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背叛的道具

敬一兵

　　　　　　我是背叛的道具

　　　　　　　　　　　敬一兵

　　老郭不知道喉癌为什么会从他的身体里生长出来。他只知道喉癌并不仅仅是来和他分享美食这么简单的。医生说化疗的结果很理想。这句话点燃了他希望的火焰。只要再坚持两三个月的化疗，他就能够走出病魔的沼泽，无所顾忌把一眼看到的美食全部吃掉了。他最最期待的就是癌细胞慢慢消失。只有这样他才不会被饿死。

　　几个月来莫名其妙流鼻血和喉咙干涩疼痛，以及万一癌细胞扩散会让他在绝望中煎熬而死的恐惧与苦难，因为医生的一句话让他看见了苦难终结幸福就在不远处等他。我没有对他夸张的肢体行为感到厌恶和烦躁。绝处逢生的机会如此难得，只有将自己的行为提升到像裁缝手中的缝针那样迅速而有力的程度，才足以歌颂他获得的快乐。我只是对病房环境感到有些惊恐。病房里的空气不仅幽凉，还含满了来苏尔的气味。它们暗暗扣合着老郭缠满纱布的脖子，病床边悬挂的输液瓶和游走在床单上惨白阳光所带来的隐喻。这些隐喻逶迤而至落在我的肌肤上，让倒伏的汗毛全部都立起来了。

　　在我的心里，挂在老郭头顶上的输液瓶不单单是治疗喉癌的药物，它还是身体用癌变这种方式背叛老郭思想的历史见证者。当药液一滴一滴沿循输液管从瓶子里进入到老郭的身体里时，药液就亲眼目睹了喉癌细胞是怎样一点一点聚集起来，像一个虎视眈眈的恶魔梗在他的脖子里面，铸就成了老郭上游的来水被拦腰斩断后，脖子以下的身体成了干枯河床的过程。

　　老郭的爱人站在旁边一边注视他一边和我比划动作进行交流。除非万不得已要说话了，她才用很小的音量和谨慎的态度说话。这大概是因为她害怕那些还没有死去的癌细胞，此刻正躲藏在老郭的喉咙里面竖起耳朵偷听到我们的言语后，就会有了防备而更不容易被医生清除了。老郭的爱人没有多少文化，有的尽是一些不晓得从哪里搜罗来的迷信传说。平日里老郭对她痴迷于迷信的虔诚态度十分反感。而在病床上，老郭反而对她的迷信有了好感。确实，当迷信在夫妻之间扮演了情感抚慰的角色时，迷信也会显示出可爱的一面。

　　我看得出她已经在要么画饼充饥骗过老郭的身体，要么任凭老郭千金买醉骗过他的思想之间做出了抉择：宁可让思想背叛身体，也不让身体背叛思想。

　　老郭求生欲望和癌症相互背叛这出戏剧的表演，并没有因为有我这个旁观者而受到影响。它们心无旁鹜各自按照自己事先的计划继续进行表演。到底是什么东西有这么大的诱惑力，竟然使它们的表演如此专一我不得而知。这些表演并没有给我带来丝毫喜剧性或者幽默性的轻松感，反而让我在观看中陷入到沉重与压抑的氛围里。病房内这些闯入我感官中来的暗示再清楚不过了——老郭的今天也许就是我的明天。我是一个被思想与身体用来相互背叛的道具。

　　病房中的老郭无疑就是一面放大镜，把思想与身体相互背叛的细节呈现得纤毫毕现。只不过我去病房探望他的时候，他这面放大镜刚好映现到背叛最激烈最惊心动魄的部位，所以我才有了暗暗祈祷这是思想与身体相互背叛对我最后一次考验的想法。虽然去之前我在思想上已经做好了准备，但我的身体却没有做好准备。思想上挪不开情面所以决定不怕刺激要去病房看老郭，但身体上的本能反应始终是拒绝外物刺激的态度。难怪从病房里逃离出来后我的两只脚杆还在不住地弹着三弦琴，原来颤抖的下肢还在继续背叛我的思想，拼命出卖我先前假眉假眼留给老郭为了友情可以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

　　事实上，这并不是思想和身体第一次把我当成它们相互背叛的道具。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曾经亡命江湖的经历使我一直觉得这个诗句是专门写给我的，所以我一直忌讳回忆过去。回忆简直如同凭空伸出一只胳膊把旧日时光一把揽回来一样，它不仅会让我伤感和后悔，而且最关键的是它还会使我重新建立起来的信心再次因为沉沦而消失殆尽。只是因为有了在病房里看见老郭的这次经历后，我才不由自主认真开始上溯被记忆隐遁了的渊源，发现它们早就把我当成它们相互背叛的舞台和道具了。

　　我父亲出于养儿防老的考虑，强行要求我更改大学录取的学校和专业而留在了他身边。留在他的身边，就意味着留在了别人背后说我动用关系读书的议论中。一个很自我的人，再加上多了这些舆论压力后，我的自我性格里一下子就多了看谁笑在最后的强烈竞争意识。我承认是这个意识害了我。我毕业分配到研究所搞科研的初期，自恃成绩优异心高气傲，平日里很少把研究所的技术权威放在眼睛里。当然这些技术权威也是相对而论的，大有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的味道。我才到研究所一年就出了一本学术专著。研究所领导为我举行首发仪式。会后搞了一个小型宴会以示祝贺。席间技术权威们心态很不平衡也不服气，从他们嘴巴里跑出来的酸里吧唧的话语就是证明。只不过我出于礼貌没有与人争锋，而是沉默寡言自斟自饮怡然自得。当时我以为我很城府，现在回忆起来才觉得自己早就暴露出了清高和自我的马脚。沉默寡言自斟自饮怡然自得的行为虽然有低调的意思，但却明白无误地背叛了我的思想本质，把我桀骜不驯的本性彻底出卖了。

　　越过这段经历再往前回忆，我成了思想和身体相互背叛的道具这个轮廓就更加清晰了。我慷慨帮助别人是希望别人感恩自己。我宁愿在女同学面前故意露出流血受伤大义凛然的样子，千方百计隐藏疼痛难受呲牙咧嘴的状态。虽然自己饿慌了，但看见已经有熟人在苍蝇馆子里大块朵颐时招呼自己，自己还是会猛吞几口唾液后斯文回答说自己吃过了。我这个被思想和身体用来相互背叛拽动使出十二分蛮力锻造的道具情形，每一个轮廓每一根线条都是遍遍锤打才壳碎核出，断然不会因了我回避回忆而消弭殆尽。

　　最近一段时间，思想和身体相互背叛而把我当成它们表演道具的情况愈演愈烈。儿时缺钙大了缺爱给我落下了牙痛的无穷后患。医生说也许是牙龈萎缩碰触到了神经造成的。与皮肉创伤的暂时性疼痛比较，这种神经性的牙痛更像是江湖恶战中跳出来瞎凑热闹的地痞无赖，给我平添了很多麻烦。我又不敢动辄使用止痛药。这种药表面看上去色泽白净光滑，然而如果掉以轻心长期依赖，它就会生出倒钩刺来乱戳我的肠胃。牙齿的疼痛像一个躺在地上撒泼打滚的坏脾气小孩，不仅利用我的神经来背叛我心高气傲的意志和思想体系，还成功地阻止了思想渴望在名利、仕途和物质追求中从事精神漫游的许多欲望。反过来，对止痛药敬而远之的我的思想在逆反心态的怂恿下，对愈演愈烈欲彻底霸占注意力成为身体上的主角的牙疼，采取了不予理会的漠视态度，用背叛行为来揭露其险恶用意。

　　它们相互背叛，受苦受难的却是我。被当成了它们表演利用的道具都不说了，麻烦的是我的身体在这场相互背叛的竞技中还要承担唯一的教练和裁判责任。这种感觉很不好也很不吉利，情形就跟冬天在露天坝坝里晒太阳，突然看见电线的投影刚好从我拖得又细又长的脖子影子中间穿过一样。

　　冬天出太阳的时候，我时常会跑到屋外找个地方坐下来，一边任由阳光抚摸我的身体，一边侧耳倾听鸟儿穿过挂在树枝上的鸟笼传递给我的啼啾。可是，有很长一段时间，鸟儿故意和我作对，紧紧闭上嘴巴一点声音都不发出来！思想和身体的相互背叛就是紧紧闭上嘴巴一点声音都不发出来的鸟儿。思想和器官同时栖居在我的身体上，但它们彼此间却常常同床异梦背道而驰。散乱的眼神揭露滴水不漏的谎言，绯红的脸颊出卖内心的隐秘……即使我揣摩这些心口不一、身不由己相互背叛的动机和原因直到脑袋发痛眼睛发花，它们也始终不肯告诉我。

　　虽然我已经注意到自己被它们的相互背叛表演当成了道具，也多了一个心眼随时随地观察它们的表演，但我还是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整个冬天都过去了，相互背叛的动机还是没有暴露出来，可见它们利用我来当道具的设想是多么的精妙和厉害。

　　道具的悲哀并不是在舞台上永远成不了主角，而是永远都不能支配自己的命运。自从我成为了思想和身体相互背叛的道具后，这种悲哀就和我形影相随了好多个年头。我这个道具像是满山长得疯野的茅蒿，思想和身体都不愿意来管理一下，它们最多就是闲暇时和道具无言无语两相一望而已。

　　我遇到的种种背叛中，没有哪个比身体和思想的相互背叛更让我一头雾水无能为力了。

　　思想和身体相互背叛的原因得以云开雾散，完全来自于我在乡坝的老屋里过夜遭遇鼠扰的启迪。只要我一关灯睡觉，老鼠就开始活动了。无数脚爪叩击天花板的声音从我的头顶传来，跳舞一样兴致勃勃。它们相信我在白天是它们的天罡星，是随时可以致它们于死地的神。但到了我的夜晚它们的白天，它们就相信它们才是我的天罡星。如果我们之间仅仅保持相互警惕互不侵犯就好了。可是，势态并非到此就停止了行走的脚步。它们天生的敏感和怀疑的秉性，驱使它们很快就推选了一只行动异常敏捷的老鼠，神不知鬼不觉从天花板上溜下来，跑到我的床前进行试探。它在我的床下来来回回跑了好多趟，还故意啃啃床脚或者碰撞一下我的拖鞋，想弄出点声响来侦察我的反应。后来，它干脆麻起胆子跳上床来，在铺盖上面活动。见我的手伸出被窝露在床沿边，它又折回到地上，跳起来用嘴巴拱了一下我的手臂。

　　一个晚上我都被老鼠折磨得无法安睡。用“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的话来形容我当时的愤怒，一点也不为过。我想了很多办法来对付老鼠。粘鼠胶，老鼠夹，灭鼠药都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它们对我房间里的任何一点蛛丝马迹的变化，都会当成是我的一种预谋。不会为了美食的诱惑而忘乎所以放弃谨慎戒备的状态，足以证明老鼠的身体里应该住有一个灵魂。老鼠的谨慎态度既让它们一次次躲过了我捕杀它们的陷阱，也让我见识了它们是一群精灵的面目。一到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老鼠的灵魂会和身体保持高度一致，绝不会出现相互背叛的情形而让我轻轻松松逮住老鼠。

　　这条线索对我的启迪作用太大了。

　　我的思想和身体就不会保持高度一致。思想无拘无束的特性养成了目空一切桀骜不驯的烂脾气，一览众山小的俯视姿态让思想随时随地都想在身体上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用精气血供应了思想的身体自然不会俯首称臣，心甘情愿把自己的大好河山拱手交付到思想的鞭子下面。于是，明里暗里的相互背叛就此拉开了序幕，一发而难以收拾。

　　虽然我明白了思想和身体相互背叛的动机，但我却一直找不到解药来医治它们。直到在一个高温笼罩的夏日里，看见一个比丘静静坐在寺庙的台阶上，带着一脸恬淡安详的神情默默念经的时候，我才感觉到自己找到解药了。比丘说心静自然凉。还说有的人坐在这里，心却在十万八千里之外奔波，我坐着哪里心就在哪里。比丘的话一语点醒了我这个梦中人。

　　风与水搏，海水壁立，如银墙然。比丘把身心调和得如此形影不离令我刮目。我一生吃过很多苦头，但最大的苦头，还是激情支配下的选择带来内心与外物不调和的结果。要解决这个相互背叛的问题，并不是如同蓬头垢面皮肤龟裂时多吃点鱼肝油和维生素那么简单，必须要从根本上让精神和肉体挣脱对方的牵绊而获得一种无上的自由。禅书上好像对此开出过很多药方，但都被我用自己的肆无忌惮把书和文字一道押赴到了收荒匠的手中。现在想看书了，书却不在了。



[ 本帖最后由 敬一兵 于 2013-3-30 08:33 编辑 ]

石丁香

再说再悟。问好敬版！

红秋叶

自省成为一种习惯，人生就有了高度，宽容度，和乐观的态度。
老师每一篇都很有哲理性。秋叶祝老师一切都好！

文颖慧

非常理性和睿智的剖析，学习和欣赏！喜欢读你的字。 问好一兵老师！

敬一兵

原帖由 冷若秋水 于 2013-4-5 23:25 发表
老师是个有成就的人，但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要保重自己才是啊！
秋水祈愿您健健康康，笑口常开，佳作连连！

感谢你的祝福，握手！

敬一兵

原帖由 杨春山 于 2013-4-4 14:00 发表
对内心的解剖，对身体与思想的背叛作了深层的分析解读。精到而透彻的文字，欣赏并问好敬兄。

谢谢春山的点评，握手致意！

敬一兵

原帖由 运涛涛 于 2013-4-4 06:41 发表
自我的剖析，人性的剖析，深刻而有意蕴。

感性回帖鼓励。问好！

梅之雪

和是一种至高的境界，身体和精神的互相背叛，正因为我们无法找到和谐的绝佳境，比丘能做到，那是一路修行过来的，戒、定、慧，戒我们就做不到了，有些时候，我们总以为认识上我们抵达了，只是行为上没有，而行为的没有，其实恰仍是认识上的不够！欣赏楼主独特的思悟路径，用这样一种特殊的方式来写癌症，并由此至剖析人性的精神和肉体两个层面，直至抵达宗教的深度。版主是通过自身之一个点，扩散去思考了整个的面，从眼前写到过去，再从过去又回到当下，乃至未来，文章结构，思路也很有可取之处。学习了，顺便问好敬版主，这么多年坚守着中财，真不容易！

敬一兵

原帖由 白秋霞 于 2013-4-3 20:44 发表
这篇文章昨天读过，今天又来细读，厚重的文字，受益匪浅，祝福老师身体康健！记得乐观！记得坚强！

谢谢你的问候。握手！

庞玉生

真好

清风盈袖

情感表达内敛，语言较有质地。问好老朋友。

敬一兵

原帖由 @边走边唱@ 于 2013-4-3 09:47 发表
身体是物质的，精神是可以感知自我的，只有浑然一体，才有所谓我知故我在。
抒写厚实，思考有深度。

感谢边版鼓励，握手！

敬一兵

原帖由 张乃光 于 2013-4-2 23:13 发表
自从我成为了思想和身体相互背叛的道具后，这种悲哀就和我形影相随了好多个年头。

同感。能像静静坐在寺庙台阶上的比丘者，实有几人？一叹：）

感谢张先生回帖。握手！

李雷

敬老师文字很具思考力，总能震撼读者的内心！问好！远握！

敬一兵

原帖由 刘彦林 于 2013-4-2 17:22 发表
学习敬老师的美文。问好。

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