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乡（之二）

刘满园

                                                                                                                                                      
                                                                                                           刘满园     

    杰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如愿以偿，转行调到了县委宣传部。刚上班没几天，正逢部里考评精神文明建设目标落实情况，杰就和部里的小席被派往月亮三乡去下乡。杰很乐意，行政上班到底好，可以到全县各乡镇各单位转悠，不必呆在教室里那么憋闷和无聊，坐井观天，还自以为是，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宣传部只有一辆旧吉普，派东路去了。杰和小席要去的是西路，全县最落后的三个乡。一月以前，杰还在月亮乡当老师呢，对月亮乡，他最熟悉，就是乡与乡之间不通车路，得靠双脚走着去，不过杰没有害怕这事。杰是山里长大的，对于爬山涉水，走村窜户这些事儿，全然不在乎。杰想着月亮三乡也好，万一乡上没有人，或者接待上有啥不方便，还有熟人朋友，自己不至于饿肚子。

    第二天9点多钟，杰已经被212线上长跑的小面包扔到了离县城180多里的月亮乡境内了。杰下车的那个地方叫娘娘嘴，这儿离月亮乡政府还有10里山路，杰只用了50分钟就到了。快到乡政府的时候，杰还犯了一会儿难，究竟是先到学校好呢，还是先去乡上好。先去学校吧，是专门到乡上办事儿的，有点不合适，先去向乡上吧，学校离乡上近，怕碰见熟悉的老师，会说他才离开三天就忘了本。杰以前在月亮乡教书的时候，最见不得乡上那些人，一些芝麻菜籽官，架子比驴大，一个比一个虚情假意，没有当老师的对人随和实诚。

    最后他还是决定先去乡上，算是报到一下。杰没想到，月亮乡党委已经知道了有这么个事，早都做了准备，正在一边搓麻一边等待呢。月亮乡偏僻，县上领导来得少，像杰这样的小卒子，只要是县上下来的，乡镇上还是会当回事儿的，大概是物以稀为贵吧。

    熟人熟门熟路，杰一脚踏进张书记的门槛的时候，张书记屋里围着一帮人，他们谁也没有抬起头，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杰的出现。倒是乡上的财经员小尚先看到了，这不是教师杰嘛。本想收回目光的他，突然又回过味儿来，哎呦，不是调到县上去了吗，噢，对对对，县上领导啊，快请坐，请坐，刚到这儿吧？小尚这样支吾着，总算引起了大家的注意。这阵儿，张书记正好自摸，摸的是单调“东”风，他一手握着那张东风，一手慢慢伸展过来：你好，你好，哎呀，如今可是县上的同志了啊！这样好，这样好，来个自己人，熟悉情况，好说话，啊？好好好！月亮乡这位又矮又胖的书记一连串的叫好，弄得杰倒有点很不自在。

    杰没有想到，张书记对人还蛮客气的，拿烟，倒茶，还赶紧招呼秘书提来四瓶“成州老窖”，并把乡上的干部们都喊过来，陪着杰喝。进门就喝，是乡镇的一大特色。晚饭是清炖土鸡，一人一碗，杰简直有点受宠若惊。乡上的干部们都吃得汗流浃背，大家一团和气，皆大欢喜。头一回下乡，杰多喝了几杯，就有点飘飘然，云里雾里。

    一顿饭吃到夜幕沉沉，杰几次说明来意，张书记打着哈欠说，不忙不忙，工作嘛，好说，好说。吃完饭，杰想着张书记会安排考评的事儿，可他却张罗着要玩麻将。见杰还要说话，乘着酒意，张书记就有点不耐烦，精神文明建设嘛，啊，咱月亮乡搞得好得很，你知道的，啊！考评个啥呢，你随意打点分行了，自己人嘛。杰心想，自己被人家这么招呼着，说多了也显得小气，有失体面，只好不再言语，由着人家安排。

    晚上，杰还是坚持住到学校里，呆了多年的月亮小学，对杰来说，有着深厚的感情。同事们都来问长问短，都说：转了行就有景致了，啊？乡上对你好招待，我们脸上也有光彩。反正是公款吃喝，别客气啊，人家也是顺水人情，两全其美嘛。教师们说话都这样，有些酸溜溜的味道，也嘴无遮拦。

    第二天一早，乡上的苟秘书就来学校喊杰吃饭，说，张书记们要去下村，说临走得把杰招待一下。杰想，这考评的事儿还没有沾边呢，他咋就要溜？

    杰匆匆赶到乡上，人家已经摆好了宴席，没有想到，张书记叫厨子杀了只羊，全乡干部都陪着杰吃羊肉喝羊汤。这样的招待，在月亮乡这样的地方，算是够上档次的，一般县上来了领导，人家才会这样招待。

    看着人家张书记匆匆忙忙的样子，杰啥话都没有说，听说张书记要到村里去做应对计划生育检查的工作，如今乡镇计划生育一票否决制，人家这是保位子的工作，比起精神文明建设来，可就重要多了。不过，他干嘛那样绷着脸啊。

    这饭吃得也就有点匆忙，乡上的同志们好像都有心事一样。

    临走时，张书记紧紧握着杰的手，一本正经地说，宣传部的领导，对不住了，我们一个村上计划生育工作出了点问题，分管的副县长发了很大的火，连饭都没有来乡里吃，就赌气走了。唉，我得赶上去专题汇报这事儿，要不就麻烦大了。心里想陪你，可身不由己啊。至于精神文明建设打分那事，你掌握吧，自己人，随你的便，可打得忒低了，我这脸上也挂不住啊！
人家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还能怎么样。离开月亮乡的时候，当着苟秘书的面，杰还是给人家打了92分。唉，吃人家嘴软嘛。离开月亮乡去太阳乡的路上，杰跟同行的小席说，张书记对咱们还是满客气的，分数适当偏高一点，也是值当的。嘿嘿，知道吗杰，那一碗羊汤可是给县长大人准备的，你以为你是谁呀？

    杰一路上再没跟小席说一句话，他们默默的翻过一座大山，就到了太阳乡。太阳乡的书记姓赵。赵书记对杰更加热情客气，他听说杰是月亮乡小学出去的人，就叫来学校的校长，连同乡上的干部，陪着杰和小席吃喝。饭桌上聊着聊着，这赵书记转弯抹角算起来，竟然跟小席扯上了亲戚关系。酒足饭饱之后，杰一项一项给太阳乡打分，可按照表格设计的内容打出来，最多也不足60分。

    杰想，太阳乡赵书记没有架子，的确还把考评工作当回事儿，专题召开了所有副科级以上领导参加的考评会，人家这么重视，打这么低的分，也说不过去，事实上，太阳乡月亮乡都差不多，乡情跟精神文明工作状况都忒近似。赵书记也是实话实说，说像我们这样的地方，跟人家公路沿线县城周边根本没有可比性，这号工作虽然是虚的，可我们还是做了很大努力，你们好歹要通融一下，忒低了不好听啊。杰看了一眼小席，再一想人家一个堂堂的党委书记这样放下架子求情，也不容易，得得得，照顾一下吧。杰大笔一挥，给太阳乡打了93分。

    两天后，杰跟小席又到了星星乡。到了星星乡杰才知道，该乡主管精神文明建设的刘副书记跟自己是高中同学，不用说，星星乡对杰一行更是热情有加，招待备至，吃了香的，喝了辣的，刘同学还安排给杰和小席各自准备了一份土特产，说这是最后一站，坐班车回城，带着也方便。

    还说啥呀，杰再次大笔一挥，给星星乡打了95分。

    杰回到城里时，东路和北路片考核的同志都回来了，大家一交流，数西路片三乡招待最好，那两路人马到乡镇都是吃大灶，公事公办。杰听着挺得意，大家也很羡慕，可一听杰打的考核分数，就都摇头，撇嘴，说你们这明明就是没有原则嘛，那么落后的三个乡，哪敢打这么高的分，忒不靠谱了。杰说，这几个乡民风淳朴，充满人情味儿，单凭这一点，也不比其他地方差啥呀。同事们都笑得掉下了泪水，胡说八道，工作就是工作，咋能跟人情味扯在一起呢。

    随后部里召开了一个考评汇报会，会上，朱部长煞有介事地批评了杰一顿，说他原则性不够强，觉悟性不够高，考评成绩水分忒多，要好好挤一挤。从这件事情上，看到我们的工作，的确存在着差距，我们做这项工作的的干部，还不成熟。晚上，杰去朱部长家里，带去了刘同学送给他的那份土特产。朱部长当然一脸笑意，说杰啊，在行政上呆着，就要多个心眼，懂得变通，有点敏锐性，那么差劲的地方，考评成绩怎么能超过人家书记县长蹲点的地方，啊？
杰就把月亮三乡的精神文明建设考评成绩统统降低20分，报了上去，这样，月亮三乡就还是跟往年一样，远远低于城区周边和公路沿线的乡镇了，排名全县倒数一二三名。朱部长看着这个排名，满意地点了点头。

    来年春上，全县两干会如期召开，会议期间，刘同学纠集张书记、赵书记来寻杰玩儿。杰想着自己下乡考评时被人家待如上宾，可考评结果，还是跟往年一样，就觉着欠了几个书记一份人情。杰主动出去买烟买酒买肉，好好招待了他们一回，算是平衡了一下自己的心理。几位喝得手舞足蹈，杰几次提起考评的事儿，他们都不接茬儿。酒足饭饱，乐呵呵离开时，杰还在不断表达着歉意，赵书记借着酒意，说，哥们，再别扯那啥事儿了，那本来就是个狗屁事儿，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啊......

    这么说着，三个人扬长而去。





[ 本帖最后由 暴雨迎风 于 2012-12-13 17:03 编辑 ]

刘满园

原帖由 曾经沧海 于 2012-12-19 10:40 发表
这篇小说有个很生动的细节，就是“杰”在月亮乡喝上“羊肉汤”的事。如果把这件事单独构思一篇小说，相信会很精彩。

是啊，很有见地。

曾经沧海

这篇小说有个很生动的细节，就是“杰”在月亮乡喝上“羊肉汤”的事。如果把这件事单独构思一篇小说，相信会很精彩。

刘满园

原帖由 若水 于 2012-12-18 15:16 发表
官僚主义、形式主义害死人啊，是该整顿一下作风了，否则真的是国将不国了。深刻！学习！

谢谢若水来读，预祝新年快乐。

若水

官僚主义、形式主义害死人啊，是该整顿一下作风了，否则真的是国将不国了。深刻！学习！

刘满园

原帖由 海凹 于 2012-12-18 09:43 发表
笔调沉稳老练，寓意深刻地反映了现实。

谢谢海版来读，谢谢。

海凹

笔调沉稳老练，寓意深刻地反映了现实。

刘满园

原帖由 敬一兵 于 2012-12-14 09:17 发表
这篇小说确实写得很扎实，对基础的情况反映得十分生动，欣赏并问好。

谢谢敬版来读，谢谢。

刘满园

原帖由 木门长子 于 2012-12-14 08:35 发表
考评很多时候不过是形式，但形式也得走好，不然结果难料啊！

谢谢木门斑竹来读。

刘满园

原帖由 叶柄 于 2012-12-13 21:46 发表
精彩！问好

谢谢老版主。

刘满园

原帖由 荦春 于 2012-12-13 21:36 发表
很有现实意义的作品。学习了！

谢谢荦春来读。

刘满园

原帖由 昨夜秋风 于 2012-12-13 21:34 发表
这篇很厚实。不错，学习了。

谢谢鼓励。

敬一兵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2-12-13 17:07 发表
很现实的作品。借一个转行到官场的杰下乡考核精神文明为线索，展示了县乡的官僚作风和形式主义。当今十八大后提出改进作风八项规定，确实很及时，长此下去，真的国将不国了。文中忧患大于讽刺，给世人与警醒，很有现 ...

这篇小说确实写得很扎实，对基础的情况反映得十分生动，欣赏并问好。

木门长子

考评很多时候不过是形式，但形式也得走好，不然结果难料啊！

叶柄

精彩！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