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的盛宴

朵兮

　　两年前，在一个绘画网站，应几位老师之邀，为他们的画写过一些文字，有一部分文字，老师们在出版自己画册时，与画同时版出。由此得几位老师无偿赠画和画册，还非常幸运地得到过一位大师自斫的古琴。
　　
　　是艺术的通感，令我用文字，走入老师们的绘画世界，与他们的灵魂对语，在他们的精神田园漫步。
　　
　　我的漫步，是悠闲的，愉悦的，而1874年，穆索尔斯基艺术的异域之旅，却满怀悲伤与深刻的痛苦。加尔特曼的画，于穆索尔斯基来讲根本就不是异域，而是故乡回眸的原风景，记忆归程的坦途。因为，他们曾是精神世界的知己，艺术领域的亲密伙伴：一个是绘画与建筑领域的大师，一个是音乐界的翘楚。
　　
　　精神世界的相互来往，从来都有着或高或低的樊篱，我们不能保证穆索尔斯基在老友加尔特曼精神田园能完全自如地漫步。可是，不管穆索尔斯基是否完全地呈现了加尔特曼的绘画意图，都令加尔特曼的画跨越了不同艺术的樊篱与隔膜，在绘画和音乐两个世界里灿烂于世。
　　
　　画是无声的，音乐有声。令无声而有声，需要有一条共同的纽带：情感。他因为情感的深沉存在，才令无声的画，以唯美的声音来表达，因为情感的深沉存在，才令唯美的声音，走入画的深层含义，让静止的画，呈现流动的故事一般的魅力。
　　
　　十幅画，依次为：《侏儒Gnomus》、《古堡TheOldCastle》、《杜伊勒里宫的花园TheTuileriesGardens》、《牛车Bydlo》、《鸟雏的舞蹈BalletoftheChickensintheirShells》、《里莫日的集市TheMarket-placeatLimages》、《墓穴TheCatacombs》、《鸡脚上的小屋TheHutonFowl‘sLegs》、《基辅大门TheGreatGateofKiev》。
　　
　　个人认为，穆索尔斯基的音乐形象非常真实、甚至有点“老实”地展示了加尔特曼画中的精神含义。我想，这是穆索尔斯基对加尔特曼多年友情的尊重，对加尔特曼高贵人格的尊重，他不愿意自己的臆测，背离老友的灵魂游走的方向，他的音乐，非常地干净、有力、笃定。他坚信，凭着他们知己多年，有能力让老友的精神是世界的寂寞独语，在世界的音乐之林，奇葩绽放。
　　
　　这个欲念的产生，在1874年的春天，穆索尔斯基去圣彼得堡艺术院参观加尔特曼的画展，此时，加尔特曼因病已经去世一年多，加尔特曼画，就是他留给世界的语言，无声的灿烂文本。能够想象，穆索尔斯基，是怀了如何沉痛的哀思，走进展厅的大门，在加尔特曼的画前流连忘返，用目光与心灵久久对语。
　　
　　走出圣彼得堡艺术院展厅的大门，旋律在脑海如潮汐般汹涌澎湃。穆索尔斯基的手指在钢琴的键盘上翻飞，一串串音符，在琴键上流畅地跳跃，穆索尔斯基一气呵成了《图画展览会》的钢琴作曲。
　　
　　正因为这样的潮汐涌荡，十幅画，虽内容各异，穆索尔斯基，却用音乐的符号，将它们串联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十段风格迥异的音乐，少了哪一段的乐句，似乎都不再完整，是一个无法弥补的缺陷。而且，因为穆索尔斯基没有受过音乐学院正规的教育，走的是自由的“野路子”，他的音乐，也就少了当时音乐界俗认的清规戒律，拥有着奔放不羁，收放自如的气质。也正因为如此，才能将许多情绪截然、反差巨大的音乐段落，完美串联。
　　
　　穆索尔斯基创作得是一组钢琴曲。因为这部作品的创作手法的独特，以及抛弃了音乐界俗认的作曲规则，当时并不为人们所接受。直到后来被多位艺术家改编，才引起更多人的关注，法国印象派作曲家拉威尔改编的管弦乐，“自1923年5月3日在巴黎首演成功后，便成为《图画展览会》的固定改编曲目”（李近朱《世界交响名曲欣赏》）
　　
　　悲伤、沉痛、压抑、明亮、轻快、温柔、沉重、清亮、怪异、阴森、恐怖、宏伟、宁静、壮观、柔情……等等一系列词义两极的情绪表达结合得天衣无缝。
　　
　　卡拉扬，更以其风采绝伦的指挥，令穆索尔斯基的《图画展览会》有了一种神奇而迷人的魔力，一场音乐的盛宴，让我流连沉迷。
　　
　　接近无声的小号，打开圣彼得堡艺术院简朴的展厅大门，穆索尔斯基去参观老友加尔特曼的画展，怀揣着无以名状的悲伤和对老友的深刻怀念。
　　
　　小号渐强，加入进来的弦乐，也由弱渐强，随着长号的融入，穆索尔斯基情绪，愈加深沉。他在第一幅画前驻足。
　　
　　音高对比强烈的弦乐，钹与定音鼓的参与，大提琴的二拍子弹拨，令这段旋律，非常压抑，充满着一种怪异失衡的色彩和内心的动荡不安，这是侏儒的身体形象和内心世界的反差与对比么？我想，对于这类人群，无论是画家还是音乐家，内心都充满同情。这是不是也象征着社会的某些不公，尚不可知，乐句音高的强烈对比，让音乐具有着一种不稳定性。其间有短暂的一段舒缓的旋律，短笛也在瞬间划破长空，只是，太短，短到我们还没有从怪异与悲凄中走出来，一段快速而杂乱的弦乐齐奏，轻而易举地打破了美好，低沉的圆号和巴松奏响预示人物命运的结局：逃不掉躲不开的悲凄。这一类弱势人群的力量，太多卑微，他们的挣扎，于命运的汪海，渺小而无为。
　　
　　短短的过渡之后，小号与弦乐，扯下星光的帷幕。月色迷离。一座中世纪意大利的古堡，笼罩在温柔的夜色之下，蒙上神秘的面纱。古堡门前孑然的身影，是谁呢？落拓而忧伤？是古堡的主人，还是，慕名而来的行吟诗人？亦或是，跋山涉水短暂驻足于此的画家？是在怀念吧？怀念古堡曾经的热闹辉煌，名流荟萃？是在寻找吧？寻找古堡传说中的魂牵梦萦的绝世佳人？还是，在怀念已远离多时的故乡亲人？萨克斯的旋律，旖旎婉转，弦乐温和而浑厚，一点忧伤，几分怀旧，一点惆怅，几许旧念。小提琴、巴松、长笛，单簧管，由弱到强地慢慢上扬，又慢慢弱下去，小提琴始终柔媚华丽如苏绣，夜色下，山水迷蒙，古堡中亮起一盏暖灯，是谁的梦，悠然复苏呢？是梦吧，只能是一场梦，在远古的时光中，寻找冰冷尘世不能抵达的温暖。
　　
　　忽然之间，小号吹响明亮而愉快的音符，云霏豁然而开，弦乐、单簧管奏响类似于儿歌的简单旋律，音乐里，场景的转换，迅速而自然，时光流转，流光刹那，已是百年。阳光煦暖，绿草茵茵，和风徐徐。竖琴调皮地弹拨出三个音符，无比清亮而快乐，还有一点点悠长的怀旧主题的回味。童年，乘风归来。想起幼年的顽皮，冬天，从屋檐下，小河沟里，掰一块冰凌，突如其来地塞进小伙伴的衣领里，哈哈乐着飞快地跑远，冰凌从后背滑下去，一声怪叫，小伙伴腾地一下站起来，拼了命的追。恬美的弦乐，始终跟随，忽而之间，一串音符，从滑梯上落下去，乐句在单簧管上一上一下，快乐地跳跃：前面跑着的我，不时地回过头去，对着追我的小伙伴伸伸舌头挤眉弄眼。每一个孩子，都曾在临近塞纳河的“杜伊勒里宫的花园“里玩耍。那是所有孩子的天堂，也是穆索尔斯基和加尔特曼向往的精神天堂。
　　
　　我很惊讶，如此快乐的一个场景，会在转瞬之间，落入沉重而艰涩的深渊。刚刚的明媚，被低沉的圆号毫不留情地打断。弦乐的旋律，凝滞而干涩。音色浊重的大号，牛车愈加地步履蹒跚。一个沉重的话题，被大提琴深沉的旋律提出。我想，此时此刻，画家与音乐家的灵魂，一定有过电光火石的焦点，这个焦点，是对社会阴暗面的质疑与问询：画家加尔特曼、写过如此杰出音乐作品的穆索尔斯基也因饥贫潦倒英年早逝，年仅42岁。但是他们的心中，还是有着光明的所在，并没有陷入不可自拔地黑暗深渊，大提琴轻声的弹拨，是低首沉思之后的答案。弦乐的色彩，渐渐明亮，虽大提琴的音色依然沉重，小提琴，却已从悲悯中坚强地走出来，向着远方，有着霞光的远方，坚定迈步。
　　
　　雏鸟带来希望之光，长笛婉转，如鸟鸣唧啾。单簧管齐奏。短笛和古钢琴和弦乐的断续弹拨，百鸟在林间集会，唧唧喳喳地“投票”选举未来的鸟中之王。它们兴奋地讨论，快乐地跳舞。
　　
　　动物世界单纯，让复杂的人类羡慕，两个犹太人的无声对语，在音乐家的笔下，非常有意思。缓慢的弦乐，像富人的傲慢，木管乐器在低音区的合奏，有点咄咄逼人。加了弱音器的小号，滑稽地混在弦乐和木管乐器的中间，暗哑急促的音色，和缓慢沉稳的弦乐形成鲜明的对比，大提琴和小号，你来我往，是在辩论什么吗？倘若是，这场辩论，在弦乐一出场，就已经定了输赢。直到一个阴沉高亢的齐奏乐句突然出现，一切归于沉寂。小号，突然噤声不语。
　　
　　他们一起进入另一个场景：集市。我再熟悉不过。嘈杂、吵嚷、摩肩接踵的人群、小贩与顾客的讨价还价，妇女们放肆的笑语。这段音乐，几乎是自由市场的一个特写，逼真而传神。旋律快速而没有规律，不时以从空中坠地的姿势滑落地音符快速奏响，格外尖锐喧哗。
　　
　　这是热闹的人间景象，虽喧哗繁杂，却充满着人世风情的温度。与之两极的，是生命终点的归宿：墓地。有生就有死。有喧哗，就有幽寂。
　　
　　人世的温情，瞬间成烟云。一股阴森森的风，带来无边的黑暗与寒冷，长号奏响令人不寒而栗的长音，弦乐低沉得可怕，圆号拉长声调，木管乐器，不时吹着地狱的彻骨之风，在卡达科姆的地下墓窟，游荡者基督教徒的鬼魂。幽深而神秘的大提琴，将这种气氛，烘托到极致。让人在惊惧和尸骨的腐臭里透不过起来，迫切地想要走出去，走到墓穴地外面，呼吸新鲜空气。好在，竖琴带来一丝亮色。虽弦乐和木管依然萦绕着地狱的阴森，但这种气氛终究慢慢走远，不再是主旋律。
　　
　　粗暴的管弦乐和定音鼓以及锣，带来女巫的奇异怪叫，像电影《父亲的传奇》里的独眼女巫，孤居森林的木屋，有着能预测人生死的蓝眼珠。她是森林之王，在森林里，粗暴地横冲直撞。长号和小号与长笛交织出迷幻的色彩。低音提琴发出怪诞的声调。一阵弦乐飘起的冷风之后。钹以庄严的基调，推开基辅古城的大门，一段凝重而雄伟的音乐一如万丈霞光的抵临，复活的耶稣从天国走来，钹在此间，一次次敲击，像是在召集各方圣徒。钹音，有一种魔幻的磁性色彩，像仙女施展的仙术，或者巫婆施的魔法。具有特别地诱惑力，古朴的钟声奏响，音符渐次沉寂，巴松与单簧管，和古钢琴一起，吟唱圣经，宁静的弥撒开始了。
　　
　　弥撒过后，是潮水一般的欢腾，在浩瀚而壮观的旋律中，穆索尔斯基结束了他的画展之旅。
　　
　　对于最后一段音乐，我是持了异议的。我想，如果在宁静的弥撒中，音乐抵达尾声，也许会给听众悠远地回味。像文学语言所说的留白，余韵无穷。宁静的弥撒，也更能回应曲家步入展厅时的情感、对老友加特尔曼的怀念。而宏大的主旋律，像是在刻意营造一个伟大的主题，总有歌颂之嫌。
　　
　　仅此，这场情绪的盛宴，在听觉的圆桌前，有了一点微小的遗憾。
　　
　　完美，本就是天上的云朵水中的月亮。
　　
　　

[ 本帖最后由 朵兮 于 2012-9-26 14:58 编辑 ]

蒻箫

跟着文字享受音乐的画面，跟着音乐享受画面的文字，然后十幅画面在音乐，文字的交互映衬中，神形毕现。闭着眼睛能听到画面，看着文字能触到画面，画面一幅幅就挂在音乐和文字的殿堂之中。姊妹艺术间达到了神灵互通。音乐流淌着醴酒，文字盛放着肴馔，画面呈现出立体的景致，灵魅打通了一场感官盛宴，享受朵兮的描述，美味的文字！

朵兮

原帖由 何义钦 于 2012-9-26 19:07 发表
音乐与美术的越界，音乐与文学的越界。

谢谢老师留评。

何义钦

音乐与美术的越界，音乐与文学的越界。

朵兮

原帖由 万里山水 于 2012-9-26 11:58 发表
欣赏洋洋洒洒的感受文字，细读老师评语，感受到了对话之间的入微和感应。以情绪的盛宴为框架的叙述，引来阅读的好奇和深入。好的情绪带来对于音乐本身的兴趣，而艺术的趣味之间的碰撞和对应，让文字充满心灵的火花和 ...

有时候感觉，一首音乐听下来，很长时间，不想说话。：）
谢谢老师的评。

朵兮

原帖由 木门长子 于 2012-9-26 09:59 发表
音乐和绘画的相通，艺术分类上的相融，很多时候都在于心的感悟，文字也一样，只不过音乐的表达是音符，绘画的表达是色彩，而文字的表达是字与标点。欣赏楼主的关于绘画与音乐的诠释，一场心灵的圣宴。

谢谢木门版主来留评。

朵兮

原帖由 敬一兵 于 2012-9-26 08:59 发表
冥冥之中在绘画和音乐这两个世界之间，是有秘密的通道相连的。作者以有感有悟的笔触和洞察透视的眼光来解构穆索尔斯基的《图画展览会》，实际上就是用文字来临摹音线的细腻，旋律的质地，音符的丰腴度和音色的圆润性 ...

谢谢老师如此精彩的点评，老师的点评，每一次，都是文字精神世界的升华。

朵兮

原帖由 文佳 于 2012-9-25 18:50 发表
幸运与幸福的朵朵妹妹！ 文佳向你学习！问好！

谢谢文佳姐，我该向姐学习才是。:hug:

万里山水

欣赏洋洋洒洒的感受文字，细读老师评语，感受到了对话之间的入微和感应。以情绪的盛宴为框架的叙述，引来阅读的好奇和深入。好的情绪带来对于音乐本身的兴趣，而艺术的趣味之间的碰撞和对应，让文字充满心灵的火花和回响，喜欢的文字，鲜活，丰饶，有着作者和众多的人们的身影晃动，仿佛看到了一部记录片、音乐片和故事片。

木门长子

音乐和绘画的相通，艺术分类上的相融，很多时候都在于心的感悟，文字也一样，只不过音乐的表达是音符，绘画的表达是色彩，而文字的表达是字与标点。欣赏楼主的关于绘画与音乐的诠释，一场心灵的圣宴。

敬一兵

冥冥之中在绘画和音乐这两个世界之间，是有秘密的通道相连的。作者以有感有悟的笔触和洞察透视的眼光来解构穆索尔斯基的《图画展览会》，实际上就是用文字来临摹音线的细腻，旋律的质地，音符的丰腴度和音色的圆润性，这样的画面是入得人的生理和心理感官的，是可以把情愫的重量和内核和盘托出的，很是难得也很是生动。更值得提及的是，作者采用明叙述暗抒发的手段，将音乐意境的表面、侧面和内部都进行了感性色彩浓郁的检阅，让读者在音乐的内部世界中获得了惬意与共鸣，所以我以为这样的写作才是真正体现了自己的个性和别致之感。好文欣赏！

文佳

幸运与幸福的朵朵妹妹！ 文佳向你学习！问好！

朵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