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

刘满园

                                                     
                                                          刘满园


    听说煤矿上要放三天假，过什么狗屁节日，天亮就有些心急毛躁，家里等着用钱呢，一天都不闲下来才好。放了假，不光不挣钱，还要倒贴生活费，当然不划算。眼看要回家过年了，耽搁不起啊。

    天亮就试图动员跟他一起挖煤的几个同乡，到周边的私窑里去干上几天，那儿工资开得高，上一个班，能挣来国营矿三、四倍的钱。可同乡们胆小怕事儿，说私人的煤窑安全设施不行，高低不愿去冒那个险。天亮挣钱心切，顾不得这些，就跟一个刚认识不久的四川人去了。

    上个月月底，天亮到镇上去给家里汇钱，意外遇上了这个四川人，也给孩子寄钱。他说家里两女娃娃上大学，日妈的不挣钱不得行哪。他还自我介绍说，我叫魏成，四川绵阳的。听说天亮所在的西山国营大矿还需要采掘工，魏成就非要死皮赖脸跟着天亮一起干不可。其实，天亮看上四川龟儿子干活，能吃苦，还勤快，只要能挣钱，多危险不要命的活儿都敢上。

    天亮还觉着这个叫啥“魏层”的龟儿子心地良善，靠得住，才最终同意跟他一起干的。那天在镇上的邮局，这个操着一口川音的陌生人，拾到了自己掉在地上的两百元钱和身份证，竟然一点折扣都没有打，如数还给了自己。

    之后，跟魏成在一起干活儿的间隙，天亮还给他吹牛说，自己的两个娃娃，都是男孩，都在北京念重点。其实，他的一个娃在西安念高职，一个还在县城读高中，成绩也不咋地，来年最多恐怕就考个三本。想起要交那么一疙瘩学费，天亮不由得有些后怕。一次天亮还跟工友玩笑说，要不干干脆脆出个事故，一次给咱赔上几十万，娃娃上学就不愁了。日妈你说这种话，硬是没出息，好死不如赖活着嘛。魏成可从不这么灰心，天底下的事儿，都是人干的，怕啥子。

    没想到，刚到私窑上干了两天，就出了事儿。那天夜里，天亮跟10多个新工友一起，正在挖掘着厚厚的煤层，突然只听一声细响， 眼前就唰啦啦掉下一大堆煤块来，煤堆越来越大，先是小山一样，随后就堆得更多起来。很快，天亮魏成他们就喀嚓嚓全被埋没了……

    天亮的记忆慢慢恢复过来，已经是三个月以后。他先是有点微弱的听觉和感觉的，他一直在朦朦胧胧中感知到，有两三个带着川音的医生或者护士对自己太好了，她们对自己的关爱和体贴，跟自己的亲人没有两样。他虽然说不出来，但能感觉得到，他在心里感激着她们。

    当然有了听觉，他才逐渐晓得矿上发生了塌方事故，晓得自己幸存了下来。慢慢地，他也有了一些断断续续的回忆，可他却无法表达，他的嘴好像一直给堵上了。他一直隐隐觉着，什么地方总有些不对劲儿。围着他的人，他们说的话，做的事儿，都有些不对劲儿。

    而且这种不对劲儿，随着时间的推进，越来越明显。可好长时间过来，他想动弹一下，好像全身都在被捆绑着，固定着，他一动不能动。再后来，他开始听见了人们的啧啧感叹，好像在感叹自己生命存活的奇迹。他想，或许，自己真的伤得不轻吧，面目全非了吧。从煤堆底下给挖出来，肯定不会有多好。不过，更多的时候，天亮觉着自己大脑一片空白，他的意识总是朦朦胧胧的，一点儿不清晰，也不连贯。

    有一天，天亮突然就听清楚了，这次塌方事件死了3个人。而且，3个人里，竟然有着自己的名字，这是咋回事儿啊？这一惊吓非同小可，又让他昏迷了好多天。再次苏醒过来，天亮还听见了大人孩子的啜泣，一个女人还伏在自己身上哭出声来。

    还有一回，天亮明明听见，一个带着川腔的女人，附在自己耳边， 魏层魏层地唤着。听着这个特别耳熟的名字，天亮好像清醒了许多，他试图努力挣扎着动弹一下，虽然似乎没有做到，可旁边的许多人似乎都激动不已，感叹不已，兴奋不已。或许，他的这个努力，给了许多人希望。

    随着天亮病情的不断好转，就变得越发烦躁不安起来。一个风雪交加的下午，当一个姑娘哭叫着，拉起他的手，他突然明显躲避了一下。而姑娘终于大声呼喊着爸爸的时候，他更加紧张和激动，甚至紧紧握着那只已然有点知觉的手臂，尽力摆动着，一副想要拒绝什么的样子。

    大家不解其意。大夫解释说，估计他这是面对亲人的一种本能反应，十分正常，说明他确实恢复得不错。天亮的脸部全部受伤，至今还在包扎着，就算拆去胶带，谁也认不出他是谁。大夫多次说过，不必急躁，等他的伤情恢复到一定程度，就可以给他修复面部了，他还叫亲人们准备一张照片，现在的美容技术，足以把他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满四个月的时候，天亮恢复得基本差不多了，除了还不能说出完整的话语，他的各种感觉和意识都很正常，他经常好像要表达自己的啥意图，只是没有人弄得懂。医生说过，病人的双目可能失明，现在看来，这个诊断可能没有错误。看不到眼前的亲人，他可能有一段烦躁期，医生不断安慰亲属们。这些天，天亮蒙着眼睛的那个部位，常常湿漉漉的，医生就给他解开，他一双紧闭着的眼窝里，蓄满了泪水。

    天亮逐渐清醒过来，听那些来看望他的人说，三天之后，当地矿管部门才把工友们给救出来。那个天亮全身都砸烂了，几乎没有了人形。活着的人都是重伤，他要更重一些。天亮心里非常清楚，矿上、医院和家属都把自己当成了四川龟儿子魏成，自己被认定死亡了。 几个月以来，魏成的妻子、孩子，就这么守候在自己身边，一直照顾着自己，伺候着自己。而她们那里知道，真正死亡的，是她们的亲人魏成啊。天亮根本不敢想象，最终，他怎么向魏成的家人摊牌。几次回想起塌方时的情景，他都能记起魏成护着自己，一把把自己搂在怀里的那一幕，确切点说，是魏成救了自己啊。

    要说，死里逃生，能够活下来，该当暗自庆幸的，可是，当他回忆起这个真相之后，却一点也不觉着幸运。相反，天亮的病情恢复得越快，他的情绪越不稳定，医生也认为，事情比较蹊跷，按理说，到这个时间，大脑语言系统等部位完全正常化的病人，应该开口说话才对，可是，他怎么迟迟不说呢。

    每天，魏成的女儿都在询问，大夫，什么时间给我爸做面容恢复手术？大夫总是说，快了，很快就做。天亮听来，正中自己的下怀。这样自己就干脆跟着她们一家，回到四川去生活算了。反正自己死后，矿上至少会赔偿50万，孩子上学，妻子生活，父母养老都没有后顾之忧了。再说，一旦做了复原手术，自己也就成了真正的魏成，过去的事情想不起来，就是失忆，也能蒙得过去。

    随后几天夜里，天亮还是不说话，奇怪的是也不再跟“妻子”那样默默手握着手，他甚至不断拒绝者“她”的护理，甚至一点点的靠近。每晚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不停地抽泣起来。天亮突然想到，自己这样死去，老娘怎么接受得了？还有妻子，孩子，都几个月过去了，他们是不是已经哭坏了，或者已经把自己忘掉了？天亮恢复得越快，神情反倒有些不正常。大夫说，必须稳住，让其慢慢适应过来，这样危险。

    天亮无法想象，自己躺在山西的医院里，家乡哭声震天的情景。自从他隐隐约约知道这件弄颠倒了的事情之后，他想着得更多是失去魏成的不幸，根本没有想想自己的亲人是怎么过日子的，他们经历了一场咋样的生离死别和情感透支。他甚至没有想到，被人活活埋葬的痛苦。过上一段时日，他就会被乡亲们永远抛弃，他要再回到家乡，谁还当他是楚天亮，只能是个外乡人，或者一个冤魂......可是，想一想魏成死后，还被那样折腾着送往千里之外埋葬，想一想魏成的家人俨然陷入无尽的悲伤，哭天喊地，痛不欲生，撕心裂肺的样子，天亮心里十分忐忑，他真不愿揭开事情的真相，可是......

    一周以后，天亮再次被推进手术室，要做面部复原手术。医生举起兑好的麻醉药，正准备给他注入到动脉里，天亮突然就疯狂地喊叫起来：你们弄错了，我叫楚天亮，我不是魏成，不是魏成，我对天起誓。现场的亲属和义务人员听着，都傻了。其实不用再去证实，魏成说话，就该一口川音啊。有人昏倒在地，有人失声痛哭。

    复原手术当然没有继续，一切都要从头再来。虽然天亮的叙述，似乎没有任何添加和掩饰，却生生揪着更多人的心。天亮也想，或许让事情这样急转直下，彻底回到应有的状态里去，效果反倒更好，自己心里的痛苦也会减少一些。当然，他被埋进煤土中，尚未昏死过去之前，魏成搂着自己的那个情节，他没有讲。他觉着，还是让它烂在肚子里更好。天亮甚至不止一次想过，这话要是说出来，惹的麻烦就更大了。

     


[ 本帖最后由 刘满园 于 2012-11-21 16:27 编辑 ]

一瓢水

人性的光芒在故事里展开，人性的感召在文字里流淌。学习版主的佳作！

FCZ

欣赏学习版主的精彩之作！

西夏楼兰

小说写了矿难之后，面对生死，一个人内心的矛盾和煎熬，感情的困扰，读来五味杂陈。大悲大痛与细致的心理描写显出了刘老师深厚的功力。欣赏学习。

史枫

进来欣赏、学习一下，问候刘版！

万里

人活在世上，都是由许多复杂的社会关系牵连起来的。当天亮从矿难中复活过来时，他就必须要面对这些难解的结。怎么解，作者没有给出答复，由读者自己去发挥想像。但小说的厚度却并没有因此而减轻，相反，正抓住了读者的心。读罢，久久难以释怀！

绿飞扬

是啊，长痛不如短痛。刻画的人物血肉丰满，情节曲折有致。很好的作评！

刘满园

原帖由 蝴蝶 于 2012-11-2 14:03 发表
故事感人，人间充满爱！学习了。

谢谢了，问好。

刘满园

原帖由 曾经沧海 于 2012-11-4 21:38 发表
小说情节跌宕起伏，曲折生动。让人震动，发人深思，很现实可读性很强的一篇小说。

谢谢沧海鼓舞，问好祝福。

刘满园

原帖由 叶柄 于 2012-11-3 11:02 发表
精短而深刻！欣赏！

谢谢来读，问好叶先生。

刘满园

原帖由 荦春 于 2012-11-3 09:34 发表
赞美了美好的人性！学习了！

谢谢荦春来读。

刘满园

原帖由 蝴蝶 于 2012-11-2 14:03 发表
故事感人，人间充满爱！学习了。

谢谢来读，问好蝴蝶。

曾经沧海

小说情节跌宕起伏，曲折生动。让人震动，发人深思，很现实可读性很强的一篇小说。

叶柄

精短而深刻！欣赏！

荦春

赞美了美好的人性！学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