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趟过心河
西岭慕雪
梦诗整夜被梦魇缠绕。母亲低低无助的啜泣声，父亲凶狠的声音从梦诗耳边回响，梦诗醒来，枕边已是一遍冰凉。
从来没有见过父亲的梦诗不知自己竟然会对父亲的声音那么熟悉，这也许得益于母亲多年来在梦诗跟前的声讨与恶毒的咀咒。
梦诗在母亲多年伤痛的叙述中大致勾勒出父亲的形象：暴戾无常，重男轻女。梦诗一出生，父亲就给母亲下了死命令：这个五月女不能养，送走，或扔在路上让人捡去或丢弃野外让野狼饱餐一顿！已经接连生了三个女儿的母亲抱着才出生的小女儿悲嚎不已。她抱着婴儿跌跌撞撞地来到村口的水库边，望着滔滔的水面，她把心一横，跳了进去！一张大大的渔网拦住了死神的脚步，梦诗母女俩只是沾了一身的冷水。尽管那时已经是农历五月，但刚离母体的婴儿突然遭遇这种泡浸，浑身还是冷得发抖，嘴唇也冻得乌黑发紫，婴儿奄奄一息。母亲抱着婴儿踉跄地回来，父亲见此情形，对母亲更是愤怒不已，趁母亲昏睡之际，他一把将婴儿扔到了一个簸箕里，拿到猪圈旁堆放猪屎的地方，任凭蚊子疯狂地叮咬。母亲醒来呼天抢地的追问婴儿的去向，父亲说送给外村的人了。母亲的心稍稍安定下来，但是到了夜晚，强烈思女心切的母亲冥冥似乎有了一种心灵感应，她听到了婴儿的哭声！母亲到处找寻，最后才在家里的猪圈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婴儿。婴儿还有一口微弱的呼吸，母亲拼命挤出几滴奶水，婴儿许久才有了轻微的哭声。
第二天一早，父亲离家出走，从此再也没有回来，直到他娶了另一个女人，生了个儿子后才回来与母亲离了婚。梦诗由母亲起了个硬朗的名字：石英。石英在读完小学后坚决给自己起了梦诗这个文雅的名字。
梦诗非常争气，她成了村里唯一一位女大学生。但因为家贫临失学的危险，她的消息上了县的电视台，在社会各届的捐助下，梦诗得以圆大学梦。每学期她都能收到一个好心人的捐款，梦诗心中有一股动力，一定要用功学习，一定要学业有成，报答那个好心人，也让那个看不起女孩的父亲看看，当初他一直想置于死地的女儿如今有多大的出息！
梦诗在城里找到了工作，不久嫁给了大学同学周子宁，周家家境十分富有，梦诗成了养尊处优的少奶奶。梦诗的三个姐姐和姐夫也在周家安排下找到了一份体面的工作。
多年一直没有消息的父亲托人捎来了一个消息：他想见见梦诗四姐妹，原因是因为他将要离世，他患了肺癌，晚期，医生说还有一个月的命，临死前想见见自己的至亲。母亲异常决绝：让他去死，其他女儿可去见见他，但是石英绝对不能！他不配！母亲还对梦诗放出狠话：如果你去见了他，娘一辈子不会原谅你，如果你和他们一家相认，娘就去跳河！
梦诗的梦魇便从那时开始。梦诗对父亲确实是毫无好感的，父亲于梦诗是一个冷漠绝情的词。父亲这么多年怎样过的，他对梦诗母女五人到底怀着一种怎样复杂的感情？梦诗不得而知，她只知道没有父亲的童年是多么悲苦，小小年纪的梦诗和姐姐们便尝尽了世间的冷暖，是母亲独力为她们撑起了一片天空。
在过去二十多年的生活中，梦诗四姐妹已经完全没有想起父亲，父亲在她们心中如同已经死去多年。
父亲现在捎来这个消息，母亲拼命反对她和父亲相见，让梦诗对父亲的好奇与思念如野草般疯长。梦诗突然好想见见父亲，想亲口问父亲那么多年来到底有没有想过那个差点被他杀死的女儿。梦诗想着想着，两行清泪便不可遏止地涌出。
梦魇中，一个年约二十岁左右的青年泪流满面地向她下跪，哀求着：四姐，求求你见见爸爸最后一面吧！爸爸就要走了，他想亲口对你说声对不起！
梦魇中，母亲绝望地说：石英，你竟然去见他，我不会原谅你，你不是我的女儿！
梦魇中，父亲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想对梦诗说句什么却无力说出一句话，父亲带着忏悔的表情在梦诗面前轰然离世。梦诗对父亲喊出了有生以来第一次深情的呼叫声：爸爸……
梦里醒来，梦诗的心有了如锥钝般的痛楚。父亲，那个和我有着血脉相连的父亲，那个给了我生命却想夺走我生命的父亲，那个从来没有尽过责任的父亲，那个让母亲痛苦一生的男人，他到底长得什么样子，梦诗在心里痛苦地揣测着。
梦诗痛苦得夜不能成寐，两岁的女儿在她怀中倦曲着小小的身子，老公周子宁正在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养儿方知父母恩，梦诗蓦然记起了那句俗语。
父亲不曾抚摸过梦诗的头，但在初为人父时期，他也许对刚出生的孩子充满了慈爱，大姐也许曾得到父亲的爱，父亲也许曾经是一位慈父，也许是因为世俗的观念让他觉得生女儿太多而抬不起头，对梦诗的出生，他简直是感到绝望。
梦诗决定偷偷去看望父亲。
父亲已经是弥留之际，见到父亲那一刻，梦诗竟然没有了一丝恨意。面前的那个男人已经是瘦骨嶙峋，梦诗一出现，他的脸上泛出了一丝光泽。梦诗哽咽着说了句“爸爸”，眼泪便不可抑制的淌下来。
爸爸向梦诗道歉，说他不该有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不该让那句“五月出生的女孩先克父后克夫”的迷信说法迷惑了良心，他差点成了杀害亲生女儿的凶手。他对不起妻子对不起梦诗四姐妹。这么多年来，他时时受着良心的责备与煎熬，但最初孩子小，家里也穷，他没有能力照顾梦诗四姐妹。待到他环境有了好转后他回去找梦诗四姐妹补偿，可是却被梦诗母亲断然拒绝了。梦诗的母亲说永远也不会让他见梦诗，梦诗也永远不会原谅他。就连他买给梦诗的衣服，梦诗母亲竟然当着他的面把衣服撕破了扔进了河里，还从茅厕里舀起一壳粪便往父亲身上泼去！父亲在母亲的毒骂中狼狈而逃，从此，他再也没有回去过那个有着四个亲生女儿的家。但他从来没有停止过对梦诗的思念，他听说梦诗学习很用功，也听说梦诗母亲在梦诗面前用的是仇恨教育，他心如刀割。如果仇恨也能转化成一种促人奋发的动力，那么就让梦诗一辈子恨他吧！梦诗读大学时期，每个学期都能收到一个好心人的捐款，那是父亲暗中对她作出的补偿。梦诗的老公周子宁一早知道了梦诗父亲得病的消息，他瞒着梦诗，偷偷给父亲送来关怀。
梦诗一一听着父亲的述说，她心如刀割，原来，父亲一直没有没有停止过对她的关注，她和母亲却一直来对父亲充满了恨意！她们的心中一直有条难渡的心河，河里载满了仇恨，让她们无法跨越。梦诗记起周子宁在听了她对他说起父亲对她的伤害时说过的话：感激伤害你的人,因为他磨练了你的心志; 感激遗弃你的人,因为他教导了你应自立。
父亲对梦诗说：“这一生对你们母女五人亏欠太多，让我来生再还吧。我有一个儿子，以后他会代我照顾好你母亲，我不奢求你们原谅我，我只希望你们过得比我好。”
父亲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他的目光越过梦诗，向病房门口望去。门外，梦诗母亲带着梦诗三个姐姐站立着，众人的脸上挂满了泪水。周子宁对父亲说：“我把她们劝来了。”父亲深陷的眼窝里滚出了大颗大颗的泪水，嘴里噙动，已经无法说出话来。周子宁抱着女儿，走近梦诗，梦诗接过女儿，把她搂到父亲面前。女儿在梦诗的教导下脆生生的叫了一声：“外公！”父亲在这一声脆脆的童音中安然地合上了双眼。
母亲扑到父亲床前哭骂：“死老头子，你欠我们母女的良心债没有还就走了，你傻啊，你的女儿有出息了，你该享享清福才走哇——”
梦诗知道，以后，她和母亲会放下仇恨，趟过那道心河，到达幸福的彼岸。
（共2824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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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9-29 08: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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