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秀儿

若荷 · 发表于 2004-5-19 15:39

　　
　　那年冬天，劳动部门招工，刚刚十五岁的我走进了一家纺织工厂。我及羡慕郝建秀，很想当一名纺织工，可是没有当成。大概是因为我的模样毕竟未脱稚气，厂里便把我派到幼儿园做了幼儿教师。

　　同宿舍里一起住着的，是一个农村来的女孩子，也是刚进厂不久，临时工。厂里缺一名清洁工，有人推荐了她，说她家里穷，很需要照顾，厂领导便应允了。女孩姓柳，大家都叫她小柳子，我自忖比她小许多，主动叫她柳儿姐。有一天，厂里来了一个乡下人，远远地站在大门口喊秀儿，说她家里捎来一件物品。自那以后，我们知道了她竟还有这样一个好听的名字，就又统统改口叫她秀儿了。

　　那一年，正是恢复高考的第五年，身边所有的同事都怀着一颗火热的心拚命补习文化知识，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弥补十年浩劫失去的青春岁月。平常，下了班，人们大都沉浸在自学之中。对于这些我很茫然，但也常步行两里多路到县城图书馆去借些文学名著来读。秀儿对看书不感兴趣，便一个人留在宿舍。等我回来，她已把我铺排的乱如猫窝的小床拾掇的井井有条：地扫了，铺叠了，小书桌被她擦试的照得见人影，就连我堆在床下泡在脸盆里的脏衣服，也被她拿出来洗得干干净净，晒到院子的绳上了。

　　大概年龄差异的缘故，秀儿十分文静，我却活泼，在各个场所，她总要避开人们的视线，悄悄地掩饰着不曾让人觉察的一丝沉郁和落寞；而我则乐于表现自我，处处展示着青春年少的优势和肤浅的才华。我什么都想学、想干，比如画画、弹琴、织毛衣，但不长久，属于五分钟热度的那种性格。秀儿只喜欢做一件事情，就是绣鞋垫儿，每天针不离手，手不离针，飞针走线地绣，而且已绣了十几双，样式并无二致，花色却丰富多彩。

　　我因为好奇，新鲜，便把她手里的鞋垫拿过来，学着她的样子绣两针，然而，不是让针扎了指尖，就是把针弄掉了，害的我满地去找。秀儿望着我手忙脚乱的样子，吃吃地笑，送给我一双现成的，上面绣着一对金鱼，活灵活现地在一丛碧草里摇尾嘻戏着。

　　那年冬天，天气很冷，原本浑散着美丽的金光的太阳，也似乎被无数层的雾纱遮蔽起来，使得半个多月里经常的雨雪天气。白日里雨雪交加，夜晚经西北风的肆虐，第二天，沿路光秃秃的树枝上便凝成了树挂。空荡荡的院子里遍是皑皑的白雪。一整天，几十个人从门前院子里走过去，雪地里只留下两条履痕，一条通向车间，一条通向角落的一所茅厕。

　　下了班，不想出门，我和秀儿便瑟缩在各自的床上，拥被而坐。屋子是用简易的木板搭成，室内空气几乎与门外一样寒冷，拿眼睛仔细扫视屋顶，黑夜里能看到细细的星星。我的怀里紧紧搂着妈妈给我买的暖水袋，热水是秀儿刚刚打来的，秀儿却什么也没有。我一边看书，一边不时地在日记本上记下一些诗句或格言，秀儿却自顾埋头绣着她那似乎永远也绣不完的鞋垫，原本静静的房间里，把个顶针咯的嚓嚓地响。

　　她默不作声，神色里显得有些忧郁。她一忧郁，我本灿烂快乐着的心情也受到一丝感染，潜移默化般地变得些许压抑起来，以致于终于受她的影响，敛下激荡的心绪，学会了思索和缄默，并由此心生出一缕少年情怀，眼睛盯着书，心思业已被这种莫名的惆怅雾霭般地绕裹了。

　　激情荡漾的时候，也摹写过几首小的诗文，拿给秀儿看，她思索良久，抿了嘴冲我甜甜地一笑，轻轻儿地说：看不懂啊！工作不忙的时候，我经常去秀儿的车间，看秀儿工作。在长长的车挡里，她头戴一顶洁白的工作帽，胸前一条大小适中的围裙，把她的腰肢拢得更显窈窕。她一手拿一只长的扫把，一手拿一只小的油壶，一边快速弹去织机上披落的飞花，一边极为麻利地对着飞转的机器油孔加油。那么令人感到繁琐枯燥的工作，在她的手上操作的却如此轻松，而在我的眼里，那条长长的车挡里站着的秀儿，就仿佛是一位沉着冷静的舞者，就连织机铿锵有力的叩击声，也一时成了为她伴舞而专门拍打出来的节奏了。

　　不久，春天来了，院子里那排挺拔的白杨树垂下了长长的花穗。暖暖的春阳照射在身上，令人浑身软酥酥的。心静如水，这个时候，我喜欢搬个板凳，坐在屋门口，就着温润的阳光阅读一本杂志。
　
　　那些日子，秀儿变得更忧郁了，睡梦里我分明听见她在低泣。早晨我问：谁哭过呢？她若无其事地说：你做梦了吧。这天，秀儿被家里人叫了回去，再回来，两眼确实红红的了。吃过晚饭，灯下，我们促膝相坐，秀儿说：我要走了。我问去哪里呢？秀儿说：很远的一个地方，远着呐！并说，走时，她什么都不问家里要，就要两床花被，听说那个地方很泠，冻死人。

　　秀儿终于要走了，她的小弟进城里上高中，需要铺盖，便把她的旧被褥取走了。秀儿暂时和我挤在一起。这就预示着，秀儿确实不久就要离开了。

　　很快，厂里便派来一个新的清洁工，男的，五大三粗地替下了纤细的秀儿，秀儿放下油壶和扫把就回了宿舍。

　　秀儿的行装很简单，只是一只轻飘飘的军用小背包，像是前几天的楼下，那个天真洒脱的女孩去旅行时的行囊。我终觉得秀儿也是要去旅行的，尽管那时旅行的字眼在我们的生活里还很少出现。我将积攒了半年多的一小沓全国通用粮票塞进她的手中。秀儿走了，不知道，那个轻飘飘的小背包是不是也装满了她的梦想。

　　几年后，我收到了秀儿的一封信，确是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寄来。信上说：她现在很好，她的那个人在煤矿工作（她的父亲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决心将她嫁了过去的罢），没有房，住在婆家。婆家共有五孔窑，老人住三孔，她和丈夫住两孔。白天，婆婆替她看孩子，男娃，腾出时间供她干家务或上坡种庄稼。她还在自家的院子里、窑顶上，种下了家乡人爱吃的青菜和庄稼。至此我才知道，秀儿是远嫁了。

　　秀儿的媒，是她母亲的一位亲戚的亲戚做成的。她的那位亲戚的亲戚，当年也是远嫁它乡的女孩。后来听人说，在贫穷的山区，远嫁的不止是秀儿一个。

　　十八年后，我曾去过秀儿远嫁的那个地方，车过一个高高的山梁，我透过明净的车窗，看到沟壑纵横处是一片风卷黄沙。每当看到一户人家，我便以为那是秀儿的家；每当看到有中年妇人从那门前走过，我便以为那是秀儿，我知道她们都不是，然而，每翻一座山梁，我的视线仍会在上面凝滞许久……

　　一路上，我都在心里默默为秀儿祝福，默默念着她的好。我不知道，在一片远离故乡的土地上，她怎样面对那个陌生的婚姻，怎样承载那连黄天厚土都难以承载的沉重人生。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若荷 · 发表于 2004-5-21 18:44

最初由周铁兵发表
一路上，我都在心里默默为秀儿祝福，默默念着她的好。我不知道，在一片远离故乡的土地上，她怎样面对那个陌生的婚姻，怎样承载那连黄天厚土都难以承载的沉重人生。

真情感人！

你好，这几天去哪里了？

若荷 · 发表于 2004-5-21 18:43

最初由袁和鲁发表
学习并支持。
最近，几天我出差了。

怪不得没有看到你。

袁和鲁 · 发表于 2004-5-21 14:20

大姐的文章就是感人至深。

若荷 · 发表于 2004-5-20 20:32

最初由郭敏发表
祝贺得精华.

谢谢郭敏，问好！

元旦 · 发表于 2004-5-20 20:32

最初由水玲珑发表
很好的塑造了一个纯真、朴实的“秀儿”的形象

支持！

若荷 · 发表于 2004-5-20 20:31

最初由苦雨发表
写的太好了，遗憾刚刚看到，向若荷姐姐问好！

谢鼓励，问好！

若荷 · 发表于 2004-5-20 20:30

最初由龙侠发表
祝贺精华，预贺计酬

谢谢哦，那是谁家的女儿？

老庄 · 发表于 2004-5-20 20:29

好的文章来子真情的流露，无情哪有如此佳作！！

袁和鲁 · 发表于 2004-5-20 19:26

学习并支持。
最近，几天我出差了。

龙侠 · 发表于 2004-5-20 18:05

祝贺精华，预贺计酬

冷眼看 · 发表于 2004-5-20 17:22

最初由山里娃发表
写的很好，特别是语言，非常讲究，像是散文的清新洒脱！！

严重同意娃娃斑斑的评论。：））

苏冰 · 发表于 2004-5-20 10:30

写纯文学的东东，偶也喜欢以散文化的笔调行文。
特别是这类清新的东东，偶得学习一下！：）：）

郭敏 · 发表于 2004-5-20 07:54

祝贺得精华.

苦雨 · 发表于 2004-5-20 07:19

最初由山里娃发表
写的很好，特别是语言，非常讲究，像是散文的清新洒脱！！

写的太好了，遗憾刚刚看到，向若荷姐姐问好！

山里娃 · 发表于 2004-5-20 07:16

描写细腻.语言美婉质朴,精华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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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秀儿

学习了，看了你的文章，学到了我所不具备的细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