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门为界（二）

敬一兵

　　　　　　　以门为界（二）

　　　　　　　　　敬一兵

　　以门为界划分私人空间，区别人与人的关系，是城市人生活的一个特色，也是隐私不断攀爬到神圣不可侵犯的高度的一个标志。

　　我生活的这座城市的南边有许多公寓，里面大多住着年轻的上班族。虽然住了很久，大家彼此都觉得面熟，上班下班在过道楼梯上遇到都会点头示意，但能够喊出对方名字的却不多。一天深夜，一个男人路过二楼上三楼的瞬间，突然听到靠近楼梯左手边的那扇房门里，传出了微弱但却十分清晰的女人呻吟声。他驻足倾听，想辨析一下这房门里的呻吟，是不是主人生病了还是被什么东西弄伤了。

　　听了片刻也听不出个名堂，便把脸贴到窗户玻璃上，透过窗帘缝隙向里面张望，发现在床头灯微弱的光线下，一个年轻女人在手淫。这个结果让他惊心动魄，也让他兴奋不已。他觉得下身胀得发痛，喉咙干燥得想咳嗽，手指麻木冰凉，脚杆也不听使唤开始发抖。不敢在别人门前长久驻足，他极不情愿地上三楼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那晚他睡没睡着没人晓得。

　　第二天晚上他路过那房门时，再次听到了微弱的呻吟，窥视到别人隐私的结果让他迅速得出一个判断：这个女人一定很风骚，用她的隐私来要挟她和自己上床应该没有问题。于是，他开始轻轻敲她的门。女人打开防盗门上的小窗口问他找谁，有什么事情。他说他只想进来和她聊聊天。女人骂他神经病后迅速关上了小窗口。无助可以引发无望与失落，与自己的想法背道而驰，同样也会引发无望与失落。他想和她聊天，目的是想把她的裤子脱下来，但她骂他的话，让他感觉到她把裤子提到了腰杆以上的部位。

　　激情冲动被人拒绝确实让男人既尴尬又痛苦。他心一横报复女人道：你以为你是明星和淑女呀，还不就是一个破鞋，找不到男人就自己解决，老子明天就把你手淫的事情说出去！还没等他上到三楼，那个女人就开门追出来喊他站住。他以为有戏了，满脸堆笑转身下楼。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女人已经举起菜刀朝他砍来……

　　隐私被揭露引起了如此巨大的反响，恐怕是他和她都始料未及的事情。只有她房间那扇敞开的门，继续保持着沉默。门把眼前发生的事情全部放在了自己最隐秘的内部。这是门的性质。门选择了沉默就是选择了避世的态度，它不想招人烦，也不想去讨好人。即使在这个时候，门也没有让他和她察觉出什么意图来。

　　门在大多数的时间里，是活在人们的视线之外的，若即若离。

　　在这个时代，在这个公寓里，人走人归人生人灭，注定了以门为界，既可以发生美好的事情，也可以发生糟糕的事情。当然，也就顺便注定了门的一生，是专门用来记录发生在它身边的事情的命运。在这一点上，一扇门和一个作家干的事情差不太多。


　　就是一个真正的作家，也很难把自己同一扇门联系在一起。但事实上，作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单独面对自己的内心时，他就已经和一扇门的命运联系在了一起。一位作家就说过，他的写作就是将他内在的凝视集中到文字上，观察在他回归自我的内心后，依然人来人往的外部世界。他这样做时还得从容、执着、兴趣盎然。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不断用文字填满空白的稿纸，然后把它们放在手中掂量着，揣摸着人和文字相互之间的衔接关系，有时需要后退到远处瞧瞧，有时需要用手指和笔尖细细摩挲，衡量再三，东移西凑，在时光流逝中创造出新的世界。

　　作家的秘诀不在于灵感，因为谁也不知道它来自哪里，而是靠固执，耐心。这是一个作家和一扇门本质上的联系。

　　老黄是一个半路出家的文学作者，他的真实身份是一个厅级干部。十多年前我就和他认识了，那时他七十多岁，我四十岁。年龄的差别没有成为我们交往的障碍，反而是门里门外他表示出来的不同模样和做派，让我感到有些格格不入。他只要走出家门，就会往自己的脸上涂一层胶水——退休前在机关当领导养成的处事习惯。无论是在茶铺，厕所，苍蝇馆子还是街上，他都会表现出温文尔雅含而不露的高深城府。记得有一次他和十来个文学青年聚会，他说话的时候俨然就是做报告，拿腔拿调都不说了，关键是每句话里都少不了关心民众疾苦、把握立场态度、追求真理和紧跟政策的成分，让人听着很假很老套。因为看不清楚他的庐山真面目，觉得他有点道貌岸然或者不食人间烟火，有些人就不想再和他交往了。

　　他和我的父亲曾经在一个机关上班，这是我和他继续交往的重要原因，也是我们彼此不把对方当外人的关键所在。我去过他家里多次。他的老伴早已过世，儿女也大多在外地工作，所以平日里家中就只有他一人。印象最深的是夏天我在他家里，发现他脸上没有涂胶水的真实情形。那天下午他穿着背心短裤手摇蒲扇为我开门，把我引到他的书房让我看他的一篇文稿。说老实话，我实在看不进去他的文稿，不是说他的文稿有多糟糕，而是我热得汗流浃背。空调就在我对面，但却是关闭状态。摆在我面前的茶杯虽然泡满了花茶，然而，之前留在茶杯边缘的旧茶迹仍然清晰可见。他在书房里走来走去，像是在构思新的东西，偶尔放出一个响亮的屁，才让我觉得他没有云里雾里神游而是在等待我的意见。我的意见还没有从嘴巴里跑出来，他的话却先期抵达了我的耳朵：你有没有办法把小王姑娘约来我们再叙叙创作的事情？小王是一个文学女青年，说样子和身材嘛，基本不具备勾引男人的魅力。我心里惊讶他的动机，但表面上却一本正经继续看文稿。

　　一个曾经的厅级干部关上房门，把脸上涂的胶水抹掉后，也和街上买菜的太婆一样吝啬，放出来的屁也和别人的一样臭，照样会坐在马桶上屙臭烘烘的粪便，会跟流里流气的男青年一样对女人想入非非……一个退休的老男人，喜欢把过去的资历和身份当包袱一出门就背在背上，或者涂胶水一样抹在脸上，无疑就等同于自己把自己遮蔽起来了。听觉冷漠到极点，眼睛只对身边的事物有选择地感兴趣，我不晓得这是不是病人与非病人之间的区别？

　　最近有很长时间没有和他联系了。大概有三五年了吧。中间打过几次电话到他家里，始终没有人接。偶尔听人说他病重住了医院，出院后组织上给他找了一个小保姆照顾他的饮食起居。还听说他精神好点的时候，会和小保姆发生一些暧昧的事情。他现在死没有死我不晓得，当然只要他还没有死，估计围绕他的传言也就不会死亡。对于我来说，这样一个情形更适合他——三五年时间没有彼此交往了，我就当他是提前在我的面前关上了他身后最后一道门。他关上了他身后最后一道门，就相当于是关闭了所有与他有关的谣言的传播途径，他终于清清静静了，终于可以在天堂里干他想干的事情而无人再干涉他了。我也知道，我的这种推测有点卑鄙和缺乏人性的良知，但没有办法，现实就是这样的。

　　人关闭了最后一道门，他过去的所有行为、言语、文字和历史，也就彻底停止了变化，当然，往自己脸上涂胶水的事情也就结束了。这样一来，以门为界划定出来的安静与喧嚣的分水岭，也就得到清晰地呈现，给别人留下了看清事物本来面目的时间和角度。

　　现在，一扇门，才开始向我娓娓叙述盖棺论定的故事。

敬一兵

原帖由 周施梅 于 2012-5-4 22:00 发表
流畅的文字淋漓尽致地描述了门内门外的情景，思考性很强。
久违，问好一兵！

问好老朋友！

敬一兵

原帖由 袁光熙 于 2012-5-4 17:34 发表
　　“以门为界划分私人空间，区别人与人的关系，是城市人生活的一个特色，也是隐私不断攀爬到神圣不可侵犯的高度的一个标志。”
　　“在这个时代，在这个公寓里，人走人归人生人灭，注定了以门为界，既可以发生美 ...

感谢你的精到悉心评点，握手致意！

敬一兵

原帖由 zfx875206 于 2012-5-4 16:50 发表
以门为界，门内门外的故事，真实的生活，隐匿的内心。行文干练，脉络清晰，主题深刻，问好。

十分感谢匣子版主的点评与鼓励，问好！

敬一兵

原帖由 横塘凌波 于 2012-5-4 11:35 发表
以门为界，对门内的任何事虽有好奇，但最好别窥视，那是别人的隐私。独特的视角，独特的题材！

谢谢回帖，问好！

敬一兵

原帖由 清浅居 于 2012-5-4 10:08 发表
《以门为界》暗喻与现实，曾经与过往，考量与思索，我们整日里面对着噪杂的人生，有时候我们的确该静下心来好好思考一下了。
深邃而又新颖的文字，问好敬老师。

感谢点评，握手致意！

敬一兵

原帖由 堂珂 于 2012-5-4 08:24 发表
敬老师的文字总给人一种别样的感觉，叙述的角度新颖别致，文字富有哲理！

谢谢提读鼓励，问好！

潇湘珍珠

可怕呵，别人的隐私还是少伸头去探为好。问好敬版。

敬一兵

原帖由 秦时明月 于 2012-5-3 21:09 发表
门保护隐私，门也见证隐私。无门遮拦，会放纵欲望，有门的遮拦，会强化欲望……拜读了敬兄好文。问好！

谢谢回帖点评，问好老朋友！

敬一兵

原帖由 宋长征 于 2012-5-3 21:03 发表
门里门外，虚伪与真实，柔软与坚硬，拒绝与迎合~不一而足因为一道门而显得清晰——或捉摸不定。问好敬老师。

十分感谢长征朋友的悉心点评，握手致意！

敬一兵

原帖由 房子 于 2012-5-3 17:49 发表
抽象的命题，具像的细节，深刻而赋有对生活的洞悉力。

感谢房子的精到评点！

敬一兵

原帖由 杨春山 于 2012-5-3 15:31 发表
门后隐藏的秘密，需要锐利的目光才能透视。欣赏好文，问好敬兄！

谢谢回帖，问好春山！

海萍

又读好文,问好老师!

刘满园

只敢来读了。

六月清荷

门里人生，各有不同，欣赏学习了。敬老师是否会来上一篇《以门为界（三）》内容为门当户对呢？呵呵。问好！

MD青山依旧

每一扇门背后都有着各自的人生故事，“以门为界划定出来的安静与喧嚣的分水岭，也就得到清晰地呈现，给别人留下了看清事物本来面目的时间和角度。”欣赏了！问好敬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