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 街

朵兮

   中国的音乐，无论是流行曲还是轻音乐，都带着一种佛家理念，讲究内心的寂静与安宁。追寻一种近似宿命的完美。茶禅一味。除了完全出自民间的音乐，有些因地域文化的影响，豪放粗狂外，整个乐坛，都自觉不自觉地渗透着“禅意”。这是文化使然，绘画艺术、文学艺术和音乐艺术是相同的，中国文人画的产生，同时影响着中国的文学艺术和音乐艺术。

    西方的古典音乐，难以走近中国民众大众群体，大约略有此因。西方的古典音乐，尤其交响乐，很难在其间找到佛教理念。它和中国丝竹民乐，就像教派，各有门户。虽不是抵死不相往来，却也难相处相容。信仰的不同，导致艺术元素的各异。

    “在命运面前，我们只是一粒沙尘。”这是佛学概念。听天由命，隐忍退让，顺其自然。

    我想，贝多芬定是不晓中国佛学。如果知晓，在失去恋人又失聪之后，怎能写出第五交响曲《命运》的气势恢宏，怎能有乐曲中的不屈不挠的交锋与尖锐抗争。

    第一次听第五交响曲《命运》是在师范学校毕业后，山村学校，木屋简陋。夏夜清凉，月色如水。一个人，边批改作业，边听白日从山外新买的碟片。当音乐陡然敲击命运之门，咻然为之震撼。星光月色清风刹那间已是千山万水。惶然搁笔，凝神聆听，但那时年少，并不能领会音乐的深刻内涵，只是在时而急促，时而舒缓，时而和平共处，时而针锋相对，时而如小溪清越，时而似万流汇海的乐音里，时而悲伤时而欢喜，时而紧张时而轻松。

    人生，是一场跋涉。拾级而上，会有鸟语花香，也会遇荆棘丛生，会行走得一马平川，也会跋山涉水。会晴空万里，也会遇狂风暴雨。

    再次听《命运》交响曲，是几年以后。行走的身影，尘霜满肩，从象牙塔里出来时的青涩被时光洗得干干净净。知道了，原来人生，诸多矛盾挣扎。音乐，和文学一样，通常，是人生际遇内心的表达：痛苦、喜悦、艰辛、奋争。是种种矛盾的集合体，是种种矛盾集合体的相互冲撞，是对生命的质询与自我问答。

    如上的表达，许是狭隘的。个体的。

    艺术，是孤独的。它印证着一句流行语：孤独，是一群人的狂欢。在音乐演奏时，众人的狂欢，恰恰是艺术家，内心孤独的玫瑰绽放。

    法国大革命后，贝多芬被誉为“平民的骄傲”。自由、平等、民主、博爱，从前线传来的捷报，为贝多芬从封建帝制的黑暗里，看到了初露的曙光。欣喜之余，贝多芬为他写了第三《英雄》交响曲，拿破仑随之加冕称帝，贝多芬勃然大怒，愤懑与失望，在他的内心怒火燃烧。

    刚刚苏醒的民主与自由，重新堕入无边的黑暗，几近与此同时，贝多芬热恋的情人转嫁他人，从1800年起，就逐渐失去听力的贝多芬，此时双耳完全失聪，失去听力，就意味着失去了一切声音的感知。对于一个音乐家来讲，这种打击是致命的，贝多芬坠入绝望的深渊。他离群索居。现实社会的黑暗、自身身体状况的日益恶化、一贫如洗的处境，痴迷音乐的贝多芬的内心世界，一如出生的婴儿，他想活在纯粹的快乐与美好里，而现实，却与之背道而驰。是继续活下去，还是从此沉沦？贝多芬，以一曲《命运》给了世人予响亮的回答。这首曲子，除了是对十九岁时对于“博爱、民主、自由”思想的不懈坚守，同样，也是他内心情感的生死挣扎。在维也纳的一个小镇写下的遗书，是贝多芬的一次灵魂的洗礼与涅槃，汹涌的澎湃的情感浪涛在现实社会中无立足之地，音乐，是他唯一的生命火光，活着的希望与支柱。完成这部作品，是他从绝望中奋力突围，欲火重生的艰难过程。

    作品写作背景的特殊，令人们为这部作品冠以了许多伟大的名声。反封建，追求光明与自由等等。不能否认，贝多芬在写这部作品时，恰逢法国大革命的胜利之后，自由民主泡沫一样灰飞烟灭。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有意无意地站在了社会变革惊涛骇浪的激流中央。但我更愿意相信这部作品，之所以没有流俗于通常对社会黑暗的鞭挞，完全是因为个体情感强烈冲击后的释放。这部作品里，除了有他对毕生理想的不懈追求，更有他对人生际遇的坎坷嘲笑与征服，还有他对那场与朱列塔·圭恰迪尔刻骨铭心的爱情的眷恋与回味。

    命运是一条幽深的长街，朱红的城门高高屹立。

    常常会做一个梦：长街无人，灯光昏黄，星光暗淡，月色凄冷。长街两边，木屋静默。独自一人，蹲在某个屋檐下，等待黎明，而黑夜漫长。

    想不起来，我在长街流连的理由，也想不起来，为什么会一次次地莫名其妙就站在长街的中央，仿佛在等一个人，却并不清楚，这个人的面目，与我什么关系。只记得一个背影，布衣长衫。笔直挺立。

    从来没有等到过想等的人，也不知道长街的尽头在何处。而每每醒来，长街的黎明却还没有来。

    内心世界，无人陪伴。

    等待一种素朴的遇见，将尘世的一切繁缛，隔绝在长街北门之外。一心向南，而南，在彩云之南。

    素朴，是繁华世界的奢侈品，珍贵物。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没有与之邂逅。在长街的黑夜里踟蹰徘徊，黎明，在远方。

    岁月匆匆，光阴流逝，而今再听，有无数的水花，随音乐的洪流，林海涛声。

    卡拉扬，是音乐不朽的神话。曾经听过两张卡拉扬金唱片系列的碟片，他根本就不是在指挥乐队演奏。他把自己灵魂的全部融入音乐，成为音乐的一部分，贯穿整部音乐旋律的主调。

    卡拉扬指挥的贝多芬第五交响曲《命运》，在叩响命运之门的刹那，我情感的小溪已跟随他的指挥棒，汇入音乐的江流。

    贝多芬，仿佛积蓄了平生的力量与勇气，叩响命运的门扉，他想看看，命运之门的后面，到底是永久的黑暗还是无限光明。一声两声，一声比一声用力，一声比一声坚定。黑夜，没有灯光，开启命运之门后的篇章，恢弘华丽，气势非凡。黑夜浓稠，伸手不见五指，每一步都步履维艰。没有退缩，也没有犹豫，双簧管的独奏、双簧管与弦乐的齐奏，长笛与弦乐的你问我答，长号与弦乐的激情碰撞，想要与命运一争输赢，有绝望，有忧伤，有不甘，有奋争，想要征服黑暗，令长街一片光明，想要冲破积聚在天空层层堆叠的乌云，让阳光耀眼的光芒，普照大地，想要和痛苦，做一次顽强的搏斗。厚黑的云层密布，低低地压下来，压下来，惶惑与不安，不时在长街的上空盘旋，长笛清越，夜风萧瑟。圆号吹响起来抗争的号角，似乎就要重见光明。然，命运之神，岂肯轻易罢手？他的翻云覆雨手，振臂一挥，惊涛骇浪随之卷土重来，小提琴的悠扬，始终被压抑在一个角落。与命运抗争的信念，却没有死去，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定音鼓，让与黑暗抗争的步伐，更加坚定。

   圆号吹响柔情与浪漫的慢板，行走的脚步，缓慢而犹疑。是进是退？副部主题的中提琴演奏经过约三分钟的舒缓旋律，忽趋向急速，但依然没有远离抒情的主题，小提琴的独奏，从舒缓走向急速，随着中提琴定音鼓的加入，旋律趋向丰富。在大提琴与中提琴的沉稳乐音里，仿佛看见贝多芬端坐音乐圣坛低首沉思。他的热情，他毕生的理想，他内心积蓄的温暖，他被压抑被践踏的情感，都在乐音里绵长回味，短暂休憩。长笛独奏，间或加入弦乐，忽然汇集之后又趋于舒缓：是对美好的坚贞信念，是对自由的渴望与追寻。贝多芬从沉思中抬起头来，目光明亮，信心坚定，中提琴的拨音，以弦乐配之，行走的步履，逐渐稳健、坚定。其间长笛独奏的几个音符，像是光芒冲破云翳的前奏。东方渐白，遥远的天边，微茫的光亮，黎明将醒。齐奏的弦乐，晨曦初临。

   圆号的浪漫柔情，呼唤弦乐的排山倒海，激情四溢。短暂的大提琴的舒缓旋律，带入弦乐部的热烈。双簧管与弦乐的一问一答，悲喜交加，命运本就悲欢同在。长笛明亮的音色呼应着大提琴的低沉，双簧管与弦乐的交汇，辅以英国管和弦乐的清脆弹拨，定音鼓的轻声敲击，远处，小提琴低声呼应，这是最后力量的积聚，这是黎明前的黑暗，这是必胜信念如岩溶喷涌前的沉默，这是准备放手一搏的前奏，忽然加入的长号旋律的坚定不移，弦乐呼应齐奏，急速的快板，刺破黑夜苍穹，从命运的低谷走出来，从藤萝纠缠的茂密森林里冲出来，从苦难中挣脱，自痛苦中解放，来吧，不要犹疑！昂头挺胸，大踏步地，张开你的双臂，看！热烈的光芒破云而出，长街一片光明。所有的美丽高大的建筑，都沐浴着堇色温暖的光辉。那些在黑暗中苦苦等待黎明的人们，跑出门外，和贝多芬一起，在长街振臂欢呼冲破黑暗的胜利。

    命运的长街，无论黑暗多么强大，要永不低头，要勇往直前。即便，步履蹒跚。光明与美好，必将属于不屈不挠的强者。

    这就是贝多芬的执着信念。他不避世，不逃离，无论命运曾对他如何不公，如何摧残他的身体与意志，他都用挚爱的音乐，与之勇敢面对。他也坚信，他所渴求的自由、平等、民主、博爱的光芒，必将普照大地。

    音乐，是灵魂的再现与呈示。灵魂与灵魂的交融，是不是就是贝多芬所说的纯粹的快乐？摒弃了俗世中一切的屏障与尘埃。

    也唯有音乐，能撕开我们蒙尘的面纱，直面内心的真实，看见纯粹的自己。情感、梦想、信仰、爱和长街的等待。


[ 本帖最后由 朵兮 于 2012-9-19 12:38 编辑 ]

蒻箫

贝多芬音乐的滚烫热血一直沸腾到今天，正如朵兮文章压轴处所述：“ 这就是贝多芬的执着信念。他不避世，不逃离，无论命运曾对他如何不公，如何摧残他的身体与意志，他都用挚爱的音乐，与之勇敢面对。他也坚信，他所渴求的自由、平等、民主、博爱的光芒，必将普照大地。音乐，是灵魂的再现与呈示。灵魂与灵魂的交融，是不是就是贝多芬所说的纯粹的快乐？摒弃了俗世中一切的屏障与尘埃。也唯有音乐，能撕开我们蒙尘的面纱，直面内心的真实，看见纯粹的自己。情感、梦想、信仰、爱和长街的等待。”这也正是《命运交响曲》如山峰高耸，光照后世，历久弥新，魔力所在！我喜欢听着音乐，阅读文章，在相同的音乐背景中，体验作者的感受！文章读完，再一次用激情观赏演奏激情，在卡拉扬热血澎湃，优雅绝伦的指挥中，步入音乐的巅峰！音乐永恒！

何义钦

难怪有位大师说过：数学是上帝的法则，音乐是上帝的语言。
——我想起萧伯纳《贝多芬百年祭》。

[ 本帖最后由 何义钦 于 2012-9-26 19:20 编辑 ]

文佳

音乐也是人生。欣赏、学习、问好朵朵！

何也

对《命运》的诠释有自己独到的感受，因为我们都是听着它走过来的。
问好你！

敬一兵

原帖由 万里山水 于 2012-9-19 16:09 发表
越了解老贝就会越喜欢其人作品，张扬、投入、激情四射，昂扬与抒情。朵兮朋友围绕着贝多芬的《命运》的细微体验，结合着诸多元素的交缠融会，以《长街》充满隐喻意味的意象统管全局，既游离，又和谐一体，互相映照。 ...

我很赞同万版的点评意见。需要英雄的时代和国家是一个不幸。这是贝多芬在他那个时代和国家里从最小的生活事件中得出的结论，也是他周围的人心里想的而嘴巴上没有说出来的话。在别人的眼里，他是一个音乐家，而在一个需要英雄的时代和国家的眼里，他成了一个观众，肉体的眼睛瞎了但内心世界的眼睛却依旧睁开着。 音乐，是灵魂的再现与呈示。灵魂与灵魂的交融，是不是就是贝多芬所说的纯粹的快乐？摒弃了俗世中一切的屏障与尘埃。作者能够得出这样的感慨，说明作者已经不是旁观者而是真正走进了贝多芬的内心。这篇文章写得感性、饱满、张力和通透，欣赏！

万里山水

越了解老贝就会越喜欢其人作品，张扬、投入、激情四射，昂扬与抒情。朵兮朋友围绕着贝多芬的《命运》的细微体验，结合着诸多元素的交缠融会，以《长街》充满隐喻意味的意象统管全局，既游离，又和谐一体，互相映照。虽然有一些观点不尽相同，但是足以表现除了内心的微风和风暴，苏醒和坚强。许多感受，到达了纹理细腻，放大镜一般的细微和精妙，显出了极大的耐心和用力。惊喜朵兮朋友带来的如此厚实和文采斐然的音乐文字，让阅读体验到了一种气象和大气的蓬发和沉静。

万里山水

先关闭了音乐才能静心阅读，否则浑身跟着哆嗦呢。这一群外国佬都上了老贝的船了，和谁去拼命似的指挥和演奏。

朵兮

卡拉扬指挥的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