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

殷子

    时光轻轻地掐指。已经多少年了，她一如当初不肯踏及墓园。

    她还是怕，怕看见满园弥漫的荒草萋萋，怕看见墓碑旁不知名的花儿已经零落成泥，怕在斑驳生硬的墓志铭里读到他的名字。

    常常，她眺望墓园的方向，纠缠不休的念想挟带恐慌淌过心头，眼角便潺潺牵落两行透明的冰凉。

    那是一个漫天白雪的夜晚，雪花扎在回忆里，至今忆及依然清晰可辨。那年，英军的大炮轰开了国门，满船满船的鸦片倾销而入，清帝无能，手足无措。阿玛在朝廷上指着懦弱主和的佞臣破口大骂，暗讽皇帝的昏庸无能。清帝怒拍龙椅，喝令满门抄斩。

    那个夜晚，亲王府邸的上空飘满红色的雪花，一朵又一朵不肯飘落。有不知情的雪花起舞旋落，触碰地面的刹那，温热的血液将其融成雪水，转眼之间，血流成河。

    额娘跪在将军跟前疯了一样地磕头，额前撞破的伤口鲜血淋漓，把将军的眼泪硬生生地引落。他是阿玛的旧交，可是皇命难为。管家抱着幼小的姐弟俩仓皇出逃，将军挥手止住了追兵，额娘一把匕首撒手人寰。

    姐弟俩哭喊着，挣扎着，咬管家的臂膀。可是，任他们再怎么哭闹，阿玛和额娘都叫不回来了。他们稚嫩，沙哑，凄厉的喊声哭声在白雪皑皑的天地间翻转，回荡，然后消失。

    同夜，皇帝宴请英国大使，满汉全席，歌舞升平。烟花在紫禁城上空用优雅的弧度奔逃，嫁作阴郁夜空的新娘，倏地升腾，噗地绽放，悠地幻灭。一场光与暗的联姻，光点太孤单，短暂的明亮如昼，终究不过一瞬间的灿烂。而城西亲王府的上空四处泛滥的红光彻夜通亮，虽没有烟花的凄艳悲壮却刺痛了多少看客哀怜绝望的眼。一个亲王府一夜之间燃作百姓茶余饭后的几句叹息，最后化作旧事里的尘埃与灰烬。

    管家带着姐弟二人四处奔命，天涯漂泊，终于在一个远离京城的小镇歇住了脚，隐姓埋名，盘下当地的一家小酒楼，小本生意，惨淡经营，勉强维生。

    转眼十五年过去了。十五年的光阴挥不去那个永恒的冬夜噩梦，缱绻如丝，绕心缠肺。昔日娇生惯养的贝勒和郡主，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终于被命运硬生生地磨作凡家姐弟。

    他常常紧握额娘赠予他的玉佩，他以为只要紧紧地握住了玉佩，思念便会有了着落。但是，指缝究竟太宽，孱弱的思念轻易便从指间悄然过隙，心头的伤口永远是钻心的痛。多少个夜晚，他哭喊着额娘和阿玛从噩梦中惊醒，一想到额娘和阿玛早已离去，他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可遏止。

    每一次，都是她陪在他身边。她说，弟弟，我们不能辜负额娘，那些钝痛的磕头声，那些哭腔裂帛的哀求声，你要永远记得到死都不能忘记。我们要对得起阿玛和额娘，要好好地活下去……他依偎在姐姐的怀抱里，含着泪坚定地点了点头。

    血浓于水。姐弟俩相依为命，走过了童年，也走过了少年。

    遥远的西北边，白色的罂粟花在日不落帝国大片大片地疯长。罂粟花结作罂粟果，罂粟果从大不列颠越洋而来，一踏进中国，一批批中国人便疯狂地抛金撒银抢购，他们不顾自己的形容枯槁，也不管家庭的贫困破产。霎时间，鸦片燃出的狼烟，在中华大地肆意蔓延。英国人枪声未响，中国人已经举起烟枪投降。偌大的中华，竟化作烟雾缭绕供国人吸食毒品的病榻。

    他骨子里游走着八旗子弟尚武的魂，血管中流动着皇亲贵族高傲的血。他已经长成七尺男儿，青春年华，不甘平凡。他问自己，恨海是什么样子，是不是一个足以将自己溺死其中的藏着深仇的血海？可是，他注定没有办法去报仇，且不说宫廷戒备森严，他无法进入；况且，他的仇人是九五至尊，是大清帝王，是自己的亲人。这几层关系如同滤纸，把满门抄斩的血海深仇层层过滤，滤至最后，他竟然只剩下忍气吞声的勇气。然而，即使他再怎么隐忍，大清也容不下他，倘若他不小心泄漏了自己的身份，一个逃犯的罪名足以将他从海角天涯绑赴刑场。

    他痛苦，他迷惘，他绝望。报仇不能，报国无门。他是错游浅滩的蛟龙，宿命将他禁锢，他注定一生只能蜗居于乡村小镇，但是恨海的深仇和贵族的血统，岂是一个乡村小镇的大小所能容纳，又岂能用一爿小小酒楼的盛衰将其束缚呢？

    他跪倒在雾气弥漫的烟馆。他点起一枪又一枪的鸦片，吞吐着一圈又一圈的灰白烟雾，生命就此沉沦。既然人生无望，不如颓废麻醉。尽管他知道，进或退，他都无法解脱。

    她发现他吸食鸦片的时候，狠狠地扇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疯了一样地折断了他的烟枪，咬破了他的手背。她抱着面黄肌瘦的他，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弟，弟弟，别这样好不好？别让姐失望！姐心里很疼，都是姐姐的错，姐对不起死去的额娘和阿玛……他的眼泪终于止不住了。

    帮他戒毒是一个漫长而残忍的过程。每次他的毒瘾发作的时候，她都要把他捆绑在柱子上，任他大声喊叫、哀求、乞怜，甚至破口大骂。她只能硬着心肠远远地躲开，不停的掉泪。她心底最柔弱的地方全部装载着他，可是，在那段坚忍的时间里，作为姐姐的她却只能选择硬化自己心底的柔软。

    每天，她给他煲最好的汤，备最好的药。在他挣扎得筋疲力尽之后，她就一口一口喂他喝汤，一点一点给他身上的勒痕涂药。整整持续了三个月，他终于戒掉了鸦片的瘾。

        1856年，第二次鸦片战争。英法联军侵略中国，清军溃败。一系列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签订。

    一支英法军队把战火烧至小镇。转眼间，小镇一片狼藉。许多人仓皇逃命，她也跟随村民躲进了深山，而他却执意不走。军队入驻小镇唯一的一间酒楼，他给他们备酒做菜烧饭。那天夜里，酒楼恍若十六年前大清皇帝宴请英国大使那般，觥筹交错，欢声笑语，歌舞升平。

    隔天清晨，她和外逃避难的村民一起回到了小镇。

    她看到他的时候，他嘴角含笑，脸色青紫，地上散落着白色粉末状的砒霜，女儿红碎了十几坛子，满楼盈漾醉人的酒香。而英法军队的十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满了楼上楼下。

    她抱起他冰冷的尸体时，她没有哭。她知道，他没有对不起她，没有对不起额娘和阿玛，更没有对不起大清帝国。他把家仇全部倾注进了国恨，含笑和敌人饮砒霜的时候，他报了仇，也报了国。

    多少年过去了，小镇里的人都还常常会念及他的名字，说那是一个真正的汉子，有一颗拳拳的爱国之心！

    而多少年后，她回首，再眺望墓园，那里芳草正离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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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殷子 于 2012-4-13 09:35 编辑 ]

殷子

衷心感谢雨版的中肯评点！

暴雨迎风

原帖由 殷子 于 2012-4-13 18:14 发表
欢迎雨版多提宝贵意见！

短篇里写了一个宏大的题材，文字相当漂亮，但小说的切入点太宽泛，人物和细节都难以出彩。

殷子

谢谢朋友！

荦春

气势磅礴，很有质感！

殷子

几句感言：一直以来看惯了“故事会”式的小说，想，能否换一种叙述方式呢？比如，以散文的笔调去尝试着叙述故事，不注重情节的连贯性，允许跳跃、暗示、象征等写作手段呢？欢迎大方之家不吝赐教！

殷子

谢谢飞扬的美言！遥握——

殷子

谢谢一兵版主的跟帖！问候周末好——

殷子

用散文的笔触说故事！一种尝试而已！谢谢品读并提出宝贵意见！

绿飞扬

语言很美很美呀

敬一兵

叙述质感，有跨文体的气息，欣赏！

七笔氏

文笔秀丽，感觉太文气了，像散文。学习了。

殷子

一篇由历史故事宿构的小说而已！谢谢邱版主的留言！

殷子

谢谢刘版！欢迎多提宝贵意见！

殷子

欢迎雨版多提宝贵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