凋零的童话
玉米
孤身只影走在深圳的天空下，十二月的北风冷嗖嗖的，呼啸着摇撼路旁那排开得一塌糊涂的羊蹄甲。前面走着一对牵手的年轻情侣，经过一家冷饮店，男的扳住女的肩，问，买冰淇淋给你吃，要不要？我停住脚步。买冰淇淋给你吃，要不要！我的心一阵颤栗，泪霎时汹涌而出，如羊蹄甲上的花瓣般在凄冷的风里纷纷飘坠……
我和他之间只有无尽的黑夜。在遇到他之前，我是个没故事的人。花样的年华，我的心就像裹得紧紧的花苞般，从来不曾为谁开放，绝对是一个活在感觉里，幻想浪漫和传奇的女人。
从美院版画系毕业后，我在潮汕平原的小城群艺馆搞创作。去年为迎接元旦，馆里联合下面的北山镇搞一个农民书画展，作为美术创作辅导干部，所有大事琐事都要由我组织联系，北山镇也派出一个文化站长配合我。于是我认识了徐。徐业余也画水彩画，这次画展就有他的两幅作品。徐的水彩画最震撼我的是他的用色，有油画般华丽的浓艳色彩，一幅是《记忆中的春天》，如一支节奏强烈的华尔兹；另一幅《去年冬天》，却像一首静默的交响诗，于无声中爆发出绝响。从两个季节的风景中，我记住了徐的名字。
由于装裱、布展都要在几天内完成，每晚都加班至晚上十点。徐有车，每天夜里他都顺带送我回家。有一夜，坐在他的车里等红灯，徐见一个女孩子在吃冰淇淋，徐说，买冰淇淋给你吃，要不要？我想都没想就说不要，最近累得很，整个人好麻木，对吃一点欲望也没有。打开车窗，我说好美的月色啊，可惜我快到家了！徐迟疑了一下，问：带你去北山水库看月亮，敢不敢？
在水库陡峭的草坡上促膝而坐，阴历十一月的山风有点冷，徐褪下他的外套让我披上，我吓了一跳，莫名其妙地有一丝烦躁，他这一动作使我想起经典文艺片中的某个情节，我讨厌那种暧昧的感觉。我说我不冷不冷。
冬夜如水的月辉静静地照在无人的旷野，迎着凄凄的夜风，徐说他多想在山腰旁搭造一间小木屋，闲时可以来这里作画，可以朝看日出，暮看日沉。听着他浪漫的梦想我毫无感觉，只是又叹了一口气。这几天简直心力交瘁，最近我的一幅画入选省的美展，馆里其它同事一个也没有选上，整天听他们说恶毒的风凉话，听得我快崩溃了，唯有用频频叹气来减轻身心压力。他听了我叹气的原因，说，身处复杂的环境，最关键是调整好自己的心态，潜心创作。徐说他从我上大学时就从市文联的杂志上看到我的版画，他还说出几幅让他印象深刻的作品。我很意外，没想他居然注意到我几年前的习作。我不禁对徐有了好感。
接下来更忙了，忙碌中我常忍不住偷偷注意他，他磁性的声音浑厚而性感；他颀长的身材挺拔而健壮。我特别喜欢他的笑容和单眼皮的眼睛--我突然好喜欢单眼皮的男人，我不知是否因为徐的原因。他那潇洒成熟的男人味常令我心慌慌的，我发觉我常走神，这不好，徐已是一个五岁男孩的父亲。
元旦很快来了，又结束了，画展闭幕那夜，徐让我在两幅画中挑一幅，我要了那幅《去年冬天》，我想记住这个与徐相识的季节。送我回去时下起了雨，他说还想再去北山水库看看，车在斜风细雨中带着我的思绪飞翔，真想就这样飞着飞着，在身旁有他的路上飞翔下去！CD机里邝美云的情歌异样地令人感动：纷乱人世间，除了你，一切繁华都是背景……
日子又归于平静，寂寞却像朵悬崖菊，张牙舞爪开在我青春的心田。仅仅十几天，徐的身影已在我心中根深蒂固，我怀念和他去水库看月亮，爱着他的木屋之梦，一想起来我的心就隐隐作痛。我的循规蹈矩和孤傲唯美是出了名的，我从没想我竟会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已婚男人陷入单相思，我被这种灼热的情感折磨得失魂落魄，思念的痛苦像春蚕般一叶叶啃噬着我的心桑。他是有家庭的人啊，我能找什么藉口去接近他！
缘分的竖琴仿佛在这里断了弦，我的情绪又陷入低潮。我忽然觉得呆在这个小城很没意思，在单位的处境依然没改变，对这份工作我已心灰意冷，我突然好想离开，最近我的一个同学正策划在深圳开一个版画廊，她一直怂恿我出去。想想这个令我伤心的城市，我在考虑是不是过了春节就去。
可是命运却为我铺了一个开满野花的陷阱。那天馆里的财务林突然递给我一百元让我还给徐，说是有天布展时缺了什么东西，是徐开车去买来的。想起他曾问我要不要吃冰淇淋，我忍不住写了信息给他说，如果你不来拿这一百元，我要把它拿去买冰淇淋吃。我想，找一个寒气砭骨的冬天，坐在山顶上，在料峭的山风里边吃冰淇淋边瑟瑟发抖，一定好过瘾。
徐没有回我的信息。
半个月后的一天夜里十点半，徐突然打来电话说，晓寒，带你去外面吹吹风。我的心砰砰乱跳，激动得一阵阵发抖，他多像一支火把，轻轻一掠，我又毫不迟疑地燃烧。
上了他的车，徐递给我一个纸盒子，我打开一看，里面是满满一盒子冰淇淋，我压抑住惊喜，平静地说，你简直是魔鬼。他听了低低地说，我是魔鬼，你就是妖精。
魔鬼和妖精，充满了绮丽的魅惑，可怕而危险。而我知道我不是妖精，真的不是，我只感到一阵欲流泪的颤栗和痛苦，我被甜蜜浪漫冲昏头脑，又被内疚惭愧揪紧心扉，如果我是妖精应该不会如此矛盾，我会毫不犹豫地释放血管里奔流的激情，毫不犹豫地效仿那扑火的飞蛾，可我明明在为自己不道德的情感自责。
坐在水库的石梯上吃冰淇淋，他也跟着吃，牙齿冷得"咝咝"打战，我奇怪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竟会坐在冬夜的山顶上陪我吃冰淇淋，他无疑是我认识的男人中最独特的一个，有别的男人所没有的感性和浪漫，懂得生活情趣的人常常让我好痴迷。可惜风不够大，我没有瑟瑟发抖。为了追逐风，我们走上水库长长的堤坝，从这头走向那头，又从那头走回这头，不时有上山看夜色的车灯亮过来，有时候他不得不躲开这些刺眼的车灯，他可是一个懂得避开麻烦的男人？
时间在流逝，明明近在咫尺，可狂野不羁的只是一颗心。他说回去吧。我把一百元还给他，他不接，说留着做下次的活动经费，我大笑，还有下次的是不是！
后面一辆车唿哨着抢上前去，他说这是狗肉车，从山腰旁的夜店里吃了狗肉回来的。我说那你的车从哪里来？他说从风之故乡来。我想起一首歌叫《西风的故乡》，他让我唱，我不唱，念道："如果你是一朵小花……""那我就是……"他接口说。不，如果你是一朵小花，也该有个故乡/如果你是一只乳燕，也有生长的地方/西风啊，你是从哪里来/总该有个起点/西风啊，你往何处去/别把故乡遗忘……是一朵小花也有个故乡，是一只乳燕都有生长的地方，而不该生长的爱从哪里来？没有希望的爱要往哪里去？有一颗水珠从我的眼角滑落，瞬即又被吹散在风里……
农历十二月二十六日，是我二十七岁生日，我一个人躲在家里痴痴地想了他一整夜。今天无意间听到同事林议论徐，林说徐和他老婆感情不好，常一个人在外面喝酒。在林眼里，徐是个与众不同甚至有一点点神经质的人，末了，林说徐倒不是一个风流放浪的人。我突然固执地认为徐不快乐不幸福，不然他为何要借酒消愁。一个念头在我心里蠢蠢欲动，我知道这很危险，我不可以去扰乱别人的家庭。但是，假如那家庭摇摇欲坠，假如他不快乐不幸福，我为何不能带给他快乐和幸福？为了让自己更从容点，我为自己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知道我已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徐，不可理喻地认为我是个可以给他温柔和安慰的女人。我非找他不可，不然我今夜将无法入眠。
十二点半，我偷偷溜出家门。天知道为了见这个男人一面需要多大的勇气，他却装做很轻松的样子问，最近怎样？我跟他说我过了年要去深圳。他说好啊，趁年轻应该出去看看。我听不出他话里有一丝遗憾，我几乎要哭了，我说那我会想你的，他说我也是啊！我不知他是真心，还是敷衍，他车里正放着张惠妹的《我可以抱你吗》，我的心跟着哭泣，我可以抱他吗？借他的肩膀让我哭泣。凌晨两点，我在理智与激情的冲荡之间徘徊。清冷的夜风告诉我，这是一个不能给我什么的男人。
我决定过几天走，想起那笔还没花的活动经费，我打了他的手机，电话那端他正在看《大雪无痕》，等会儿还要回单位值班，末了，他说，那活动经费你自己去深圳吃麦当劳吧。他在躲避，一个人的游戏该怎样继续？
这天清晨，我终于踏上深圳的土地。夜里九点多，忽然有深圳的电话找我，居然是徐。他说他刚到深圳，明天要去宝安。我激动得疯了般，忙打的奔去他住的酒店。他就是有这样的魔力啊，可以毫不费力地左右我的情绪，操纵我的悲欢。
我到时，徐已在料峭的寒风里等了我半小时。以前和他单独在一起都是黑夜，我几乎看不清他的眼神，而此刻，在酒店柔和而暧昧的灯光里，他单眼皮的眼睛是那样深遂温柔，令人迷醉！我可以看到他眼底有含羞的春花正在等待馝馞绽放，我知道只消一阵春风，我愿意在这春宵争一刻的灿烂和沉醉。可彼此毕竟是理智的。十二点，他送我回来走出宾馆时，双手很自然地搭着我的肩膀，我的心砰砰跳着，还是轻轻躲开了。
没想第二夜他又回到市区，电话里他的声音低低的，带着睡意，他说他喝了酒，在睡觉，明天早晨就走。我好失望，说那你睡吧，迟疑片刻，他说好。
放下电话我的心全乱了,他声音里有着一些令我心慌的东西，他明显有一丝期待,我想起他渴望的眼睛,我的心好柔软好柔软,仿佛快融化了般，心中有一份无法名状的东西在纠缠在挣扎。我想哭，我真的好想他，好想他，从来没有一个时候像此刻般想得厉害，不，我一定要见他,我要见他要见他。仿佛错过今天就会永远错失他。
敲开他的门，他一点也不意外，仿佛猜透我必会来似的，他的眼神醺醺带醉，站在门口，彼此凝望着对方不说话，十秒后，他突然把我拉进去，他低低地唤我的各字，他漫着酒气的唇在向我向我凑近，我的心如野鹿般砰砰乱撞，我闭上眼睛，脑子已一片空白，我唯有笨拙地张开我的嘴巴，等待我圣洁初吻的来临。在此之前，我已矜持了多久，跟自己战斗了多久啊！让所有的教诲，条条框框都见鬼去吧！
他炽热的双手滑过我火辣辣的面颊，爱的狂潮排山倒海向我涌来，我不要再躲闪掩饰，假如为着世俗的道德约束而痛苦挣扎，不如让我开放一刻吧！我要让我第一个动心的男人记住我，不管他无意也无力给我任何承诺，我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在异乡的暗夜里，令我迷乱……
铃铃铃--！一阵突兀的手机铃声砸破了巫山的云雾，粗鲁而蛮横。我心虚得像一个正在做案的小偷般浑身发抖，而他居然置若匿闻，甚至更轻更温柔地吻着我颤抖的眼睫毛，偷情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紧张而刺激！催命似的铃声好久都不肯停，顽固得像粘上衣服的口香糖般令人憎恨。第二十秒，他不得不去接。
喂？他忍住微微的喘息，声音顿时慈祥得令我陌生。
爸爸刚才睡着了，嗯，今天就给你买了，你要乖乖听妈妈的话，知道吗？……
他和儿子整整说了半小时，此刻的他绝对是一个幸福家庭里好父亲的形象。听着电话里清晰可辨的童音，我猝然悲哀至极，我是多么愚蠢啊！我为自己的放纵而羞愧，一阵压抑和厌烦令我几欲窒息，我只想逃走，快快逃走……
第二天下起了小雨，我在街边打电话说要去送他，他说不用了，身边还有其他人。他说，昨夜--，真是对不起。放下电话，我没打伞，任春天的雨丝冲刷我眼角的泪迹。
日子在平平淡淡中流逝。有一天早晨醒来我发觉手机居然有信息，原来徐居然在凌晨两点半时给我发过信息。好久没联系，复电去他却说没事，猜想我那时还在画画。他欲言又止，显然在克制着，言语间却掩不住淡淡的失落。我问他最近如何，他说平平淡淡。还去北山水库吗？没有。为何不去看看？迟疑了好久，他说，一个人，没意思。听了他的话我又伤感地叹了口气，他说我不该再打电话给你，免得你叹气。他明明知道我的心，假若他劝我，或许我会醒悟的，这样无望的爱和反反复复的折磨已让我感到疲累。
沉默好久，我问他可会再来深圳，我仿照《去年冬天》画的版画快刻好了。他说可能下个星期要来出差。
徐的话骤然又让我有了翘望的理由，我真的不了解自己，我明知他不可能为我放弃什么，哪怕给我一个美丽的谎言，可这么久了，为何他仍然令我如此痴迷。每天每夜我都在数着与他再见的日期。在这种没有希望，暧暧昧昧的情愫中糊涂度日，坚贞不渝地拒绝这个缤纷城市里五光十色的诱惑，等待童话。一个月过去了，徐依然无声无息，我连续发了两个手机短信给他：秋水都被我望穿了。
毫无回应，徐怎能对我不理不踩，忽冷忽热的！一生气我又频频发信息给他：
--你为何不答我？？？……
我一连打了几十个问号。
--你怎能这样冷酷残忍，把我的自尊心撕成碎片？
……
手机那端冰山般沉默。
坐在画廊里我对着那幅《去年冬天》反复调试色彩，试图表现那种震撼人心的绝响，一遍又一遍的失败使我悲哀至极，万分沮丧时手机收到一个发自陌生号码的信息：晓寒妹妹你别太天真啦，徐哥哥已有一个美好的家庭，希望你不要插入。
这带着三分嘲弄七分警告的话如五雷轰顶，这号码是谁？是徐吗？他为什么要这么赤裸裸毫不留情地伤害我？
--你说得我糊里糊涂的。
--你是聪明过头！秋水有这么容易被你望穿的吗？
我傻了，还想不出怎么回答，短讯又来了：
--你是不是很无聊？总是发一些莫名其妙的短讯搔扰我老公，告诉你，我们夫妻感情很好，你别想对徐抱半点企图，别想破坏我们的家庭。
我知道她是谁了，羞愧而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这就是我固守青春等来的童话？啊！我掩住脸，无论如何，这不是一个浪漫男人对待一个女孩子纯真爱情的成熟态度。徐的形象一点点崩溃，除了跟她道歉我还能怎样？我答应她不再发短讯搔挠他，我说我会把他的号码从我手机上删去。我找出他的名字，在菜单上轻轻按下删除键。
一盒冰淇淋垒起的城堡轰然倒塌，童话在这个冷冷的季节瞬间凋零。如果无情，色彩分明的四季也会黯然失色，我机械地拿起刷子，在斑斓的版面慢慢抹上一层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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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5-21 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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