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 美

fyp950930

吴中永

   我生着炉子，坐上铁皮水壶烧水。我烧的是亮晶晶的无烟块煤，热量很高，又加上下雪刮北风，火势凶猛，火焰呜呜地响着，水壶里的水很快唱起了小曲。

   我听着火声和水声，透过玻璃，看到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和被大雪笼罩着的街道，心里感到空空荡荡。

   我在叔叔的诊所里学徒转眼间已半年多了。在这半年多的时间里，我的主要工作就是扫地，烧水，中午出去买三个盒饭，叔叔和婶婶各吃一个，我自己吃一个。叔叔和婶婶晚上回家去睡，我睡在诊所里看门，我的晚饭和早饭基本上是开水泡方便面。在医术上，我认识了十几种感冒常用药，此外，我只会用蒸煮法给医疗器械消毒。进入冬天后，我的工作添加了一项内容：生炉子。叔叔的诊所只有两间房子，外间是会诊室，里间是手术室。手术室不能烟熏火燎，只是把几节烟筒伸进去拐了一个弯，借以提高温度。

   突然，一顶明黄色的、在白雪中犹如花朵一样的雨伞往医院的方向移动。一开始我还以为那是一个幻影，但随着她的逼近，我看清了雨伞下那高挑的身体。在我们小镇上所有的女人，谁也没有刘美美这样的身材。

   刘美美是我高中时的一个女同学。我们就读的那所中学十分保守，制定了一百多条学生守则，不许抽烟啦，不许喝酒啦，不许化妆啦，不许烫头啦，不许穿高跟鞋啦……规矩很多，如果谁敢违反，轻则处分，重则开除。但惟有刘美美与校方对着干。刘美美胸脯高耸——而且分明不带文胸——眼睛水汪汪的，嘴角翘着，脖子修长，精巧地头颅微微向后仰着，穿着不能算高跟但绝对不能算低跟的皮鞋在校园内的大路上、教学楼内的走廊上，目中无人地走来走去。她的步伐轻捷，鞋跟敲打着水磨石的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

   刘美美实在太过份了呀！年级组长——一个绾着牛粪饼子头、长脸短下巴的女人——在全年级大会上不指名地批评：有的同学——今天就不点名了——实在不像样子，你自己对着镜子照照，还像个学生吗？大家的目光一瞬间集中到刘美美身上。她的脑袋转来转去，目光左顾右盼，好像在寻找被年级组长批评的那个人——我说的就是你！年级组长几乎咆哮起来，长脸憋得通红：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学校，不是酒吧间！有几位女同学幸灾乐祸地低声笑起来，男生们脸上也出现了尴尬的表情。我感到脸上发烧，好像自己的姐妹被人当众奚落一样。但刘美美神色平静，嘴角翘着，脸上洋溢着一团微笑，好像被年级组长点名批评的是一个与她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我偷偷把家中院子里葡萄架上第一串发紫的葡萄剪下来，用一张报纸包了，拿到学校，课间休息时，趁着她上楼梯的时候，塞到她的怀里。当蹿出楼梯口的时候，几乎撞到年级组长的怀里，她脸色紫红，左腮上的肌肉像一条虫子抽动着，我知道这是她暴怒的标志。

    我转身跑回课室，离上课还有几分钟，同学们正在大声地嚷着，蹿跳着，乱成一团。导致这场混乱的是我那串葡萄，准确地说是刘美美和我那串葡萄。她劈着腿坐在课桌上，摘下葡萄，一颗颗往男生堆里投去。没等刘美美从课桌上下来，年级组长就站在了她的面前。在年级组长的逼视下，刘美美满脸通红，低声说：对不起……

    年级组长与刘美美的矛盾终于大爆发。那是在刘美美的母亲在镇西头开了一间饭馆之后的一个早晨。头几天，年级组长就利用给我们上政治课的时间，攻击小镇随着旅游业的发展，在大街小巷上出现的各种服务业。她认为这些所谓的发廊、饭馆其实都是色情行业，用她的话说就是“卖那个”。大家偷偷地把目光投向刘美美。她的脸色惨白，但是那上翘的嘴角还是让她的脸上露出似乎满不在乎的微笑。

    一天上学的时候，同学们成群结队地走进校园，我走在刘美美后面。突然，同学们纷纷往斜刺里走去，只有刘美美昂首挺胸向前走去。

    “刘美美，站住！”

    我躲在一棵法国梧桐树后面，看不清刘美美的脸。我又听到年级组长低声说了句什么话，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刘美美的脑袋突然往前一抵，把她的额头撞在年级组长的嘴上。年级组长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尖叫，然后我们看到她用手捂住嘴巴。刘美美转身往来路走去，走得不慌不忙，好像刚才发生的事与她无关。从此，我们在学校里就没有见过刘美美，校方宣布，刘美美是因为作风不正被学校开除，而我们认为是她自己退了学。

    刘美美退学后，有关她“卖那个”的传言却遍及了大街小巷。

    我高考落榜后，庄户不能，在家里闲着无聊。我们这个镇是一个十分偏僻的小镇，离市里有几十公里。镇上只有叔叔一间诊所，生意十分兴隆。父亲看出了其中猫腻，就让我到叔叔这里学医。

    今天的天气这么冷，她为什么来这里呢？据来看病的人说，镇西头新开了一间温泉，非常地开放，很多外地的富豪都到那里销魂。难道她要去做那些大款们的生意吗？我的心隐隐作痛起来。

    我正在凝神思考的时候，我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我跳过去，猛地拉开了门，刘美美明媚的脸像一记重拳击打在我的心窝，使我的眼里突然涌出了泪水。
她客气地对我点点头，柔声问我，吴大夫在吗？

    我急忙问，你怎么了？病了吗？

    没什么事……

    你等着，我这就去叫我叔叔！

    我冲出门口，在大街上撒腿奔跑，刚跑出几十步就与叔叔和婶婶相遇。
你怎么啦？叔叔厌烦地问。

    有病人。

    叔叔哼了一声，婶婶问，是谁？

    刘美美，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叔叔瞪了我一眼，又哼了一声，她能有什么病？

    性病！婶婶冷冷地说。

    到了诊所门口，我抢先几步，拉开门，让叔叔和婶婶进去。刘美美抱着皮大衣站起来，叫了一声，吴大夫。叔叔哼了一声，根本不看她，站在门口，点了一支烟，慢条斯理地抽起来。

    我帮叔叔沏好茶，送到叔叔眼前。叔叔诧异地看了我一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进了会诊室，坐在办公桌前，把墨水瓶和处方笺往前拉拉，低着眼睛问，哪里不舒服？

   刘美美移动了一下凳子，与叔叔对面相坐，嘴唇颤了颤，刚想说话，就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尖叫：痛死了……痛死了……

   随着哭叫声，门被撞开了。镇上卖油条的孙大和孙二，用一扇门板将他们的母亲抬进了医院。叔叔摸了摸老人乌黑的肚皮，说，化脓性阑尾炎！

   叔叔瞥了婶婶一眼，说，准备器械！叔叔咕咕嘟嘟喝了半缸子水，对刘美美点点头，然后就走了。

   这时，我才坐下来跟刘美美说话。她脸上的汗珠子成串滚下，表情十分痛苦，但她的身体还保持着正直，只是那两只手在不停地动着，一会儿紧紧地攥住大衣和围巾，一会儿又松开。我关切地问，痛吗？

   她先是点头，紧接着又摇头。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我的眼睛随即也潮湿了。我心急如焚，盼望叔叔赶快把孙老太太的手术做完，好给令我心痛的刘美美看病。我从门缝里只能看到叔叔的背影和婶婶的麻木的脸。叔叔似乎一动也不动，婶婶像个僵硬的木偶。

   手术终于做完了。叔叔换完了衣服洗完了手坐在椅子上吸足了烟喝饱了水要为刘美美看病的时候，一个莽汉像没头苍蝇一样破门而入，他双手捂着脸，鲜血从指缝里流出来。

   救救我吧！他凄惨地喊叫着。

   怎么啦？叔叔问。

   从那人的手指缝隙间，我认出他是镇子西头的烟花爆竹专业户马弁。他哭哭咧咧地说，倒霉透了，想趁着下雪实验连珠炮，想不到还是炸了……

   婶婶把马弁扶进了手术室，叔叔跟了进去。

   我心中涌动着对叔叔的强烈不满，叔叔是个干活利索的人，凭着他的技术和经验，他完全可以在这两个手术的间隙里给刘美美做出诊断或是治疗。

   刘美美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汗水，脸色白里透着黄，嘴唇白里泛着青，连她那双青澈透明的眼睛，也蒙上了一层灰色的雾。

   我对她说，你饿吗？我去拿盒饭给你吃？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更没有用声音来回应我的话。我扑上去，拍了拍她的肩头，她似乎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脑袋便突然地歪向了一边。

   叔叔，我撞开了手术室的门，大声地吼叫着，叔叔！

   叔叔停下正在给马弁缠绕纱布的手，恼怒地问，吼什么？

   刘美美不行了……

   叔叔以少有的敏捷蹿出来，跪在刘美美面前，试了一下她的鼻息，摸了一下她的脉搏，然后扒开她的眼睑。她的瞳孔已经散了。

   叔叔给她注射了大剂量的强心药物，叔叔又用空心拳头猛击她的心脏部位，叔叔拧开灯头，用电线触击她的心脏——叔叔汗流浃背，沮丧地站了起来。

   我的心猛地一沉，不由自主地大声喊出了她的名字，美美！

   可是，刘美美一动不动，嘴角微微向上翘着，好像在对我露出最美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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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fyp950930 于 2012-3-9 18:26 编辑 ]

fyp950930

原帖由 刘满园 于 2012-3-10 22:51 发表
再来细读，附和迎风的意见，好好思谋着打磨打磨。人物前面的特立独行和后面的病情危急甚至无可救药意味着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该交代的没有交代明白，该表达的没有表达明白。上期的那篇就比较成功，个见莫怪。

谢谢刘版点评，谢谢！

fyp950930

原帖由 sunfuxin 于 2012-3-10 20:19 发表
文笔很好，故事生动，值得一读。

谢谢来读，谢谢！

fyp950930

原帖由 木门长子 于 2012-3-10 19:41 发表
美丽也是一种过错。唉——

世俗、偏见、势利、虚伪，夺走了刘美美的生命！我们应该思考的问题太多了。

fyp950930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2-3-10 19:24 发表
描写生动！刘美美，长相最美，但作者几乎并不满足表现这点，写一个美人在世俗的眼光下危急时刻不被救治而亡，令人唏嘘感叹。但题目取名最美，小说几乎还差临门一脚。

谢谢迎风版主的点评，谢谢！

fyp950930

原帖由 曾经沧海 于 2012-3-9 20:35 发表
坐沙发，慢慢品读。

谢谢杨老师来读，

刘满园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2-3-10 19:24 发表
描写生动！刘美美，长相最美，但作者几乎并不满足表现这点，写一个美人在世俗的眼光下危急时刻不被救治而亡，令人唏嘘感叹。但题目取名最美，小说几乎还差临门一脚。

再来细读，附和迎风的意见，好好思谋着打磨打磨。人物前面的特立独行和后面的病情危急甚至无可救药意味着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该交代的没有交代明白，该表达的没有表达明白。上期的那篇就比较成功，个见莫怪。

[ 本帖最后由 刘满园 于 2012-3-10 22:57 编辑 ]

sunfuxin

文笔很好，故事生动，值得一读。

木门长子

美丽也是一种过错。唉——

暴雨迎风

描写生动！刘美美，长相最美，但作者几乎并不满足表现这点，写一个美人在世俗的眼光下危急时刻不被救治而亡，令人唏嘘感叹。但题目取名最美，小说几乎还差临门一脚。

刘满园

粗读一遍，感觉不错，随后细读。

曾经沧海

坐沙发，慢慢品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