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 恶

刘满园

                  
                                                                           刘满园

    下午五点左右，我正在办公室里跟两女同事喝茶闲聊，极富同情心地侃着小城里近两天发生的一起酒驾事故：南城三中一个美术老师，情人节那天喝高了，酒后飙车，车毁人亡，留下一个新婚燕尔不久的新娘子，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天天伤心落泪。其中一个老成持重的女同事还说，那姑娘跟她曾经在同一幢楼上住过，那个漂亮，啧啧。唉，红颜薄命啊。我插了这么一句，还想再听下文，老伴突然就打电话过来，还神神叨叨地说：老刘，赶紧回来啊，有事儿。我刚反应过来，根本就来不及说话，她就咔嚓挂了。老伴就这德行，性急，半辈子没有改过来。

    哎哟，好啊，她也学会故弄玄虚了，真应了那句话，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但就凭她那智商，想跟我卖关子，还嫩点。不过，老伴这么一神秘，还挺有吸引力的。往常她这么神神叨叨的时候，还确实有过惊喜。不过，今天的惊喜，忒大。三年多杳无踪影的雅兰，郝然就站在了我的面前。我惊呆了，只顾傻傻地盯着她瞅了半天，一时间竟然忘了打个招呼说句话，我甚至本能地用手狠狠地揉搓着自己的面颊，都有点怀疑自己在做梦。多亏，老伴性急，看着我一时转不过弯儿来，冲我近乎河东狮吼着：这不雅兰吗，看你那书呆子样，可恶。

    是的，这不是老家的表妹雅兰吗，我咋能认不出她呀。雅兰瘦是瘦了点，却没有更大的改变，还是那样年轻漂亮。而且，比起三年前我见到她那回，气色更好，至少那一双眼睛，有了神韵了。没想到，在她面对着我出现的这会儿，眼里已经蓄满了泪水。傻站着干嘛，快看看，快看看啊，孩子都这么大了，多心疼呀。老伴也看见了雅兰眼里即刻就会掉落的泪珠，赶紧岔开了话题。来来来，津津呀，叫表叔啊。随着雅兰的呼唤，从阳台上跑过来一个可爱的小姑娘，一双亮丽的大眼睛，一下子就吸引了我。来，津津，这就是天天给你说的表叔，叫一个，叫表叔。表叔好！小姑娘一点都不认生，突然就这么甜甜地叫出声来，纯净的童声，还拉着较长的尾音，太美妙了。人家还很自然而有礼节地加了个“好”字，富含了问候的内容，不得了不得了。

    哎，好好好，津津乖，真聪明哟。还是孩子好，一下子就打破了大人们之间的尴尬。面对眼前这么天真可爱的小姑娘，我本能的伸出双臂，哎呀呀，孩子都这么大了，来来来，津津，让表叔抱抱。小津津一下子就扑过来，哟哟，表叔抱了，表叔抱抱。抱着可爱的小津津，我的眼泪却止不住扑簌簌下来了，我真是泪如雨下呀。我当然不能让她们看见，也不能叫孩子感觉到，抱着孩子，我背过脸，走向了阳台。知我者，老伴也，她赶紧再次笑着为我解围：雅兰，来来来，我们做饭，叫他们爷儿俩玩去。随后，她还冲我说，老刘啊，要不，你带着津津到外面花园里玩玩，饭好了我喊你，好吗？

    这不，虽说已经农历二月中旬了，但小城的春天姗姗来迟，除了嫩黄嫩黄的迎春花已然开放外，小区花园里还不能感受出任何万象更新的味道。不过，漫步在花园小径上，小津津挺喜欢挺乐呵，一路蹦蹦跳跳着，手舞足蹈着，笑声荡漾着，格外惹人喜爱。小家伙嘴上简直抹了蜜，一口一个表叔，叫得我心里越发不是滋味。面对这个孩子，我的负罪感就油然而生。三年前，出了车祸过后，怀着四个月孩子的雅兰投奔到我这里来，还跟老伴住了一段时日。本来，雅兰的父母就反对生下孩子，雅兰以为我懂点事理，才想着来找个支持。可我，依然令她大失所望。后来，跟老伴多次说起雅兰，我都厌恶着自己的世俗，我说了那样多臭狗屎道理，比如生了孩子就不吃香了，嫁不了好男人了等等，后来连我自己也有些作呕。

    好在，雅兰起先总是泪如泉涌，后来却笑意盈盈了。那些天，她也不多说话，对我的意见，也没有表现出更多厌恶，好像在她预料之中。随后我才越来越觉着自己的愚蠢，要做流产的话，她早就做了，干嘛跑我们这儿来啊。她住在我家，就是为了拖延时间，蒙混父母，过了一定的月份，孩子就不能做流产了。其实，她在内心里，不但看穿了我们，也打定了主意。我们再说什么甜言蜜语，再怎么为她的前途命运着想，她都充耳不闻，无动于衷。后来，老伴对我说，雅兰那是铁了心了，非得给她死心塌地深爱着的男人留个后人不可。你就给自己积点德吧，少说话天塌不下来。老伴还是快人快语，她把话说到了尽头。

    老伴还预料到，是我把雅兰撵着远走他乡的。她原本指望我去说服她的父母，同意她的孩子出生，这样她就能留下来，那怕重新招赘一个男人都成。没有想到，她最亲敬的人，最信任的人都反对她把孩子生下来，她才会选择了这条路。后来看来老伴的分析，绝对正确。可见，这罪责依然还是在我身上。老伴还说，雅兰没有埋怨一句自己的男人，也没有埋怨半句男人的父母。她不想把孩子打掉的理由，其实也挺简单，她不想叫男人家里这么一次失去两个人。老伴过后复述着雅兰的这层意思时，我差点哭出声来。是啊，多亏了雅兰选择了离开，要不然，我们就都成了责无旁贷的帮凶。还有啊，当初，卖那样一辆便宜破旧的汽车，也是雅兰求着我，帮他男人贷的款啊。

    表叔，表叔，你怎么哭了啊，妈妈说，好孩子不哭鼻子，啊。看着孩子有些着急的样子，我真想问问她，知道你爸爸吗？可是，一个不足三岁的小姑娘，懂得什么。也许，她连爸爸两个词，都不知道呢，雅兰怎么会把这个伤心的字眼，教给孩子呀。我端详着天真无邪的小津津，言不由衷地说，表叔，我，差点成了罪人了，你知道吗。小津津懵懂地摇着头，摇得很专注，也很认真。表叔，表叔，你跟我爸爸一样，爱哭鼻子，我妈妈才不这样呢。啊，爸爸，她怎么会有这个概念的？莫非，雅兰全都告诉了孩子，可她，能听懂吗……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我的这些负罪感，再次面对雅兰时，瞬间就变得一文不值了。晚上，小津津甜甜入睡后，我们两口子慢慢跟雅兰聊起三年前的那场车祸，聊起她的男人的死，她那美丽的眸子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悲伤感。表哥，当初多亏你的劝解，让我为了他和他的骨肉，走到了今天。可是今天，我却不能再为死去的他而活着，我要为孩子活着，为自己活着。三年来，我经历了苦难，在天津那边重新组建了家庭，津津有爸爸了，而且对津津也非常疼爱，我就满意了。这次回家过年，就想看看那死鬼的父母，看看你们，别的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过去的，就都让它过去吧。不过，表哥啊，杀人偿命，借债还钱，你帮那死鬼还掉的五万元贷款，我还是要如数奉还的，连本带息。是他命该归西了，没有上一天驾校，就开着上路跑，怪不得你的一片好心啊。

    我张口结舌。

    老伴也瞪大了眼睛，不过她很快就狠狠地点了点头。老刘啊，这事儿，终究还是怪你，当初要是同意她把孩子生下来，她说不定就在她男人那儿扎了根了。雅兰想了想，摇摇头，又点点头，对，还是表嫂看得透。

    我无言以对，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啊。悲哀，这才是最大的悲哀。如今这世道，究竟谁对谁错啊。所有的道理，都像淋湿了雨水的纸片，变得一塌糊涂了。我只想放声大哭一场，好好哭哭雅兰三年前死于车祸的无辜男人。

    过后想想雅兰的言行，我却觉着蹊跷，莫非，她是变着法儿报复我来了？老伴儿听着不耐烦，说：屁话，你们这些狗屁文人，烂花花肠子就是多，不过我告诉，这玩意儿屁用不顶。她说着，还可着劲儿踢了我一脚，好好睡，明天按时上班去，才是正经，听好了啊？






[ 本帖最后由 刘满园 于 2012-3-10 04:28 编辑 ]

西夏楼兰

欣赏刘老师的新作。写尽世态人生是作家的任务。刘老师通过小说反思生命的意义，构思独特。问好刘老师。

心音

本篇小说时代感很强，真好！

刘满园

原帖由 万里 于 2012-3-12 14:29 发表
刘版站得高，思想的触须伸得极远，这是我要学习的地方！

不好意思啊，我可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这样表达，其实并没有做到，自我标榜罢了。喜欢读你的作品，更成熟完整，构思精巧。真的，向你学习。

万里

刘版站得高，思想的触须伸得极远，这是我要学习的地方！

刘满园

原帖由 万里 于 2012-3-12 00:29 发表
理性与感性，局外人与当事者，谁都无法把握精准！面对生活给于的一切，只要做出选择，就该坚强地走下去！

谢谢。正是如此。戕害生命的罪恶，孕育也彰显着爱憎，这爱，这憎，也在不断变异，不是自我隐藏，就会自我修复，或者慢慢生发质变，聚集另一种能量。结果，会使罪恶更加深重，深入骨髓，深入灵魂，一旦爆发，不可力敌，不堪设想。

木门长子

原帖由 刘满园 于 2012-3-10 21:51 发表
谢谢木门，好长时间以来，你一直保持了旺盛的创作势头，真不容易啊。

表扬我~~~谢刘老师表扬，哈哈！

万里

理性与感性，局外人与当事者，谁都无法把握精准！面对生活给于的一切，只要做出选择，就该坚强地走下去！

刘满园

原帖由 天下为公 于 2012-3-11 21:26 发表
类似笔记体的小说，平稳之中，透出一种张力，引人入胜。学习了，问好

谢谢天版来读评，好久不见了，希望多赐稿。

天下为公

类似笔记体的小说，平稳之中，透出一种张力，引人入胜。学习了，问好

刘满园

原帖由 木门长子 于 2012-3-10 19:39 发表
罪与恶，邪与善，一切都在冥冥中。问好刘版！

谢谢木门，好长时间以来，你一直保持了旺盛的创作势头，真不容易啊。

刘满园

原帖由 荦春 于 2012-3-10 18:19 发表
很独特的叙述！学习了！问好，刘版主。

问好，谢谢来读。

木门长子

罪与恶，邪与善，一切都在冥冥中。问好刘版！

荦春

很独特的叙述！学习了！问好，刘版主。

刘满园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2-3-10 13:12 发表
罪恶？缘起何处？小说不在讲一个故事，而在一种淡定的叙述中，表达一种世相。刘版的风格很独到，叙述里，有一种很深的张力。

谢谢迎风的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