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屎运

素馨

　　　　
　　从福鼎公司的旋转玻璃大门出来，我左腋下夹着边沿已经有些磨损的棕色提包，无比兴奋地曲起右侧手肘，双腿微曲，握紧拳头迅疾有力地向下一拉、一顿，冲自己做了个加油的标准姿势，心里无声地说：余木，加油，耶！
　　
　　温暖的阳光如金水一般倾泄而下，我眯缝着双眼抬头看了看天，水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又回转头望了一眼福鼎公司那气派的旋转玻璃门，门无声地、又极其规律极其尽责地，在那儿转着圈，阳光打在旋转的玻璃上面，若粼粼水面泛起的波光，眩得我眼花缭乱，有点头晕，虚幻得不真实。
　　
　　就在下意识地抬手准备揉眼睛的当口，我忍不住用眼睛的余光扫着周围，恰好碰上旋转玻璃门外一侧，笔直立着的保安略带奚落的目光。
　　
　　没错，就是奚落。我卑微的心里喃喃自语，同时猜度，或许，那保安笔直的身躯里有些弯曲的心脏还在演着双簧：神经病！傻逼！二……又或者，其他，比如：你踩狗屎啦，得意个屁。
　　
　　一瞬间，多个想法似浩瀚夜空里划过的流星雨，在我脑子里迅疾上演。
　　
　　嘿，我还就踩了狗屎了，怎么着儿啊！你还不就是一披着灰皮的狗！我挺直腰杆，伸手一招，一辆枣红色富康TAXI无声地滑过来，开门，上车，啪的一声，关门，扬长而去。
　　
　　从车前座的侧视镜里，我盯着那渐行远去，又扭曲变形的，奚落的目光，对司机说，沿着滨江路慢慢走吧，咱不差钱。
　　
　　有些老成的司机看怪物似的瞟了我一眼。车缓缓行驶。
　　
　　阳光透过前面的挡风玻璃，在腿上跳舞，明明灭灭。
　　
　　滨江路的一侧，是个公园，沿着江一溜拉过去，看不到头，也看不到尾。
　　
　　跟随阳光闪烁的目光里，我看到了狗，还不止一条，小的京巴、博美、贵宾，大的金毛、萨摩耶、大白熊，等等，白的、黄的、花的、浅棕的……有的在草地上撒着欢儿，有的任由主人牵着优雅地踱着步。
　　
　　多可爱的狗狗啊！我暗自赞叹，真的，我原本还是挺喜欢这些毛茸茸的，又乖巧可人的东西的。
　　
　　只是……
　　
　　我似乎看到了小区草地、公园、街道、楼梯……几乎无处不在的，臭熏熏的狗屎。
　　
　　看到狗，想到狗屎，思维便发散性地四下延伸，直到触角抵达最近发生在自己身上，一件件看似平淡却又有点离奇的事件。
　　
　　忽然，灵光一现，我总结，或者说是摸索出了一个规律：所有的事件，都似乎与狗有关。哦，不，确切地说，应该是与狗的排泄物，狗屎，有关。
　　
　　仔细琢磨，最初的诡异显现出苗头，该是大概半个月前。
　　
　　那天早上起得有些晚了，三下五除二对付了一下脸和牙，迷糊着双眼就往外冲。脚刚踏上门口的垫子，就觉着疲软，似乎踩着了什么物件。紧跟着闻到了臭。才努力睁开眼，低头。
　　
　　奶奶的，竟然踩着了屎。还大清早的！我心里的火腾地就窜起来了，哪个缺德鬼，不得好死！
　　
　　火就火呗，问题是我突然对脚下的那坨屎产生了兴趣，居然蹲下来饶有兴味地研究着，这是狗屎？猫屎？还是人屎？黑漆漆的一块饼，没踩着之前，该是黑漆漆的一坨，且奇臭无比吧？
　　
　　花了大概一刻钟，我研究的结论是，这是狗屎。
　　
　　而研究的结果是，上班彻底给迟到了，因为又回屋换鞋，加上骂骂咧咧。
　　
　　迟到了整整半个小时。打卡机早没了踪影。而古板的老处女总经理，正抱着胳膊，似笑非笑地站在公司门口。
　　
　　这是触了什么霉头啦？老处女竟然亲自守在门口！不然，还可以咱凭三寸不烂的舌头，把那打卡的美眉迷得神魂颠倒，给开开后门儿，嘿嘿，说不准，还可以开开另一扇门儿。我恼火地暗自骂着，都怪那坨臭狗屎！
　　
　　咦？怎么回事？老处女竟然对我笑了？笑里还透着那么一点点暧昧活像一只发情的老猫？我摸着自己已经稀松的头顶，莫名其妙。
　　
　　更让我摸不着头脑的是，老处女大手一挥，说，那个小余啊，挤公车辛苦啦，别忘了喝杯咖啡，歇一歇，喘口气儿。记得，咖啡要喝热的，不要太凉，也不要太烫，啊？
　　
　　老处女吃错药啦？还是最近碰上了对眼儿的心情大好？真是匪夷所思。后脊一阵凉飕飕，就像是大白天见到了鬼。跟遇到老鹰的兔子似的，我慌里慌张地向电梯间蹿去。
　　
　　在狭小的写字间，属于自己的同样狭小的那个小方格里，我不停地打电话，核实发货单，从早上一直忙到华灯初上，中间扒拉盒饭用去了一刻钟，喝烫得嘴直咧的速溶咖啡用去了三分钟，外带跑厕所拉屎一次，撒尿两次。
　　
　　所有的过程中，我都惊魂未定：本人出娘肚子三十载，即使在这个破公司任劳任怨五六年，可也只是微如尘埃的小人物，哪受过总经理如此的“优待”？而且，还是那样一个……
　　
　　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一次迟到，财务部居然没有按惯例扣除我两百元的迟到金。
　　
　　狗屎毕竟不是什么能登上大雅之堂的好东西，我很快就忘了这样一场“艳遇”。
　　
　　没过几天，下班后我在外面小吃店应付了肚皮，无聊至极，便提着两罐子青岛啤酒，经过租住屋小区的花园，再到藤萝掩映的凉亭，喝酒，看月。
　　
　　像我这样过了而立之年，女朋友还不知在哪个丈母娘肚子里呆着，房子还不知在哪个开发商手里攥着，车子还不知在哪个汽车厂组装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儿，屋子里跟狗窝似的，乱，而且臭，又有着人窝没有的暖暖的守候的橘色灯光，孤单和寂寞便是我闲下来时的生活主题，酒，或者烟，则是最好的伴侣。
　　
　　夜的潮水很快包裹了我。
　　
　　一轮单薄的月，发散着清冷的气息。
　　
　　等回到屋，换拖鞋的时候，我闻到了臭，而且是臭不可闻。捡起皮鞋翻过来一看，奶奶的，鞋底的沟壑被黑乎乎的东西填满了。
　　
　　因了有过一次踩狗屎的经历，我判断，该是在花园里不小心踩到了哪条狗儿自由散漫地埋下的“雷”。
　　
　　那时还没有总结，或是摸索。有的，只是关于狗屎的判断。有了判断，也就有了火气，有了臭骂，由骂狗，到骂狗的主人。
　　
　　人还没骂完，还没骂解气，电话来了。
　　
　　电话是人事部的哥们儿甲打来的。甲神神秘秘叨唠了半天，我算是听懂了，什么？你说老处女要提拔我当销售部西南片区经理？还明天早会就公布？我说兄弟，你没发烧吧，你？
　　
　　哥们儿甲在那头信誓旦旦，好歹我也在人事部混了几年，我要是报错了消息，我他妈是小狗！
　　
　　第二天早会，我，一个普通销售人员，被办公室通知参加会议。
　　
　　等从总经理办公室出来，我，成了余经理，主管销售部西南片区的工作。
　　
　　哥们儿甲说，恭喜呀，余大经理！咱一起来这公司，咋就你走了狗屎运？想不通，真是想不通。
　　
　　别说他想不通，我自己，也想不通。
　　
　　我抬起头，望天，天上并没有馅饼砸下来。可我，自此养成了时不时望天的习惯。
　　
　　凡事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
　　
　　如果有了再三再四，就真是有点邪气了。
　　
　　我，还真就碰到了再三。
　　
　　那天，跟几个客户谈妥生意从咖啡馆出来，时间还早。又刚好小广场对面有个卖福利彩票的小站。
　　
　　快步穿过小广场，预备去买五注双色球，机选，玩玩儿。
　　
　　一不留神，脚下踩到了软物。垂头，不用细瞧，就能断定那两卷儿黑不溜秋的，准是狗屎。而我，幸好只踩到了一小点点。
　　
　　在青石砖上蹭了半天。带着难闻的臭气，机选了一张彩票。临走的时候，我注意到卖彩票的小姐，一只手嫌恶地捂起了嘴鼻，另一只手一上一下地，扇着无形的空气。
　　
　　瞟了一眼手中毫无特色的彩票，顺手给塞进了裤袋里。
　　
　　过了两天想起时，在电脑上一查那期双色球的开奖结果，哇塞，居然有一注中了蓝球和五个红色球，一张十块的票票，换回了三百张同样的票票！
　　
　　这可是我当销售人员时，没日没夜辛苦工作一个月的收入！
　　
　　还没从中彩的喜悦里拔出来。鬼使神差，我，又碰到了再四。
　　
　　昨天上午刚去西南出差回来，老处女总经理就急火火地要秘书找我去，要我无论如何都得把福鼎公司三百万的签单拿下来。
　　
　　福鼎公司？那可是块难啃的骨头，又是块对我们公司相当于衣食父母的油滑骨头。据我所知，销售部总部经理乙，我的老上司，那个秃了头的一枝花男人，可是花费了吃奶泡妞的所有心思，也只沾到了福鼎公司采购部头头一两次不冷不热的握手，和不咸不淡的几句对话。
　　
　　暗处思忖着其间的利害关系，我装作无辜地说，老总，福鼎公司那块儿不是归销售部总部的业务范围吗？我虽说是西南片区经理，可说白了也就是个销售人员，我可不敢真拿来充当门面越俎代庖。
　　
　　老处女抬起头，威严的目光盯了我足有五分钟，方说，只要对公司有利，不分总部和片区。我看好你，你要是能拿下福鼎公司的订单，这销售部总部经理的位子，就是你的！
　　
　　在办公室里加班研究福鼎公司的有关资料，准备回出租屋时，已是X路车的末班。车开得就像是生了翅膀，司机一路叽叽咕咕，那情势恨不得把我这个唯一的乘客给撕成碎片。
　　
　　我的前脚刚落地，后脚还悬在空中，车就嘭地合拢了那未完全敞开的缝，闪电般地游走了。
　　
　　落地的前脚还好，结结实实地踏到了地砖上。悬在空中的后脚就有点悬，仓促落地时，把一堆狗屎，给碾得稀烂。
　　
　　好在，一而再，再而三，我已经见怪不怪。
　　
　　今儿一早，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我忐忑不安地来到福鼎公司，守候那位传说中的采购部经理。
　　
　　在一楼大厅踌躇着说辞时，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从我面前一晃而过，都走出去好一段距离了，又折身回来，在我面前站住，盯着我看了半天，试探着问，你是，你是余木？
　　
　　我没反应过来，木然地点了点头。对方忽然大笑，哈哈，真是你个榆木疙瘩！我是你鼎哥呀！
　　
　　鼎哥？我想起了当年为了追求我大姐，整天在我家门口晃来晃去的男子。啊，真是鼎哥。嘿嘿，当年我还帮你传过情书呢。我也有些放肆地笑了，目光刚好碰到大厅墙上闪光的“F·D”标识，福鼎？鼎哥？难道……
　　
　　说明来意。鼎哥说，采购部经理早将订单的事跟大哥和我汇报了，市场部对这类产品调研的结果刚出来。你小子，来得正是时候。
　　
　　三百万订单的事，就这样，尘埃落定了。
　　
　　而销售部总部经理的位置，正在向我招手。
　　
　　阳光还在透过车窗，在我腿上跳舞。
　　
　　经过一番总结，或是摸索，我摸出了门道。摸出了门道，我就微微笑着。笑着，我就美着。
　　
　　踩狗屎，走狗屎运，理所当然。
　　
　　不是么？
　　
　　你想啊，迟到却没被扣钱，多亏了那坨狗屎。你看，它不在张三门口，也不在李四门口，偏偏就在我的门口，而且偏偏就在我起晚了赶时间的当口。这不是天意么？
　　
　　你想啊，由名不见经传的销售员变成片区经理，唯一可以解释的，不也是头天晚上真踩到了狗屎？
　　
　　还有那彩票，我估摸着还是踩的狗屎少了点，要不然，准中它六个红球，或者全中，甚至五注中它个两注，也是说不定的呢。
　　
　　就是今儿与福鼎签订单的事儿，还不是天上掉馅饼？
　　
　　嘿嘿，销售部总部经理，我，余木，是也。
　　
　　笑着，美着。我就看到了那个美女，穿着一款粉紫色旗袍，在滨江路上扭着杨柳腰。腰一扭一扭，许多看不见的目光，便跟着一颤一颤。
　　
　　就有一根绳儿，牵扯着我的小心脏，一弹一弹的。
　　
　　那个美女，我是认识的，单位跟我们公司在一栋楼。是有名的“楼花儿”。
　　
　　曾经，我追随着她纤细的腰肢，还有饱满的臀部，进行过多少次臆想啊！
　　
　　可惜，也仅止于臆想。
　　
　　今儿，是不是一切都不同了呢？
　　
　　嗯，是不同了。用一个词怎么说来着？嗯，今非昔比。
　　
　　我喊停车，从损了边沿的提包里掏出一张红票子，扔给司机，扬扬脖子，没有表情地说，不用找零了。
　　
　　我下了车。
　　
　　过了马路。远远地跟在了美女的身后。
　　
　　边跟，边目光如梭地四下搜索。
　　
　　好运气的是，我面前灌木丛旁边，又有一坨黑的，臭的，丑陋的，狗屎。
　　
　　是京巴、博美、贵宾，还是金毛、萨摩耶、大白熊，它们哪个恩赐的？
　　
　　唉呀，不好，后边又上来了一个年轻的男人。
　　
　　我赶紧，把右脚伸前去，狠狠地踩了那坨狗屎一脚，又伸出左脚，在已经巴在地砖上的那摊黑狗屎上，实实地碾了一脚。
　　
（后记：楼下大爷不管不顾地，在楼道里养起了狗狗。脏、乱、臭不说，狗屎居然还拉到了我家门口。几次说理，无果。阳春三月，出门赏花，花园里东一坨、西一堆，到处可见狗屎，赏花都赏得不尽兴。故而，一时兴起，为小文一则，以博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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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馨

多谢版主！用如此风格来写短篇，素馨尚是大姑娘上轿头一次，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素馨

多谢版主！初来乍到，还请多多关照！

暴雨迎风

文字功力很好，语言风趣幽默，生动富有感染力，故事情节曲折好读。散文化了些，如果作为小说，用笔还可节制一点，会更好。

木门长子

此小文不错，只是后面散了一点点，语言非常巧妙，灵动有生机。顶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