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司马迁与《史记》之四
纵横古今,创为全史
在《史记》之前,中国并非没有史书,而是有着非常丰富的历史著述,即使遭遇了秦始皇
“焚书坑儒”的历史浩劫,仍有不少先秦典籍流传下来,其中就有不少是史书。如《尚书》、
《春秋》及其三传、《国语》、《战国策》、《晏子春秋》、《虞氏春秋》等。然而这些史书
或为典诰体,所记只有言,而无事,人们无法看到先人们的历史活动,如《尚书》;或为编年
体,如《春秋》及其三传,基本上是春秋时期的流水账,很难全面地反映春秋时期的历史;或
为记言体,偏重于记言,记事的成分很少,如《国语》;或为断代史,仅记述一个时期的历
史,如《战国策》;有的则近于小说家言,仅记述某一历史人物的活动,如《晏子春秋》。因
此即使你翻遍《史记》以前的史书,也无法对秦汉,尤其是秦汉以前的历史形成清晰、完整的
印象。这自然给读史者留下莫大的遗憾。
清代著名史学家赵翼曾这样评价《史记》:“司马迁参酌古今, 发凡起例,创为全史,本
纪以序帝王,世家以记侯国,十表以系时事,八书以详制度,列传以志人物,然后一代君臣政
事贤否得失,总汇于一编之中。自此例一定,历代作史者,遂不能出其范围,信史家之极则
也。”赵翼从史书体例上,论证了《史记》是如何“创为全史”的,也就是说,《史记》的五
种体例使它有可能全方位地反映历史。当然还应指出的是,《史记》的通史体例更是直接保证
了该书纵横古今,上下几千年,展示了中华民族完整的发祥史、发展史。正是《史记》的纪传
体通史体例既能纵向地展示中国历史的发展进程,又能横向地展现不同时期中国历史的具体面
貌。从太史公写作《史记》的动因与目的即可看出,他的着眼点就是一代全史。他在《报任安
书》中说道:“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行事,综其终始,
稽其成败兴坏之理,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
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前面说:“网罗天下放失
旧闻,略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后面则云:“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
之变,成一家之言。”所以太史公所述历史是上起轩辕皇帝,下迄汉武帝太初年间,完全打破
以往史书或为编年,或为记言,或为国别,或为断代的局限,既纵向地叙述历史,又横向地解剖历史,由点到面,由点到线,点面结合,纵横交错,从而从体例上保证了所叙历史的完整
性。
司马迁虽然极为推崇孔子编订的《春秋》,但在史书体例上他却摒弃了《春秋》的编年体
与断代史体例。因为编年体无法横向地解剖历史,很难清晰地展现历史全貌;而断代史则容易
割裂历史进程,把一部完整的中国发展史弄得支离破碎。太史公对左丘明也很钦佩,但他对
《左氏春秋》的体例也不采纳,因为《左氏春秋》尽管记事要比孔夫子的《春秋》详尽得多,
但就体例而言,仍是《春秋》的翻版。《国语》一书被称为“春秋外传”,还有人指左丘明为
其作者。然而就体例看,它与《春秋》相去甚远,它是“左史记言”的产物,多是人物对话,
对事件的来龙去脉往往忽略不记。而且它采用分国记事体,造成历史的整体感欠缺。在记事的
时间上虽突破了《春秋》,起于西周初年,迄于战国初年,但关于西周以前的历史仍是付之阙
如。至于《战国策》,也许秦汉时期已有其书,但它的编定却已经到了西汉后期的刘向时。此
书在体例上承袭了《国语》,亦是记言体、国别体,只是它断代为史的特点更突出。也许太史
公叙战国时期的历史时取用了其中不少材料,可在体例上却完全弃用了此书。
显然,《史记》的文献材料虽有很多来自先秦史书,但在体例上却基本上是出于独创(也
许在形式上受《吕氏春秋》一定影响)。他创造了全新的“纪传体通史”的体例,既以人物为
中心来叙述历史,又着眼于完整的、系统的中国历史,从而打破了以往史书叙事没有中心,散
点式的叙事方式,同时也摒弃了以往史书叙事偏重于某一时期,某一阶段的模式,着眼于大跨
度、全景式,从而有利于完整地再现中华民族的发展史。司马迁创造性地采用这一体例,目的
自然是为了“综其终始”“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理清中国历史的来龙去脉,探究人与
自然的分际,考察古今变化的原因。
说到《史记》作为“全史”的价值与意义,人们首先应该看到的是,在书中,人们看到了
西周以前的历史,特别是上古史。这是《史记》之前的任何一部史书所缺失的。关于殷商时期
的历史,后人还可凭借殷墟的考古发掘,尤其是从殷墟甲骨文中窥知一二。然而关于夏代以前
的历史,尤其是夏代以前的史前史,几乎是迷雾一团,虽然诸子书、《楚辞》、《山海经》、
《淮南子》也有一些片断材料,但多属于神话与传说性质,其真实性往往令人怀疑,所以上世
纪二三十年代的“古史辨”派才会说上古史是“层垒堆积”起来的。太史公爬罗剔抉,整理分
析,终于清理出夏代以前的历史,写成《五帝本纪》和《夏本纪》,勾勒出上古史与夏朝的历
史面貌。如果没有太史公的这份努力,只怕中国人连自己的祖先也弄不清了,而“龙的传人”
之说也会失去依据。
从《五帝本纪》的赞语不难看出,史公为写本篇实在是下了一番功夫,费了一番神思的。
他说:“学者多称五帝,尚矣。然尚书独载尧以来;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
言之。孔子所传宰予问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传。余尝西至空桐,北过涿鹿,东渐於海,
南浮江淮矣,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总之不离古文者近是。予观
春秋、国语,其发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顾弟弗深考,其所表见皆不虚。书缺有间矣,其轶
乃时时见於他说。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固难为浅见寡闻道也。余并论次,择其言尤雅者,
故著为本纪书首。”由于五帝离汉代太遥远,诸子书中虽多有言及,可往往失于荒诞;孔子当
年与学生宰予也曾谈到过五帝的问题,可惜又未传下来;《春秋》与《国语》关于五帝倒还有
所叙述,民间也流传着关于五帝的传说:史公经过“深思”,删掉那些不雅训的东西,多从古
文经书中取材,才写成此篇。
写一朝一代历史尚且不易,要写几朝几代的历史自然就更难了,而要贯通古今,写上几千
年的历史更是难上加难,所以旧时史家多是断代为史,专写一朝一代的历史,除了司马迁,就
找不到第二个敢写通史之人,只是到了民国以后,断代史因有二十四史摆在那里,再写的话实
有炒剩饭之嫌,故而史家才专在通史上下功夫。然而历史家们不知是否想过,如果没有司马迁
的《史记》,只怕对于夏代以前的历史只好望洋而叹了。
人们常说中国是文明古国,有着上下五千年的文明史,其实人们在讲这一点时首先应该感
谢司马迁,是他第一个写出了三千年的中华文明史,后人不过是接过他手中的接力棒继续往前
跑罢了;如果没有司马迁,后人要写出完整的中华五千年文明史,只怕不容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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