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刚记事的时候起,俺就知道了一件事:故乡有眼女儿井。那个时候,年轻的女老师和苍老的老支书常常将我们带到女儿井边,我们就坐在井边长满青苔的大石板上无限惊奇地听着他们讲过去的事情。讲了一年又一年,讲了一春又一春。老支书嘱咐我们:“你们一个一个小龟羔子,要是把女儿井忘了,不好好地学习上进,您就甭扎进咱石圩子村来。”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就对故乡的女儿井有了一种特殊的感情。
大概正是有女儿井的滋润吧,我们石圩子村在外边工作的人很多,按照山里人的说法是出了不少有出息的人。但我们却深深地知道,纵使我们走的很远很远,我们也是女儿井的孩子,我们也是女儿井的后代。在我们的心中将永远忘不了女儿井的甘甜,忘不了女儿井留给我们的那些悲壮而又美丽的故事。
早先的时候,女儿井不叫女儿井,而是叫做古龙井。古龙井曾是我们的老祖宗用锤子和钎子开凿出来的一眼老古井。
古龙井座落在磨盘岭的西北角上。站在磨盘岭看大沂河最清楚不过,清请粼粼的水波儿映着朝阳,河的西岸是碧绿碧绿的芦苇,以至我们分不清哪是河面子哪是芦苇丛,只有听了芦苇丛里芦笛鸟的叫声我们才知道水里游不下旱鸟儿,看了大沂河面上的捕鱼小舟我们才知道芦苇丛固然碧波浮动却难以行船。
磨盘岭的岗套子上林木葱郁。一条条青叶藤爬满了一个又一个小山坡。在青藤与灌木丛的中间爬动着一条象小银蛇一样的山路,曲曲弯弯的从山上一直将尾巴儿甩到了村里,那便是通往古龙井的唯一一条山道子。到了春夏之际,磨盘岭上百泉涌动,泉水儿从一个个石板儿上翻着跟头。人若是在大清晨走进山间,那白色的水花花便直往腿上溅,要是卷着裤腿儿走山道子那简直就是一种乐趣一种享受。也只有到了这个季节,村上的人们才去挑满山的泉儿洗衣裳,但吃的依然是古龙井的井水。古龙井的水甜,烧出茶儿来没有一丝儿碱气,但用山泉水烧茶就涩得不行。烧不了多久碱花儿就涂满了铁锅底。秋冬季节,有的泉便不冒水儿了,有的泉就只留麻绳儿一样的水丝,于是古龙井就成了山村吃水用水的全部。每天挑水的男男女女络泽不绝,但甭担心,不管怎么挑,井水不见少,水势依然清。好怪,好怪。
家乡的山岗子美,喝古龙井水长大的山里妹子更美。
老人们说,俺石圩子村自打磨盘岭上有了古龙井,代代都有纯静娴淑、娇美似水的女孩儿。惹得方圆几十里的大户人家都托人到石圩子村子里说亲。古龙井养育了俊俏的山里丫头,俊俏的山里丫头得嫁人。于是一些打光棍的男爷们便想把古龙井填上,可填上了古龙井吃什么?喝什么?于是古龙井依然汩汩地冒着青疙瘩,俊俏多情的女孩儿依然象烂漫的山间野花一样在村子里猛劲得窜长。但数来数去,石圩子村最标志的女只有三个:村东头的杏儿,村西头的小玉,还有在村北头儿长大的三丫。
先说杏儿。圆圆的脸盘儿,梳着长长的黑辩子,碎花褂儿衬着她秀气俊美的脸儿好招人疼。杏儿的爹在一次开采山石时被一门哑炮儿炸死了,撤下了杏儿和娘孤儿寡母过日子。
五月里来五端阳
大麦上场二麦黄
有人打来无人扬
端着簸箕哭一场
杏儿她娘就是唱着这样忧伤凄楚的歌谣,唱着像冬天一样清苦的日子,把女儿唱大了。娘一看女儿高高的个头,红润的脸庞,心里流淌着一丝丝安慰,同时也多出一缕叹息:“唉,闺女大了,也就好出嫁了。”那声音有点泪汪汪的。杏儿一听扑哧一声笑了:“娘呀,您犯什么愁啊?过去荒年有丰年,俺这辈子不嫁人了,光在这里侍侯您,光在这里喝古龙井的甜水儿。”“傻孩子,只要你以后能过上好日子,娘就心满意足了”。杏儿听了,更孝顺娘了,每天去岭子上挑好几趟古龙井水,捡好几次柴禾,就没有让娘上过一次岭子,村里都夸奖杏儿懂事,说是她娘养了一个知疼知热的好闺女。
再说小玉。白白净净的四方脸上长着一双灵巧的大眼睛。个头不高不矮。小玉的爹娘都得了痨病死了。山里人那时穷得没法说,得了痨病就只好走那一条了。爹娘走时,小玉知道了哇哇地哭着找爹娘,直哭得岭子下了三天的连阴雨。杏儿是哥嫂喂大的。嫂子是个贤惠的女人,把小玉当成了亲妹妹来疼。小玉早早地学会了嫂子的好脾气,也跟着嫂子学会了一手走线绣花的好手艺,巧地人人羡慕人人夸。村里的俊俏闺女,大都穿过她做的花鞋。村里新成家的小两口,大都枕过她绣出的有着美丽的麒麟送子图案的花枕头。春望嫂子嘴快:“小玉,你的手巧,给古龙井绣个井套好了!”说得姑娘媳妇们都笑了。
三个姐妹中就只有三丫个子矮,胖墩墩地像是一个假小子。三丫有两个哥哥,大哥叫大丫、二哥叫二丫,都是为了泼泼辣辣地像丫头片子一样长大,在山村,小子金贵啊。可是叫着叫着,三丫的两个哥哥都泼辣了,真正的丫头三丫却金贵了起来,爹娘惯着,哥哥们惯着,还能不金贵吗?
三丫的娘长得很是富态,脸儿白白的就是不显老,有一次走娘家就没有回来。两边都不见人,原来是给土匪劫走了。后来三丫的娘就死了。之后她爹就专门有意地带着她上山打兔子练胆量,三丫就把自己练成了野小子的胆量,连土炮都敢放。村里有人说三丫不像是闺女家,她爹一听就不高兴:“她就是楞小子还怎么着,说不定还会比野小子有出息呢?”
三个丫头是村子里最要好的姐妹,小玉是大姐,二姐是杏儿,三丫还是当她的三丫。
山里边那时的日子是安稳不起来的。兵慌匪患的不说,后来又来了日本鬼子。小鬼子在丘陵地带修了那么多的小炮楼,一个个露着黑枪口张着要吃人的大嘴。面对着凶残的鬼子,山里人没有屈服,青年人大都参加了抗日队伍,三丫的两个哥哥都在著名的八路军老四团里干,都是顶呱呱的汉子。
村里的男女老少也都上了岭子,他们在那里用木桩做成了围子,围子边上垒了好多多的大石头,山下若是来了人,把那些石头放下山去,那些石头就变成了位山里人看家护院的大黄狗了。山上还集中了那么多的土枪,小鬼子也是轻易不敢来的。村长刘老看有一把黑黑的盒子枪,这个刘老看不是别人,就是三丫常年打兔子的爹。
这男女老少肩上的胆子真地不算轻,他们走上岭子,不仅要抵御鬼子的扫荡,还要保护古龙井,那是山里人的命脉啊。古龙井的井水好甜好甜,不光味道儿清爽甘润,还能派上大用场。若是有人伤了皮肉,用古龙井水洗过了,伤口就会止疼止血不发炎,说起来真是有些奇怪。
这样的好水,使得住在县城里小鬼子早就在打古龙井的主意。好水不能给恶狼喝。石圩子村的女人们知道,到这保卫古龙井的担子已经压在了她们的肩上。
“咱们就是死了也不能叫万恶鬼子喝上咱们的古龙井水,谁不齐心谁就挨天打五雷轰!”三个姊妹一条心,那天,她们在通往古龙井的山道两旁埋下了三颗地雷,那片火红的灌木做了记号。因为妇女和孩子都上了山,所以也用不着担心误伤了自己的人。
山里人知道那场恶战迟早会来,因此岭子上夜夜打着更哨,始终不敢有半点儿松懈。恰在这时,区里来人到了岭子上,说是有好几位伤病员伤口感染化脓,请求用古龙井的井水。
“这还说的哪门子客气话来,自己的亲人自己不管谁去管,送!”送?哪有那么简单。村长刘老看急了,这一路上山山岗岗险情不断,日本鬼子还常出来捣乱,危险太大了,该让谁去呢?刘老看正在犯着愁,三丫跑了过来:“爹,俺去!”“你去,中吗?”“保准儿把水送到。”假小子三丫站在那里脸不寒心不跳。“三丫,你记着,这送水可不是戏闹腔,咱们的人可是等着用呢?”“爹,俺知道!”三丫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算来算去也只有你带着去了。”三丫她们用黑瓷罐子把古龙井水盛得满满的,找来猪尿泡把罐口儿一蒙,就挑在肩上上路了,和三丫一起去的还有望春嫂、长更嫂和一个年轻的媳妇。
“三丫 ,给!”刘老看把盒子枪递给了女儿:“带着吧,万一路上能用着呢?”“爹!”三丫想哭,可坚强地一扬头,走了。
当天夜里,送水的人回来了,独独没有了三丫。
三丫死了。死得很壮烈。四个女人,加上三丫一块儿挑着水抄小路走。山里的女人见的世面少,听着摇远的地方传来的清脆的枪声,听着老松树上夜猫子的叫声,每个人的心里都荒乎乎的。望春嫂子拉了一下三丫的衣角,悄声儿说道:“妹妹,俺心里怎地那样怕的?这腿肚子可是光要扭过来呢。”望春嫂这么一说,另外两个媳妇儿也说怕。三丫就说:“咱都不用怕,光在心里想念自己的亲人,就不觉得怕了,不信你们试一试。”还是三丫鬼点子多,经她这么一说,三个女人都在心里想开了在外面抗枪打鬼子的男人,心里猜想着,也许能在区里碰到自己的男人呢,想着想着也就不怕了。三丫没有婆家,不知道想男人,她只有想两个哥哥,两个哥哥都很疼自己,三丫忘不了,每一个雨季,她都随着哥哥他们爬到高高的磨盘岭上,在石缝子里和草堆里分拣那些黑黑的地角皮,那些地角皮儿晒干了就只有一点点,可放在小瓷盆中用温水儿一泡就长成了大地角皮了,用鸡蛋一炒真好吃。三丫还想,如今两个哥哥都成了自己队伍里的神枪手,赶情给咱石圩子争了大光,可不知道两个哥哥啥时候给俺娶嫂子呢?哎,娶谁做嫂嫂呢?大哥,依俺给您挑,您就把小玉姐娶了吧,她可是一个巧手闺女,不知道哥你垫过小玉姐绣的花鞋垫儿没有?二哥,依三丫给您拣,您就应该娶杏儿做俺的二嫂,杏儿娘最喜欢你,你娶了杏儿,你可要对杏儿娘孝顺呀?嘿嘿!两个姐姐变嫂子,真有趣呀。
傍晚时分,眼见得三丫她们快要走到区上了。身子后边突然间响起了枪声。是鬼子发现了她们,接着就叽哩哇啦地追赶他们。光听人说日本鬼子杀人不眨眼,长的像是山猫野兽,可毕竟没见过真人呢,望春嫂怪害怕:“妹妹,这可怎么办呢?”三丫也有些紧张,可她的手一摸到盒子枪胆子就大了起来:“嫂子,有我呢,你们头前走,俺在这里挡挡他们,姑奶奶要看看这些山猫野兽长得什么样。”“妹妹,你一个人能行吗?”“行!还有它呢?”三丫掂着手里的盒子枪,三丫跟爹跑的地方多,也见得多,盒子枪她也打过好几回了。
鬼子和二鬼子哇呀哇呀地冲了过来。三丫举起了盒子枪。“啪啪!”走在前边的两个像大风刮麦个子一样一头倒在了山道子两旁。敌人疯了,十几只枪一齐扫过来。“啪啪!”三丫又打了两枪,一枪拧去了一个鬼子的小命,一枪打在了鬼子的腿上,就在三丫刚要放出第三批子弹的时候,敌人万恶的枪弹蛰着了她。三丫倒下了,美丽的前胸开出了美丽的鲜花,象磨盘岭子上的红杜鹃。
三丫死时,年龄只有十七岁。
三丫真的死了。杏儿,小玉知道了。抱在一起揪心地痛哭,刘老看听见了就吵她们:“就知道哭,哭顶什么用,小鬼子还没来这儿呢,快准备什么去吧,三丫她死了,死得……”不让人家哭,他自己倒哭了,杏儿,小玉哭得更伤心了。
磨盘岭上的战斗是在三丫死后的第三天的早晨打响的。
那天,磨盘岭上的雾蔼迷得人们难辩方向。蝗虫儿一般的鬼子和二鬼子从岭子下面扑来。山里人用大石头、士洋炮士枪敲碎了一颗又一颗罪恶的脑壳,用长矛和菜刀捅开了小鬼子的胸膛。但鬼子毕竟比恶狼还凶,山里人暂时败给了他们。
刘老看急了,他抱起一颗石雷滚进了敌人堆里,但他还没有拉开雷弦,敌人的刺刀以抢先刺进了他的胸膛。刘老看一生用土洋炮在岭子上打猎,这次他的生命却被野兽们夺去了。
山寨被熊熊的火包围着,迷雾以后的天依然阴着。
终于,山上的老人和妇女被鬼子五花大绑着赶到了岭坡子下边的空场上。凶神一般的鬼子兵走动在山岗子上,他们手里的枪刺像野狼的眼睛。许多人闭上了眼睛,他们知道与野兽是无话可说的,他们只能默默地等待,等待着鬼子在高岗子上架起的枪眼与他们交谈,那挺黑色的机枪就如一条爬在那里的疯狗。
但狡猾的日本鬼子没打算就这样杀死他们,杀掉这些被长绳儿捆绑着的山里人很简单,如果像杀的话,在攻克了山寨的那一刻就会一个都不留了,可是杀死了他们就找不着古龙井了,找不着古龙井就喝不上古龙井的井水儿了。
坐在那匹高头大马上的鬼子官儿得意洋洋,他拧笑着想,治服一群山窝里的穷百姓还不是易如反掌,国民党的几十万正规军还不是在大日本的枪口下拼着命儿逃遁。
然而任鬼子的刺刀疯狂地挥舞,任鬼子的铁丝鞭疯狂地在人们的身上抽来抽去,人群里竟然没有一丝声响,浴血以后的磨盘岭仍然高高地傲立在那里,磨盘龄上的每一块坚韧的岩石仍然傲立着。
坐在马背上的鬼子官恶眉紧皱,他丑陋的脸上显示着疯狗一样的表情。他挥了挥手中的军刀,架在山岗上的机枪便响了,子弹尖叫着飞向了老人和妇女,站在前排的几十个人倒下了,他们的鲜血燃得山岗一片红艳。
“你们这伙蠢猪,快说出古龙井在哪里,你们不要命了吗?”人群沉寂无声,只有仇恨。鬼子官又挥了挥军刀,黄皮鬼子和黑皮二鬼子冲向了人人群,尽管乡亲们牙咬脚踢,但杏儿还是被鬼子拉了出来。鬼子拽着她的黑辫子。
鬼子的翻译问杏儿:“你一定知道古龙井的位置,说出来吧?”
杏儿摇着头。
“你们是死人吗?这样如花似玉的姑娘比不了一眼井。”
山地依旧沉静。
鬼子疯了,他们像野兽一样撕掉了杏儿的碎花小褂和红兜兜,然后狞笑着去抓挠杏儿雪一样纯洁的胸脯。可是杏儿连踢带咬就是不说。
“你们不得好死!”杏儿的娘哭着冲了上去,妇女们冲了上去。鬼子的机枪又响了,鬼子手中的刺刀分别刺进了包括杏儿和她娘在内的十几个妇女的胸膛。高高的磨盘岭啊,你若有知道,定会将这残暴的一幕记下,定会去告诉你的子孙和你的未来,让他们记住,日本鬼子,不是人。
杏儿死时,也是十七岁。
野兽们重新架起木柴点燃了大火,他们要把咬紧牙关保护古龙井的山里人全部烧死。山,死了一般沉静。
“俺带你们去,放了他们。”小玉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她的头高高地仰着。
“哈哈!‘鬼子官笑了,那笑声里有一种征服者的畅快。随之,男女老幼被解掉了绳子。
“小玉,不能啊,古龙井是咱们的命啊?”众人一齐跪到了小玉的面前。
“你这个贱骨头,你死了连野狗都不啃。”嫂子气得恨不能咬小玉几口。小玉还是带着鬼子往岭子上去了,她的后面是山里人的唾沫声。
仅仅走了一段山路,鬼子的翻译就怀疑上了:“你可不要耍心眼,千好万好,不如自己的小命好。”鬼子翻译的话还没有说完,小玉就一头把他拱向了那堆丛里。就听“轰!轰!轰!“三声,地雷响过之后,山石愤怒地俯冲进鬼子群里,有好几个当场毙命,鬼子官的肠子和军靴挂在一棵山枣树上,红红的山枣摇落一地。
小玉死时,整整十八岁。
石乡人说,三丫、杏儿、小玉这样的好闺女怎么会死呢?他们都化作了磨盘岭上的小鸟,每天都围着古龙井飞来飞去的,从一个春天飞到另一个春天,只要听到山鸟欢快的叫声,古龙井的水就冒得快了,山里的日子就会愈加甘甜。
新中国成后,乡亲们将古龙井改成了女儿井。后来,女儿井的故事被写进了新县志。
再后来,三丫、杏儿、小玉被一位乡村作家写进了小说,她们的事迹就不再鲜为人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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