芋,回想着几年来的变故和遭遇,在月色下嚎啕而泣。

  没有纸笔,只有出逃时怀里揣藏的一部《丧乱帖》,那是书圣王羲之的真迹,我天天对着它,用手指迎空比划,以心运笔。帖名映我心,心乱如帖。

  我这样度过了两个残酷的冬天,直到在第三年——遇见了她——那个美好的春天来临。

  (三)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江南的水乡田间——我隐匿的山下,春光明媚,到处都有金灿灿的油菜花,田野里零散地生长着花满枝桠的桃树。

  那一天我的心情格外舒展,就在山脚下散步。这时一阵车马声隆隆传来,我蹲在灌木丛中,看见山路上一小队清朝官兵正缓缓行进,那些兵士抬着一面轿,翠罗红锦,人不多,只有二十个左右,所过之处却也是尘土轻扬。

  几声马嘶。咴咴——一群手执刀枪的汉人已经拦截在那队车马面前,接着他们拼杀在一处,我只听见哭喊声和兵器金属的碰撞声刺耳的传来,我仿佛又置身于三年前那场变故之中,心下一凛,两眼发直,全身战栗,竟一步也走不动。

  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我仍然怔怔地趴在树丛里抖动,两只眼睛模糊不清。忽然感到有急促而细微的呼吸自颈后传来,我这才发觉刚才的厮杀声已经停止,而一个人正伏在我后背上——我的心一下子又剧烈地跳动起来。可是当我试探着让身躯保持平静才发现身后的人颤抖得比我还厉害!我慢慢转过头。

  就在此刻那个人也徐徐睁开了双眼,我们四目相对,同时“啊”地大叫起来。

  那竟是个清丽脱俗的少女。

  “你是谁?!”她颤声喝问,额角流着血,显然是从我头顶的山坡上奔跑时失足滑落下来擦破的。
  
  “我是好人,快跟我来。”我一下子清醒起来——她一定是坐在轿子里被拦杀的女子,需要救助;或者一下子糊涂起来——她可是来自清朝皇室,我的仇人啊。

  可是我还是那样做了,她打量了一下我,抿了一下下嘴唇,坚定地点点头。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只吃了一块山芋的我竟然背起她发足狂奔直冲向我窝身的山洞口……


  (四)

  江南的春日是明艳而潮湿的,我坐在山洞口点起一小堆柴火,手里捏着一根插着香鸡的竹枝,不停地在火焰上翻滚着,发出阵阵的香味,外面又在飘起雨来。

  已经是第三天了。她有内伤,而且受到惊吓,所以一度昏迷不醒。所幸我自幼跟家师研习过中医,上山采草药为她疗伤也就成了我每天活动的主要内容。她现在还在睡着,山脚下善良的周老伯给了我一只老母鸡,我想给她补补身体。她也许会康复的快一些,这样就可以早点回到她的北方老家去。我不想惹一点点的麻烦,也不愿为身外事费神操心,哪怕它将给我带来意外的收获和惊喜。

  她又苏醒了,我把烧好的鸡撕成一块块喂给她,我自己留了一条鸡大腿。

  给她服下中药后,我就开始每天书法的日课了。我盘起双腿,轻合双眼。那些晋唐的名迹就清晰地展现在我的面前,我仿佛看得到王羲之和颜真卿那捏管的手在凌空转动,我跟随着他们在心底把一幅幅作品完成。

  “妙哉!”观到妙处我不禁大喝一声,突然蹿起身抓起火堆里半焦的竹枝在石壁上即兴书写开来。

  “好一篇祭侄文稿啊!”

  我的耳边突然飘来一串清脆的幽幽的言语,是那个女子,没错的,她竟然懂书法——我怔住了,慢慢转回身,只见她正背着双手歪着头微笑着站在我的眼前。

  “姑娘你……”我竟一时无语凝噎。

  “你什么你啊?我早好啦!瞧你个小生倒还忠厚,算我没认错人。”

  “我……”

  “怎么又我啦?我知道你不是个一般的小要饭花子,可也不能写字不用笔呀!呵呵”

  她竟然把我叫作要饭的,真是哭笑不得,我只好垂下手,望着她俏皮靓丽的模样,低声说:“我不是要饭的。”

  “不是?还说不是?那么那只香鸡是哪来的啊?”她可真要命,身体刚一恢复嘴巴就开始跳舞。

  虽然我内心里一直觉得自己很厌恶那种一说起话来嘴巴不停的女子,甚至有点恐怖,可是面前的这个姑娘,说实在话,我一点也不觉得讨厌。我一边暗自惊讶着自己一边一言不发地望向她,傻傻地笑,听着她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等到她说够了,我才用手指着她慢腾腾地说:“你的裙子破了。”

  她一低头发现自己的裙子左半边已经残破,隐约见得到白皙的肌肤,顿时满面粉红,气得哼了一下立刻转身跑回去倒在草床上养病的地方去不再吱声。

  那一夜,我躺在火堆旁边彻夜难眠,唇边却挂着让我自己都惊奇的微笑。

  “我们一起去采野菜吧!”当她只花了一眨眼的工夫用我借来的针线补丁缝补好了自己的衣裳跳到我面前的时候,我简直要晕了。这孩子是个妖精吧。我这样想来安慰自己。

  这一天的阳光格外灿烂,蓝天白云,不时几声鸟鸣掠过。田野里金黄流溢的油菜花还是那么耀眼鲜艳,蝴蝶四处飞舞着。桃花也开了,粉红的,白的,绯红的,三三两两错落在田间。我都快忘记自己是来采野菜的,呆呆地站在那看她象春风那样游走着欢笑着劳作。

  “小要饭的,发什么呆呀?快来呀!这里有好多的苣荬菜呢!”

  她站在如画的风景里朝我招手微笑,我瞬间感动。不知道打动我的是她的美丽还是花朵的缤纷。


  (五)

  都走了,都走了……我在心里喃喃地自言自语着,顺手写下了两个大字“安晚”。是啊,这样的夜晚有什么不同呢?这么多个夜晚我是一个人度过的,这和那些不平常的夜晚有什么不一样呢?石蕙,你已经离开我整整十年了,人生有几个十年呵。

  我想我也活不太久了罢,近来常常在梦中见到你们,父亲,母亲,兄长,故人,还有你。石蕙,你还是那副俏皮可爱的表情,让人心疼。

  老人离开方桌,走到窗前,徐徐推开风雨中摇曳的窗,用手扶定。夜色如墨,那些丝丝细雨,白白的刺眼。就象看得见的岁月的刀一下下刻画妇人娇嫩的脸,一阵阵的微寒。然而这毕竟是春天,这是春天的青云浦。老人合上眼,一团车辙碾压而起的泡土搀杂铠甲兵器的碰撞声清晰尖锐地在耳畔响过。

  “放开他!不关他的事,我跟你们走。”她脆弱而坚定地喊着,我始终记得她的眼神。那些寻来的官兵抓扭着我,我竟然在冲着她微笑。

  “格格请上车……”为首的官员恭敬地稽首请她回宫,我直到那一刻才确认她,那个青春烂漫的顽皮女子竟然是位格格——用我们大明王朝的语言来说就是公主殿下。可是我们的语言不流行了,如今已是大清帝国。我所救助的美丽女子,正是我仇人的女儿。

  可是我无怨无悔。因为这一切与她无关。因为我必须救她。还因为……

  和她在一起我们只共度了十几天的光阴。二十刚出头的我不知道十天的时间对于两个萍水相逢的人儿可以产生怎样深的感情。我只知道我是那样的欢乐,她是那样的欢乐;我只知道我无法忍受那个枯燥的山洞中哪一个时辰不见了她的踪影;我只知道在她被带走的那一刻我的心如同刀割,就象自己的心被挖走,却没有流一滴血,天是空的,地是空的,我的躯壳和灵魂也是空的。素白的一片,我孤零零地站在山冈上,天有些阴,刮着冷风,似乎还飘着小雨。我目送着那行队伍远去的方向,我感觉得到她在车厢里向我回顾,招手……

  我不知站了多久,却见眼前的一切渐渐地模糊了,风更紧了,漫山的草叶抖擞着哗哗作响,衣裳湿了又干,月亮已经爬到半山腰。我突然感觉到一阵慌张,一个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的问题浮现在我的脑海:下一步我该怎么办,我要去哪里?

  这个问题就象那时候头顶的月亮,洁白无暇,遥远却深刻地冲我对视。我坐在山顶,折下一根树枝在软软的泥土上写着漫不经心的字句,一遍又一遍。

  夜鸟叫着飞过,那叫声象我丢失的心,重新坠落入泥土。(待续)
作者: 山里娃    时间: 2004-4-9 19:23
感谢圆月版主来太虚指导工作,并带来精神食粮一批!期盼续文!!
作者: 透透    时间: 2004-4-9 20:20
偶打个记号。:)
作者: 晚亭    时间: 2004-4-10 01:09
天那,这个弯刀。。。
作者: 圆月弯刀    时间: 2004-4-10 01:28
致意致谢偷偷姐和娃娃斑斑!亭子是咋了?
作者: 轩轩    时间: 2004-4-10 13:18
  后来怎么样呢?他和她在一起了吗?
作者: 山里娃    时间: 2004-4-10 20:29
接着来啊!!
作者: 山里娃    时间: 2004-4-10 20:31
固顶,来点真格的!看看圆月版主续还是不续……
作者: 房子    时间: 2004-4-11 17:17
偶给刀的手  放上一只罐满墨水的笔。写写,写写。
作者: 山里娃    时间: 2004-4-11 17:20
还没有见动静!!
作者: 圆月弯刀    时间: 2004-4-11 21:50
谢谢娃娃兄!
这几日及其忙碌,累得只想睡觉。
因为搬家。
忙完打定精神继续!

谢谢大家的回复:)!
作者: 一楠    时间: 2004-4-11 22:21
眼高百代古无比,书法画法前人前!弯刀斑竹倾诚演义八大山人,我等又饱眼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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