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架下

木门长子

　　　　
　　因为有了玉儿，才有了葡萄架，也因为有了葡萄架才有了葡萄。玉儿喜欢在葡萄架下玩，看片片绿叶，看朵朵小花，也看那些由绿变紫的葡萄。
　　
　　玉儿的母亲去得早，也许正是因为玉儿母亲去的时候口里喊过“葡萄”，玉儿的爹才下决心铲了院里所有的植被种上了两排葡萄树。玉儿打小就伴着这些葡萄，在它们的眼皮子底下长大，在四季的轮回中变得妩媚俏丽。
　　
　　玉儿十六岁的时候，已经出落的很漂亮了。远近乡里的小伙子很多为见她一面跑几十里的路程，其实他们也只是来看看，因为玉儿的爹——老玉匠，是不允许任何男子踏进玉家门的。玉儿家的墙头总是修了又修，葡萄架也时不时会歪倒，但是玉儿从来不生气，倒是爹每次哼哼着骂上几声。
　　
　　那年的中秋节，玉儿的爹将采摘下的葡萄一半送了邻居，一半拉到集市上去卖，因为葡萄个大、皮薄，更因为那葡萄个个水灵灵甜蜜蜜，不一会的功夫就被抢购一空。玉儿爹很高兴，寻思着给玉儿置办几样女儿家的珠花之类，不想却在路过一家门洞的时候被人蒙了脸，不仅抢走钱，还被打坏了一条腿。
　　
　　有人快步跑到玉儿家，打烂了门板才唤出一直不敢开门的玉儿。“我爹不让外人进来，”她努了一张羞红的小脸说。“你爹出了事，你还顾着脸面，快去王家大夫那儿看看吧，怕是连命都保不住了。”玉儿这才着了慌，跟着那嚷嚷的胖女人奔到了王家。
　　
　　她就这样认识了王仪轩，一个正在省城上学的高中生。那天，王仪轩回家过节，也随便取些冬里的衣物，匆匆忙忙跑进跑出的时候就撞上一脸汗水奔进门的玉儿。于是，俩个人都怔了，一个张了嘴一个凄楚着脸。玉儿手里嘴里呜呜地乱说，急切的样子转了眼到处找爹。王仪轩带她到西偏房，就再也没有离开。
　　
　　玉儿爹的腿伤得很重，血流了一地不说，骨头茬子都露了出来，王大夫正用力矫正他的腿骨。见他们进来说，“弄些干净水来，这些换下的衣物也得好好去去毒。”于是，玉儿就跟着王仪轩走进了厨房，也走进了他们俩的一片新天地。
　　
　　爹的腿好了以后，就在葡萄架下编竹筐，大大小小的各式各样。王仪轩常常会来，与玉儿爹说话与玉儿说话。玉儿爹因为王大夫救他的原因总是乐哈哈地接受。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将玉儿嫁进王家，因为两家的身份地位是那么的悬殊。
　　
　　1938年的冬天，日本人进了城，到处烧杀抢不说，还常掠了别人家的女人走。玉儿爹担心玉儿出事，连夜跑到王家，给王大夫磕了头，一谢人家的救命之恩，二望王大夫成全俩孩子，让他放心让地下玉儿的娘放心。王大夫本是想让儿子出洋的，但是看看局势也就罢了念头，见玉儿爹那样，连忙伏下身托他起来，“国难当头，我也不能保了你女儿的安全，他们俩的事既然情投意和，那就抓紧办吧。不管怎么说，咱的日子还得往下过！”
　　
　　于是，两家人找阴阳拼了八字，捡了日子，也没大张扬就把喜事办了。
　　
　　但人的命天注定，就在玉儿成亲的第三天，日本人来到了王家村，先是说要占地办什么工厂，然后就开始拓荒。家家户户的人被撵到了村西的打谷场上。男人们被派去掘地，女人们有的被拉去做了厨娘有的不知道给带到了什么地方，鸡鸭鹅更是被嗜杀得净光。玉儿也算是幸运的吧，日本兵里最高的长官看上了她，没有伤她，只让她穿上了日本女人的衣服在眼前前晃来晃去，还教习她日本礼仪、插花、做寿司、说日本话。玉儿性子本来就怯，也不敢说什么，刚开始的时候只是哭，以后见那日本人并不触犯她也便稍稍安了心。
　　
　　那日本军官从不让外人进他的房子，更不允许王仪轩和老玉匠在他房子周围晃悠，只是托人代话说，玉儿是他的女人了，中国男人的走远点。　　
　　
　　日子像流水一样地过。转眼就到了春天，玉儿想起了的院里的葡萄架，想起经常在葡萄架下做活的爹，便央求那日本军官在院里种下葡萄树，让她爹来伺弄。日本军官答应了，却同时提了条件，让玉儿从此死了见王仪轩的心，一心一意地嫁给他。玉儿没同意，她说，“只要王仪轩在一天，她的心就为他活一天。”玉儿的这话惹怒了日本军官，在一个夜里王仪轩被挑烂了沉在村南的湖水里。
　　
　　玉儿一直以为王仪轩还活着，心里也盼望着日本人早些走，但是葡萄花开了又谢，葡萄粒绿了又紫，却也没见日本人走，更没见王仪轩来。她几乎天天问，那日本军官也次次回答，送到五十里以外的军工厂干活去了，人还好还精神。
　　
　　得信的那一天，正是初秋的第一次霜降。白雾一样的东西笼罩了变紫的葡萄。玉儿的爹跟着日本兵出门卖镰刀，回来的路上碰到脸被打烂了的王大夫正弯了腰在地上捡柴。四、五个日本兵在一旁嘻嘻哈哈地说笑。两个人对了对眼，谁都没敢吭声，王大夫在地上划了一个圆，又用树枝打了一个叉。于是，玉儿的爹就明白了点什么，他心里想着也许王仪轩不在了。但他回来也没敢给玉儿说什么，只是在摘葡萄的时候哼了一首老掉牙的曲，那是一首《盼郎回》。曲里的意思大概就是一个女人的丈夫出门有了意外再没回来，而那歌更像女子呜呜咽咽地悲泣。
　　
　　玉儿似乎明白了爹的意思，她也不敢多问，日本兵时时在身边跟着，她根本没有机会和爹多说一句话。她只是把采下的葡萄从筐里提出来又放进去，放进去又提出来，用带了泪的脸看着爹。爹的眼里也同样有了泪，同样的清亮同样的哀伤。
　　
　　夜，黑沉沉的——
　　
　　葡萄架上叶子被风吹得哗哗做响，似乎在哭也似乎在悲号。空气里流动着一丝凄冷，透过窗棂钻进榻榻米上端坐的玉儿心里。这时候的她已经褪了日本女人的和服，换上了汉女人的旗袍。发式也由日本的花髻变成了中国女人常见的圆髻。她的眼睛在夜色里泛着光，她身边的日本军官已经烂醉如泥。
　　
　　之前玉儿对日本军官说，她愿意嫁他了，只是希望他对爹好对王仪轩好对那些在工厂里干活的工人好。那日本人很欣喜，满口答应，并且发誓一定为她举办最隆重的婚礼，并邀请日本军部最高将领主持婚事。玉儿淡淡地笑了笑，“你安排吧，只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待我。”日本军官从胸前摸出一张照片给她，“这是我的母亲，在我六岁的时候就病亡了，你长得很像她。”玉儿再没说什么，她点了头，将那照片放在膝上，“我像你的母亲，你就应该像爱母亲一样待我”。那日本军官不停地叩首，“会的，会的！”玉儿问，“能不能让我见仪轩一面呢，他毕竟是我的丈夫，好歹也得有了断吧！”日本人低下头，“你丈夫走了，两年前的事，是工厂的事故，很抱歉我没有保护好他。”玉儿静静地坐着，再没说话。
　　
　　日本军官请她喝了葡萄酒以示庆贺，然后又醉话连篇的发誓，一定对她好，一定不会让她的父亲再出事。
　　
　　玉儿的心越来越静，答应着他的话，借机将一瓶一瓶的葡萄酒泼洒在衣物上、竹席上......
　　
　　那一夜的风好大，等玉儿爹从茅草屋里醒来，才发现玉儿住的房起了火。烈火像极了玉儿裹了红夹袄的身子，在布满烟尘的空气中映现——那夜，死了六个日本兵，和那个日本军官。
　　
　　葡萄架下，花开得正好，玉儿爹似乎又听到了玉儿娘口里的呼唤——葡萄，葡萄！但是葡萄还在，玉儿却没了——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代表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有限公司授权，其它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 本帖最后由 木门长子 于 2012-10-11 20:03 编辑 ]

絮语如歌

刚烈的玉儿，这样的结局让人心痛。

生动曲折的情节，把人的心揪得紧紧的，这才是小说，折服木门的功夫！

问好木！

殷子

一篇很有现实意义的作品！欣赏了——

天下为公

学习之中

西夏楼兰

木门的这个小说不错，人物的刻画真实自然，有个性不浮夸。学习了。

暴雨迎风

提读

木门长子

原帖由 陌上柳 于 2012-10-14 20:35 发表
学习优秀作品

新朋友？问好！

陌上柳

学习优秀作品

木门长子

原帖由 荦春 于 2012-10-14 08:51 发表
精彩小说，学习了来迟。问好，木门版主。

问好荦春，周末快乐！

木门长子

原帖由 蝴蝶 于 2012-10-12 17:57 发表
玉儿的形象活灵活现，一个弱女子用死来捍卫民族尊严很感动，死时又拉上了几个日本人又很机智，也很解恨。语言有张力。学习了。

问好蝴蝶，谢支持！

荦春

精彩小说，学习了来迟。问好，木门版主。

蝴蝶

玉儿的形象活灵活现，一个弱女子用死来捍卫民族尊严很感动，死时又拉上了几个日本人又很机智，也很解恨。语言有张力。学习了。

木门长子

原帖由 若水 于 2012-10-12 11:27 发表
一个连大门都不敢出的弱女子，在仇恨的燃烧下，胆从心边升。平静地叙述暗潮涌动，学习！

谢若水留评，问好！

木门长子

原帖由 叶柄 于 2012-10-12 11:05 发表
平淡的叙述中蕴含曲折的故事、深刻的主题。好作品！

问好叶老师，多指教！

木门长子

原帖由 一楠 于 2012-10-11 22:52 发表
【未曾知晓你的近况，未曾亲奉你的父亲，未曾道歉我的暂别，未曾想到大祸已临，长长一叹千言万语，轻轻苦笑权当礼聘，舟马轻行自愿随嫁，挽请阎王做个媒人。相约来世何处重逢，葡萄架下英魂长眠。】
如此一首诗词诠 ...

问好一楠老师，也谢万里神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