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蜜精
它的落脚地在盐碱滩上。从来没有看到过哪种植物像它们一样,近乎执拗地固守着出生地,也或者是认命?反正在肥沃的土地上从来没有看到过它们的身影,对于脚下的土地,它们有着痴爱女子般的笃定。
几片边缘镶着薄红花边的叶片铺展着紧贴在大地上,与土地亲密无间的偎依着。叶子椭圆形,以花儿的姿态坦然地迎视阳光风雨。它的花却不娇艳,是白色,一种类似于干燥花的白,坚硬的白。
即使周围杂草丛生,它也不会被遮掩。它从来不扎堆儿,它宁静,但特立独行。
它脚下的土地是永远不变的暗黑色,偶尔有一块儿略微突起,就会看到白色的晶体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那是盐碱的结晶。
可你知道吗,它伸到地下的长长的根,是甜的。
从苦里挣脱出来的,往往最常让你体味到的,是甜。植物是这样,其实人也是这样。
曲麻菜
一到春天,就不难在沟渠边发现它们的身影,支愣着叶片,像小兔子的两片耳朵,倾听着春天的万象更新。
人们喜欢挖嫩的曲麻菜回家,放到水里洗干净,切碎,把汁液挤出去,拌水豆腐。它们和母亲做的黄豆酱拌在一起,简直是人间美味。虽然它是苦的,但很多时候,淡淡的苦是好的,能清火。
把曲麻菜掐断,在它的断裂处会流出白色的奶儿,这白奶儿沾在手上很难清洗。它也是苦的。
曲麻菜的种子很特别,像一小朵绒绒的白云。风一吹,就飞起来,落脚到田野的角角落落,来年春天,它们就长得到处都是了。
苦麻菜
小时候看电影《苦菜花》,最先想到的,就是田野上这些柔软的叶片。我们村里的人,都把它叫苦麻菜。它的叶子是苦的,但它和曲麻菜有很大的不同,曲麻菜的叶片边缘有小小的锯齿,整体给人的感觉敦厚磁实,像纯真的孩子,心思清明地生长。苦麻菜的叶子却轻软,边缘荡漾着深深浅浅的水一般的波纹,有一种任是无言也动人的妩媚。
最难得的是它的花,分黄白两种。有些整株全开黄花,黄是浅黄,似乎不经意地轻描淡写,却成全了它,可以在众多黄色系的花中独树一帜。有些整株全开白花,白是雪白,纯净的没有一丝杂色,轻盈通透。它的花苞细小,像一颗绿色的米粒。眉眼盈盈间,皆是属于小女子的婉约。
在乡野间,泼辣的野菜很多,像她这样低眉敛目的,少。
蒲公英
我们村里的人都叫它婆婆英,就像呼唤着一个孩子的乳名,这名字叫着习惯,听着亲切。婆婆英不金贵,田埂沟畔路旁院子里的边角,你想的到的想不到的地方,都不难发现它们的身影。
它锯齿形的叶片是浓绿的。长在水沟边的婆婆英水灵干净,其它地方的,大都灰头土脸,难免脚踏车辗,它却照样长得蓬蓬勃勃,一点儿也不耽误它在春光中擎一朵朵亮黄的花出来。野蜂们最喜欢围着这些花打转儿,想是它们的花儿里藏着甘甜?
小丫头们喜欢把这些婆婆英的花掐下来,塞到麻花辫子里。只可惜这花的柄短了些,跑着跑着,那朵花不知道掉到哪儿去了。
现在城里人喜欢挖野菜吃,婆婆英也上了餐桌。只是,仍然算不上什么金贵东西。
车轱辘菜
长圆的叶片,粗实的根,车辘轱菜看着结实,品性也是最皮实的。风吹雨淋日头晒,都不耽误它往大里长。我们割猪草时,最喜欢它,铲一大朵,扔到柳条篮子里,整个篮子里就都被绿漾满了。
可是如果一铲刀下去,把根挖得浅了,那些车轱辘菜就散了,散了的车轱辘菜一片一片地飞在地上或者杂草间,大家都懒得捡。那就不要它了,接着去铲下一个,反正到处都多得是。
后来听说这车轱辘菜的学名叫车前草,还是一味药材。可我们天天铲它,都用来喂猪了。
马齿苋
这名字叫得好,它叶子的前端方正后端略窄,真是有几分牙齿的样子。在村里整天跟驴呀牛呀马呀在一起,从来没有留意过它们的牙齿是个什么样子。就算马们龇着牙喷响鼻儿时,也没注意过。
马齿苋长得好看,它的茎是红色的,圆滚滚的。它的叶子肥厚,绿得油汪汪的,在阳光的照射下,亮得镶了油皮一般。它是丰腴的,也温厚。随手掐一片叶子放进嘴里,淡淡的,有一股植物本身清淡的味道。
在我们村子里,大家都叫它马家菜。其实叫什么不过是个名字的事儿,一点儿都不影响它的味道——简淡又不温不火,它没有特别的味道,不苦不酸不辣也不甜。不以尖锐的味道掠夺味蕾,它因而显得辽阔。把它用水焯一下,熬酱吃或者拌着吃,都下饭。它平淡的就像我们的生活,风来承受风,雨来迎接雨。它的花小小的,深浓的一点黄,藏在叶子里,也是一副不急不躁不急于让人知道的样子。
酸溜溜
它不开花,也或者是我没有注意过它的花。它的叶子不好看,绿得灰头土脸。它的叶片狭长,厚实,上面满覆着绒毛,软软的。在叶片的中间,有一颗黑黑的不规则的圆点,像美人痣,虽然并没有把它衬托更美一些。它的卑微平凡,足已让它泯于众草。若不是它那独特的味道,谁会注意它呢?掐一片叶子放进嘴里咀嚼,叶片粗糙,一股酸味在齿颊间依洄不去。酸得不厉害,淡而有味。
对于一株野菜来说,被人们发现它的可食,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呢?如果不被乡人知道,那它便可以一岁一枯荣,就这样以终老,陪伴春风到秋雨,由始至终。风来时在草叶上沾一些尘埃,雨来时再把它洗净。在阳光中温暖一下身子,在于夜里和星星低语。
一株野菜的现世安稳,是不是这样就好?
荠菜
在所有的野菜里,荠菜的名气最大。母亲小时候,家里穷得丁当响,常吃荠菜。她说那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野菜,挖出又长又白的根,熬着吃,很耐嚼。
村外的野地里有很多荠菜,各个都是美人胚子,她们有葱绿的叶子,俏丽的腰身。长得好看,味道也好。这样表里如一的野菜可不多。
她们恋伴儿,看到一棵就等于发现了一个荠菜的大家族。她们耳鬓厮磨,同饮晨露,共沐月光。她们呼啦啦在风中欢呼,一抖手,就接住了满目天光云影。她的青春好韶华,在春光里舒展。
父亲领着我儿子去剜荠菜,去了不一会儿,就背着一蛇皮袋子荠菜回来了。儿子欢天喜地跑进来,告诉我他的收获。
我把这些荠菜的嫩叶掐下来,留着我们吃。那些根部的叶子,都留着喂鸡。
母亲把满满一簸箕荠菜倒进开水里,焯熟,再用凉水漂一下,攥干,装在塑料袋里,给我带到了城市里。我用它们包饺子,从春到冬,这些荠菜,我吃了四季。
如今又是春日,想来,那些荠菜,又是绿意莹莹了吧。
而此刻的我,与她,却是咫尺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