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财论坛

 找回密码
 注册
查看: 4074|回复: 3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原创] 三通口(中篇)

[复制链接]
跳转到指定楼层
1#
发表于 2013-5-27 11:2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牧歌 于 2016-9-2 12:45 编辑 <br /><br />三通口
                  混混(文)
  
  三通口是个地名,一个有人居住的地方。但这个地方在任何地图上都找不到,更无任何文字记载。就算人口普查,能查到的最底线只是五百亩村民小组,上面是苇子村,再上面是江心镇,然后是江苏省雉山县。
  
  不合常理的是,世上知道有五百亩人很多,比知道江心镇的都多,而知道三通口的,更比知道五百亩的多得多。
  
  知道归知道,真要问三通口在哪里,回答一般就两字:江里。再问五百亩在哪里,回答也是那两字:江里。
  
  (1)定亲
  
  第一次来三通口时,张文礼十岁,是外婆带他来过暑假的。因为不久前,在水上漂泊的渔民父母刚决定在此定居。他由此便见识了辽远无际的浊浪,铺地漫天的芦苇,和一个穿着红花裙子白色塑料凉鞋的女娃。
  
  女娃年龄身高和文礼相仿,当时正站在苇子间土道上,有七八只肥大青蛙,用草藤缠住四脚连成串,被她举在脸前晃荡。见到文礼和他外婆,忙放置身后,极力后伸双手,不让那串污物碰到裙裾,面颊便瞬间染上了一层日头般的光泽来。
  
  外婆牵着文礼慢慢接近,笑问:“好伢儿,这里是三通口么?”
  
  女娃不应,紧盯着只穿裤衩赤着双脚的文礼,一直将他看到外婆身后去。外婆笑着将文礼使劲拽出,又笑着问女娃:“伢儿是城里来的客人吧?”
  
  “她叫项红,就是这地的。”
  
  粗壮的苇子丛里,有童音呼出,莎莎一阵,钻出一个稍矮的女娃来,着灰色短裤汗衫,和文礼一样赤脚,脸上也和文礼一样汗迹斑斑。
  
  “前头就是三通口,找哪个?我带你们去。”
  
  赤脚女娃抢先向东走,外婆跟着,边问这问那,女娃不时转身回应。缩在后的文礼有些烦,扭头看,望见穿鞋女娃依旧站原地不动,也依旧高举着那串青蛙。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个男娃,比她高了半头,白色背心上沾满污泥,裸露的双脚陷在土里,不见半点皮肉,正缠着手里挣扎的青蛙,拴挂到女娃那串下面。
  
  见文礼回看,男娃眯上眼睛伸出舌头对文礼作势咬了一口。文礼怕了,紧走跟上外婆。没多远,眼前豁然开阔了,密集的苇子深处,现出一大片墨绿色稻田来。齐刷刷的秧中,零星摇曳着些许小苇子,昭示着这块地刚开垦不久。
  
  稻田北边,排着几户人家。赤脚女娃指着迎面三间瓦房介绍说:“这是我家。刚来的时候,这里还没人住呢。”
  
  外婆说:“你家发财哦!”
  
  女娃说:“刘老伯家才发财呢!就是中间的那家。”
  
  文礼果然看到紧靠的六间瓦房。新鲜的青砖黛瓦,显示刚刚修筑好,苇子杆编织的篱笆院里,还残留着未及填补的石灰坑。
  
  六间瓦房顺排东西两边,各有两只烟囱,标明各有两户,却都是土墙草盖,更是鲜亮了那六间砖瓦结构。这情景好似一副巨大担子,两头各担着四只草筐,挑担的则是个健壮富有的场面人。
  
  后来,文礼才知晓那家的主人虽然年轻,却的确是场面人,他担着的不只是三通口五户人家,而是整个五百亩,以及五百亩所属的苇子村。
  
  他是苇子村刚上任的书记刘安国。
  
  但在那时,文礼并未记住这个书记大人,只记住了他的弟弟刘安江,就是那个高他半头的男娃。也记住了那个穿凉鞋的项红,还有给他领过路的秦小篓。
  
  当然,文礼也知晓了三通口最东头的草房是项红家,与她相邻的是对小夫妻,刚生一女,丈夫姓韩,是个拐子。
  
  文礼家的三间粗陋茅屋东邻刘安江的三间瓦房,西邻同样粗陋的王家。王家也是对新婚夫妇,主人高大壮实。大伙都叫他王侉子,带着浓重山东口音,艰涩难懂。加上他少有笑脸,文礼这些半大孩子很不喜欢,见他就避让。
  
  同时,文礼也知晓了三通口六户人家,都是在两三年中陆续搬迁来垦荒的,彼此间并不太熟络。
  
  除此之外,文礼还认识了一个人,是被小篓唤作“刘老伯”的瘫子老刘。听人说这个老刘原来也是吃水上饭的,一个冬夜在江里翻了船,全家都被淹了,仅他一人获救,却被冻废了双腿。救他的是刘安国,救回后留在家里,认作义父抚养。人们都说,这件义举是刘安国能当上了苇子村书记的最好理由。
  
  关于这些,文礼是不会有兴趣的,他和小篓他们一样,喜欢的是老刘嘴里数不尽的故事,尤其那些神乎其神的上古往事,即便文礼对那些并不太陌生。
  
  让文礼有些自惭形秽的是,除他之外,其余三个孩子都是“王”。比如一起在芦苇荡里掏鸟窝挖蟛蜞时,项红便自称是“怨天无柄恨地无环”的项羽。安江姓刘,自然是能“呼风唤雨腾云四海”的刘邦。这时,弱小的小篓总是小声鼓囊一句:“我是秦始皇,统一六国过的。”项红说:“统一六国又怎么样,还不是被项羽给杀了!”小篓便不敢分辨,低头退到文礼后面。
  
  项红就问文礼:“你是谁?”文礼小声回:“我是----张良。”“张良是谁?”“张良是帮刘邦打天下的----”安江不愿意了:“刘邦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怎么可能要你帮?”文礼蒙了:“那---我帮项羽。帮项羽打----”项红也不愿意了:“项羽能把山拔起来,才不要人帮呢!你还是帮秦始皇吧。”
  
  于是,文礼只好和小篓成了一组,虽说看起来和项红安江力量悬殊,但无论抓青蛙还是摸田螺,两组收获都相差不大。原因是项红总是顾忌到她的漂亮衣服,放不开手脚。
  
  孩子们的喜好并没影响到大人。本来,文礼和项红的父母走得很热乎,两家常在一起吃饭,也常拿两娃玩笑。玩笑多了当了真,暑假快结束时,文礼和项红竞正式定下了娃娃亲,保媒的是小篓父亲。
  
  文礼跟着外婆离开时,项红和小篓都送出去里许。私下里,文礼对项红说:“张良真是帮刘邦打天下的,没得张良,刘邦做不了皇帝。”项红捂嘴笑着回:“真的?”文礼说:“还有项羽,是被刘邦逼得自杀的”。项红更是格格笑个不停:“这些,老早我就晓得了,故意那么说的。”
  
  直到八年后,文礼高中毕业正式回到父母身边,都没搞清项红为什么不说实话,却没了询问的想法。因为那时的三通口,不仅韩拐子也盖起了砖瓦房,还多了金大侯一家,更多了许多让他迷茫的是是非非。
  
  (2)红线
  
  “没点三脚猫的本事,不会来五百亩,没两下翻江倒海的手段,不可能来三通口。”
  
  说这话的是瘫子老刘,一个无亲无后的孤寡老人。老刘是躺在床上说这话的,为说出这句话前后停顿四次,换了好几口气。
  
  当时床边有三个人,刘安国的妻子苏芳,六岁的儿子刘飞,和安国弟弟安江。老刘说完这句精辟见解后昏睡过去,安江伸手弹去床边椅子上的煤油灯灯花,和嫂子侄子退到外间。
  
  侄子刘飞问:“爷爷说的三脚猫是什么猫?”安江勉强笑着回:“是有本事的猫,用三只脚也能走,能捉老鼠。”又小声问嫂子:“哥去哪了?我看老爷子熬不过今晚。”苏芳哼了下:“说是去西坝里有事,谁晓得去哪了。”安江也冷哼一声:“你还是去东边看看吧。”
  
  望着小叔子脸上与年龄不相称的冷笑,苏芳使劲咽了下口水,狠咬下下唇,拉门出来。快步走到院子外面土路上,才发觉夜风很冷,天空很黑。
  
  颤抖两下停了脚,从自家三间瓦屋依次向东望,先是韩拐子家的三间瓦屋,屋脊比自家矮了半尺多,然后是项红家的三间土坯草屋,又比韩拐子矮了半尺多,最后是金大侯家的三间芦苇草屋,反比项红家高了半尺多。
  
  苏芳将目光紧盯在项红房间,和两边一样,都黑灯瞎火的,看样子早已入睡,但她分明觉察到这三家每个窗户里都有眼睛,正静静注视她,随时会开门出来看她的笑话。
  
  呆呆站了会,苏芳有了主意,转身向西,路过小叔子的三间瓦房,停在文礼家三间草房前----文礼房间还亮着灯。
  
  听见苏芳叫,文礼打着哈欠让进来,问:“这么晚嫂子还不睡?”苏芳反问:“在写文章呢?”文礼摸摸头笑笑:“睡不着,写着耍耍。”苏芳笑问:“项红来过吗?”文礼没好气地回:“怎么可能!”
  
  苏芳从鼻孔里哼笑两下,又问:“你家有补衣服的红线没?借丈把给老头子化千张纸用。”文礼问:“怎么?老刘他----?”苏芳点头说:“我觉着,昨天狗对着我家嚎哭,怕熬不过今晚呢。等老了,就不好来借了。”文礼问:“千张纸是什么?”苏芳很耐心地解释:“你没办过丧事,不晓得。人一老,先要卸下大门,把老的人停放到门板上,把预备在外面草堆里的纸钱拿进来,取几张盖到老人脸上。然后找一根长线,一头穿到针上,将针线从纸钱中间穿过去,至少要穿一千张纸,从家里一直连到门外,家里的线头要拴到老的人手里,然后从最外头的纸钱开始点烧,一直化到屋里。”文礼问:“这有什么说法么?”苏芳回:“祖宗传下的规矩。说是人刚去阴间,大鬼小鬼都要打点,用线拴住的钱不会被老鬼一下就抢去,可以慢慢花。”文礼问:“干嘛非要红线呢?”苏芳答:“七十岁以上的才用红线,不足七十只能用白线,没过三十三本命的,是讨债鬼,不用化千张纸的。”文礼说:“还有这讲究!想起过去挂在腰间的一串串铜钱了。”边端着煤油灯,找出母亲的针线筐一阵乱翻,却只有黑线白线和蓝线。
  
  苏芳并没失望,算准没有似的,提议说:“烦你去找项红问问看,姑娘家的,肯定有。我得回去看看老爷子了。”文礼回:“好的,我这就去,有得给你送去。”
  
  抓一件棉大衣披上,文礼走到院外,也和苏芳一样,被冷风吹停了脚。反转身向西看,隔壁和自家一样高的三间草屋,是王侉子家,再西边三间高大瓦屋,是秦网家。然后是一里多没住人的低洼地,洼地西边,就是被三通口七户人家叫作西坝里的五百亩。
  
  文礼将目光停在秦家西房间,那是秦网妹妹小篓的闺房。现在三通口算得上大姑娘的,除了项红就是小篓。犹豫片刻,文礼终究没去找小篓。毕竟,深更半夜,小伙子去找大姑娘借红线,就像瓜地里拔鞋,桃树下摘帽,难免让人误会和耻笑。所以,找项红成了文礼唯一的选择,再怎么说,项红也是和文礼定过娃娃亲的未婚妻。
  
  但项红却是文礼最不想找的人,如果是白天,文礼一定只会找小篓或其他人,绝不会打项红的主意。
  
  文礼故意放重脚步咳嗽着走到项红窗前,大声叫唤几声,说明来意。屋里稀稀拉拉响了会,才听见项红在黑暗里不快地回:“没有!”文礼说:“你找找看,老刘怕不行了,等用呢。”项红说:“不用找,真没有,不曾记得买过红线。”
  
  见项红没点灯开门的意思,文礼双手紧握了两下拳头,才无趣转身,却丢了魂似的不向西回家,反而踱到最东边院门。忽见院子里猛地冒出一个黑影,朝文礼晃悠悠飘过来。文礼吃惊地问:“谁?哪个?”黑影笑了:“是文礼啊!这么晚还在外面晃荡?”
  
  文礼一听,原来是这家的主人大侯,忙回:“老刘快要走了,苏芳要红线化千张纸,来问问项红有没有的!大哥还没睡?”大侯笑着说:“睡不着,起来看看。要红线,苏芳自己怎么不来?”
  
  文礼愣了,惊觉这问题应该是自己和项红问才对,不解的是,他和项红都没问。现在大侯问出来,文礼一下竟无言以对,开始确信自己身不由己地做了一桩蠢事。
  
  好在,文礼的尴尬大侯并未在意,跟着又问:“文化站忙么?”文礼回:“没什么事,混日子呢!你呢?这两天捕到多少鱼苗了?”大侯回:“三天才捞到八条,就够烟钱。”边掏出香烟递给文礼,文礼推说不会抽,大侯笑着硬塞到他嘴里,边点火边说:“烟是好东西,你迟早会明白,先试试。”文礼推不脱,勉强吸了两口,咳得涕泪横流,大侯拍拍他后背说:“开始别吸那么猛!”
  
  咳平息了,文礼说:“现在天冷,鱼苗都没出来呢,估计过几天就好了。”大侯说:“肯定的。今年鳗鱼苗价格疯长,一天一个价,快赶上去年三倍了。现在一条三块五,和匠人工价一样。这里很多人手艺都不做了,全在买捞网,准备大捞一票呢!”文礼说:“鱼苗都这么贵,养大还不知要多大代价,能赚钱么?”大侯说:“听贩子说,等鳗鱼苗长到半斤就打一种什么针,两个月后就可达三斤多呢。”文礼说:“这么神!我看玄乎。”大侯说:“我看也是造谣。反正不管他们,我们只从江里捞鱼苗卖,靠水吃水嘛。”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抽烟说话,兴致都很高,谁都没散的意思。正说得起劲,项红房间灯亮了,跟着大门洞开红影闪出,披头散发的项红立在门口叫:“叽叽咕咕吵过不停,有完没完?!你们不困,我们可还要睡呢!”没等大侯和文礼回话,忽听到西隔壁韩拐子屋后传来一声惨叫,跟着轰隆一声,像是一堵墙塌了。
  
  大侯首先反应过来,大叫一声:“有贼!抓贼呀!”边从口袋里掏出手电拧亮,拉住文礼跑向屋后。项红先是惊叫出声,后又大声说:“我们这怎么可能遭贼!是韩拐子吧?”也跟着跑。
  
  电光照射下,韩拐子家的鸡窝早塌了,二十几只鸡跑了一半,没跑的,被压在土块下嘶叫扑腾。一个人捂着脸站起来,指缝里有血滴落,赫然是苏芳的丈夫刘安国,此刻正痴牙咧嘴地骂:“哪个下的压筏?”大侯惊异地说:“是刘书记啊!这么晚咋走这里来了?韩拐子说这里有黄鼠狼,昨晚我和侉子下筏子逮它呢!”边伸手搀扶。安国伤心地叹息说:“老爷子不行了,我去西坝里借红线化千张纸呢,回来不知怎么就走到这里了。”然后,把手心里攥着的红线摊开来给被惊起韩拐子看。
  
  大侯说:“老爷子这样,你心里哪能不难过?!被鬼迷了方向很正常。来,我们扶你回去洗洗。”
  
  文礼一动不动站在边上,眼光随着三个男人远去,后又折回到脚下。那个压筏趴着,给动物触动消息的隐条正对东边项红家后门。很显然,安国如果真是从西向东,最多被撞一下,不会破了机关,也不会被作千斤坠的竹竿飞起打到脸。
  
  借着窗里溢出的灯光,他的目光继续向东延伸,延伸到项红和韩拐子两家的交界处,落在一双穿红色棉布拖鞋的脚上,那双脚钉在地上,一动不动,颤动不已的,是脚上方那双穿白色长裤的长腿,还有被红色滑雪衫紧裹的身子。文礼的目光就在那团艳红中间定格了,再无力抬高半分。
  
  两人就那么低头站着,谁都没开口,各自听着各自粗重的呼吸。终于,文礼猛地转身,避邪似的跑回家,在院子门口,差点撞倒来赶热闹的小篓,只是,他没在意到小篓穿戴整齐的衣服,和齐整的长发。
  
  跨进家门前,忽见西院里有火苗跳动,定神一看,原来是王侉子正蹲在门口抽烟。星火中,王侉子本就僵硬的冷脸更加诡异,目光芒刺般扎进文礼骨髓里,让他无力再看第二眼,避鬼般冲进屋里。
  
  房里煤油灯已经熄灭,黑暗里也没了父母的鼾声。文礼连衣带袜摸索着坐到床上,恍恍惚惚刚要躺下,就听隔壁传来苏芳一长串嚎哭,慢慢地,嚎哭撕破了黑黑的夜空,远处水面开始泛红,文礼明白:老刘终究是看不到这个日出了。
  
  二十多年后,泥水匠张文礼重拾文学梦,决定要为堙没的三通口作传时,首先记起了这个春夜。蓦然惊觉,这个三通口的不眠之夜,看似平平常常杂乱无章,却几乎预演了三通口的整部历史。
  
  (3)小篓
  
  “一条巨龙由西向东冲到一个叫雉山的地方,头突转向北,好似要在这里打一个弯,调换方向,终究没能剖开北面的大片陆地,仅甩了下腰身,重又笔直向东海游去。却因它这一甩,竟将一小片陆地圈进身体里。这条巨龙叫长江,被它圈进身体里的绿地叫:五百亩。
  
  五百亩是江心一岛,起初只是一个苇子滩,解放前被一个财主出资开发成了粮田,弄好了丈量,不多不少五百亩地,于是,这个岛就叫五百亩。
  
  这个小岛是个神奇的地方,百余年来长江几次发大水,冲破过北岸江堤,淹没过大片粮田,可没有江堤防护,地势也不高的五百亩,一次都没被洪水淹没过,有人说这块地可以随着江水起落浮沉。也正因为没被洪水冲毁过,所以,五百亩的历史比苇子村甚至江心镇都要长,这也是五百亩比较出名的主要因素。
  
  五百亩四周盛产鱼虾,原因是这里江面陡然间宽了一倍,洪流一泻千里的气势便弱了大半,无疑给了水里鱼虾歇息的机会。因此,五百亩周围水面,成了渔民捕捞的集中区域。慢慢地,好多来自各地的渔民就干脆在这里定居下来,形成了现在的村落。另一方面,江水里泥沙不停淤积,五百亩的面积在一天天迅速扩大,相信不久的将来,这片原生态湿地将会变成一个村,甚至一个乡镇了......”
  
  这是张文礼发表在省报的一篇文章的前几段。样报就贴在房间土墙上,纸面已经泛黄,上面落满油污,但字迹仍很清晰。
  
  写这篇文章时,他十九岁,刚来三通口不久。他父母早在他七岁时就到了这里,因这里上学不便,便将他寄养在百里外外婆家,直到高中毕业才回。十岁那年暑假和项红定亲后,文礼又去了姥姥家上学,这门亲事在两人心里其实只是个概念。
  
  文礼正式回家后没多久,就被村里推荐到镇文化站。起初他以为是那篇文章的作用,后来才渐渐明白是因为项红,确切地说,是因为建红和村书记刘安国。
  
  由于五百亩和江心镇隔了三四百米水面,来往全靠渡船,在文化站工作的文礼不能天天回家,无疑会给一对野鸳鸯更多缠绵机会。
  
  文礼一直没搞清他们勾搭的具体原因,更未曾尽心探究过,不是不想,是不敢。直到老刘去世的那个深夜,文礼才鬼使神差般迷了心智,故意和绰号叫“坏秀才”的金大侯在项红门口闲扯,将刘安国堵在项红房里,迫使他走后门撞上大侯预设的压筏。当然,这也让文礼和项红的关系陷入难以挽回的境地。
  
  虽说三通口除项红外都进过文礼的房间,但对他那篇文章感兴趣的只有一个,她是小篓。
  
  每次来串门,小篓都会把那篇文章看一遍,雷打不动地一字一句仔细看完了才走,即便她只念了四年书。
  
  终于有一回,只看了一半便停了,并非有什么要紧事牵扯,是那张报纸被回家的文礼一把揭下撕了。不仅如此,文礼还把所有手稿都翻出来,一股脑塞进灶膛。
  
  小篓静静看他忙乎,看着他叼在嘴角的香烟和灶膛里的手稿依次燃尽,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奇怪的话来:“不写也好。”
  
  文礼看着小篓,觉得她除了矮了一点,黑了一点,胖了一点,和项红并没什么太大区别。
  
  那是一个午后,文礼辞去文化站工作刚回家。金大侯来了,没进门便大声嚷:“听说文礼不去镇上上班了,真的么?”文礼笑着回:“工资太低,没意思。”大侯立刻竖起大拇指:“是条汉子!”文礼递上烟,说:“以后跟你学捕鱼,多教教我哦。”大侯说:“行!我们合伙干!”
  
  正说着,外面有人怨声叫:“大侯你出来!我的套网是不是你起的?”。文礼一看,是紧握拳头的安江,正红着一双欲吃人的眼神盯着大侯,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见大侯跳到安江前面指着他鼻子吼:“你嘴里干净点!谁偷起了你家套网了?!”安江更怒,同样指着对方:“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不要欺人欺到脸上!”大侯更怒:“三通口就住我一家不成?别仗着是村干部就血口喷人!”
  
  眼看就要动手,文礼懵了,愣着,边上小篓已蹦过去插到两人中间:“有话好好说,到底怎么回事。”安江说:“上两次,网里连一只虾都没得,我就奇怪。前天,我故意把网底绳扣了瓶口结,刚才我去起网,成活结了,你说怎么回事?!”小篓说:“那也不能说明是大侯做的手脚吧?!”安江冷笑:“那你说说,三通口谁会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都偷习惯了!”大侯一听,眼也红了:“你父母怎么死的,别以为别人不知道,先撒泡尿照照自己!”安江手指几乎戳到大侯脸上:“你有种把话说清楚,我父母怎么了?”跟着,安江嫂子苏芳跑了过来骂道:“谁做惯了贼,自己心里清楚,牢房没蹲够,有的是机会。”大侯冷笑说:“别在我面前指手画脚,有本事先管好自己男人再说。”
  
  人一旦失了理智,说话便没了分寸。首先,安江的哥哥安国被牵扯进来,接着是项红一家,然后是文礼一家,渐渐地,三通口七户人家老少齐上,无一例外都卷入了这场口角。
  
  很快分成三派,一方是刘安国弟兄,项红和秦网三家,一方是金大侯,韩拐子和王侉子三家,张文礼一家表面上看似中立,暗地里,是偏向金大侯的。就这样吵到黑夜降临,虽没动拳脚,却势同水火,最终小篓说了一句话,大家才慢慢熄了火。
  
  她说:“真有能耐的,谁会离了老家来三通口啊?!”这句话后来成了外人贬低三通口的最佳法宝。
  
  躺倒床上,文礼方静下心来,开始重新审视三通口。最东边,瘦小精悍的金大侯,曾经因做贼被抓去劳教过三年。
  
  第二家,项红的父亲,动乱时期当过造反派,伤过不少人,强奸过一个苏城的下乡知青,事情怎么平息的,没人清楚。只知道项红就是那知青所生。后来知青回了城,再没音信。
  
  第三家韩拐子,抢劫过公家的运输船,虽是从犯,也被判了五年刑,在牢里不知怎么伤了腿,被提前释放。来三通口不久,就盖了三间瓦房,说是在江里捞了一艘沉船,却没人相信。
  
  中间刘安国兄弟却有很光明的过去。一日全家出江捕鱼,恰逢浪潮打翻一只小货船,父母因救人被江水吞没,刘安国舍命救回一个老人,后认作义父收留,养老送终,就是刚去世的老刘。
  
  刘安国因这件感人事迹入了党,当上了苇子村第一把手。这事看起来无懈可击,可有一次老刘醉后大骂安国不止,有人便猜测是刘安国父母的本意是抢船,才致使货船沉没,可终因老刘清醒后反悔,不了了之。
  
  最西边的秦网父亲,当过兵,做过排长,贪污过军饷,好在数目不大,未被送上军事法庭,这一政治污点让他成了定居三通口的第一人。
  
  最正气的是西边第二家王侉子,身高体壮,心直口快,打伤过村干部,被迫离乡背井,那段过往却成了他一生炫耀的本钱。
  
  早先,文礼并不明白父母为何会离家在此安身,从这次争吵的只言片语中,知道了父亲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这秘密可能也是父母至今都没回老家的理由,但他却没勇气探问。
  
  听着不远处的潮水声,和过往船只的鸣叫。文礼第一次发觉三通口不简单,每个人都莫测高深,不仅项红和安国的暧昧非比寻常,就连小篓这个看起来清澈如小溪的姑娘,都有过人的一面。而这次纷争也并未就此结束,以后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文礼有些困惑,有些担心,感觉自己已经置身水泊梁山了。
  
  (4)递烟
  
  “知道雉山为什么没有山吗?知道五百亩为什么淹不掉吗?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皇帝叫秦始皇,有一天他看到皇宫门口有个石马,就是石头雕刻成的马。他想,如果能骑上去走走肯定好耍,于是,他就命令手下的一个大官,让他想办法让石马跑起来,想不出办法就要杀他。那个大官为难了,石马不是真的马,怎么可能跑呢!可没办法就要被杀死。他只好天天围着石马转悠,想啊想啊,有天想累了,就趴在石马身上睡着了。天上的太白金星看到文曲星有难,忙扔下一根马鞭。这个大官醒来,见手里有根鞭子,随手抽了下,那石马马上跑起来。他高兴地把鞭子交给了皇帝。皇帝就骑上去,抽打着石马向南一直跑,路上看到高山就抽一鞭子,高山就跑进海里,把海填平了,成了土地。皇帝很高兴,想,如果用山把海都填平,该多出多少土地种庄稼啊!
  
  就这样,皇帝一路跑,把一路上所有的山都赶进了海里。这时,海龙王可吓坏了,没了海,海龙王住哪儿啊?得想个办法阻止他,可想啊想啊,一点法子都没有。龙王有个女儿,看到爸爸发愁,她就变成一个漂亮的姑娘,堆了个芦苇棚,在长江边等着。一会儿,皇帝来了,看到龙女,就不跑了。龙女请他下了马,一起到芦苇棚里喝茶歇息,然后两个人挨在一起睡了。
  
  等皇帝醒来,龙女不见了,骑上马想继续跑,石马再也不动了,原来那根鞭子是假的,能把石头抽得跑起来的鞭子,被龙女换了。龙女呢,想把那根真鞭子带回海里,将山再抽打上来,刚碰到水,鞭子就化了,变成了一块地,就是现在我们住的五百亩。因为鞭子可以浮在水面上,所以五百亩永远也沉不了,淹不掉。后来,龙女生下一个儿子,叫项羽。”
  
  这个故事是刘安国的妻子苏芳讲的,听众只有一个,她的儿子刘飞。讲完,刘飞问:“鞭子是长的,五百亩怎么是圆的?”苏芳答:“鞭子圈起来不就成圆的了。”刘飞问:“那我们三通口是什么变的?”苏芳楞了下说:“三通口是鞭子的柄儿,”刘飞问:“龙女比项红阿姨还漂亮吗?”苏芳立马脸色阴沉,正告说:“以后不许提她。”刘飞继续小声嘀咕:“龙女生的儿子姓项,项红阿姨也姓项,项红阿姨是不是龙女变的呢?”苏芳想了想说:“是的,会变的都是妖精,龙是妖精,龙女也是妖精。”刘飞问:“那项红阿姨也是妖精了?”苏芳笑着摸摸他的头:“真聪明!”
  
  这时,门外有个声音跟着冷笑说:“是很聪明!妈妈也很聪明!”苏芳抬头一看,脸都气白了:“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勾引人家男人脸都不红一下,还气壮得很,想不服都不行!”
  
  不用问,来的是项红,见苏芳气急败坏,反而笑了:“我也纳闷呢!一个男人看都懒得看的货色,还硬霸着不离了算了。真的是见过死皮赖脸的,没见过这么死皮赖脸的。”
  
  苏芳随手抽出屁股下的小凳子,猛地甩了出去,项红敏捷地避开,轻盈地转身一摇三摆走向自家屋子,留下一长串清亮的笑声,笑声吓得刘飞颤抖着躲进苏芳的怀里大哭起来。
  
  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晌午,项红刚和文礼办好退亲手续。
  
  早晨文礼还没起床,项红就找去了,一脚踢开房门,盯着文礼说:“我们结婚吧。”文礼呆住,揉揉眼睛,一脸不认识似的呆看。项红面无表情再次重复:“我们结婚吧。”文礼忽然有种被侮辱的感觉,冷笑说:“可能么?”项红说:“你说可能么?”文礼冷哼一声,扭头不再看她。
  
  “说!”,项红加重了语气。文礼感觉这女人快疯了,怒道:“这还有必要问我么?”项红依旧冷冷的:“我要你亲口说。”文礼气极:“好!那我告诉你:不----可-----能!永远不可能!”
  
  项红笑了,笑得很怪异:“那好,我们退亲吧,马上起来把庚帖找出来给我。当初定亲你家花了六十块钱压帖,现在要多少?外加青春费什么的,说个数吧!”文礼跳起来,从灶头顶上移去一青砖,将一个红纸包取下来,扔到项红身上,冷哼一声:“不要搞错,是我不要你的,什么也不要,一分钱也不要!快滚!”项红笑着说:“将来后悔了,可不要说我没给你机会。”然后,拍打着手里有她生辰八字的红纸包,哼唱着,蹦跳着,回去了。
  
  项红前脚刚走,后脚金大侯进来了,说是江里昨晚沉了艘船,水面飘了不少东西,叫文礼跟他一起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打捞点什么。文礼刚送走项红,心情坏到极点,不想出去,让金大侯去找韩拐子。金大侯说拐子腿不好,遇上大东西怕使不上劲。好说歹说,文礼就是不为所动,大侯只得独自离去。
  
  一整天,文礼都魂不守舍地在二百亩四处游荡,尤其是西边大片芦苇滩,人站立深处,看高天远水,自觉宛如蝼蚁般渺小。
  
  这些宽广沉厚抑或斑斓苍凉,文礼都无暇顾及,脑子里全是项红的影子。毫无疑问,项红很美,是乡下少见的美人,甚至整个江心镇都难有与之匹敌的。项红也很聪明,虽和文礼同龄,却早他一年就高中毕业,掌管苇子村的账目,听人说从未出过差错。她和安国好,而且已保持了三四年之久,竟然没听说她怀过孕,这份心智已非一般女子能极。况且她后娘虽然对外人尖酸刻薄,但对她很好,视如己出,这是人所共知的。文礼实在想不通项红为何这么反常。
  
  就这么边晃荡边自言自语,晚霞满天时,一个惊人的消息流传到文礼耳朵里:拐子死了。
  
  原来金大侯当真邀了韩拐子去了江心,抵达出事水面,见五百亩已有两条木船先他们到了。水花翻卷的江面,什么也没有,那两条船正掉头回转。两人很失望,大侯也要跟着掉头,拐子却说腿有点胀痛,歇会再回。
  
  住了桨,拐子坐到船边,脱了鞋将脚伸进水里。大侯掏出香烟,扔过去一根,拐子双手抬起接,小木船陡然一歪,拐子就落到了江里。大侯跳过来拉,船却被拐子扑腾着远了,够不着。转身取竹篙伸过去,总是差了半尺。想拿汽车轮胎做的救生圈,却被死结绑在船边,解不开也扯不断。边上不远两条船上的见了,叫他快取船头绳子甩过去,大侯刚把绳子抓到手里,就听拐子惊叫说腿抽筋了!由于心慌,绳子只甩到半途,抽回来再扔,拐子就沉了。
  
  等那两条船靠过来,大侯已用绳子拴住腰身,跳到水里捞摸,跟着,又有两人下水,折腾得筋疲力尽,也没找到,又在附近水面搜寻到天黑才绝望返回。
  
  文礼回家时,三通口几乎聚集了二百亩所有的人,拐子老婆哭瘫在刘安国家门口,十岁的女儿趴在她身上,呜咽着。大侯不停地解说出事经过,湿透的衣服都没换下。书记刘安国正在反复强调:这事他做不了主,得等明天派出所处理。
  
  第三天,双方达成协议,大侯赔偿拐子母女一千块钱,如果拐子尸体找到,还要负责一切丧葬费用。就这样,因为递了一支香烟,大侯积蓄两年多,准备秋后盖三间瓦房的计划,暂时化为泡影。
  
  到这个时候,人们才发觉,项红也失踪了。她父亲和刘安国都不知项红去了哪里,能记起的,就是拐子出事那天项红的种种反常,后来,再没人见到过。
  
  文礼仔细回想那天的情形,陡然间有了负罪感,使得他很快站到了大侯一方,开始对刘安国有了恨意。也是在这个时候,文礼才知道,他其实是喜欢项红的,过不了的,是那道自尊自傲的坎。同时,那天早上的意气用事,也让他后悔莫及。
  
  好的是,几天后他去江心镇买渔网,在渡船上,遇到一个常年来往长江南北的鸡贩子,正在说上次一个姑娘怎么晕船,怎么吐得一塌糊涂的事。
  
  他说:“那姑娘真漂亮!开始上船还开心的唱歌呢,没到江心,就晕乎了,吐得脸都白了,看看都心疼。看她什么也没带,我们就奇怪。问她是哪里的,要去江南干啥,她就是不说。”文礼就问那姑娘长什么样,上岸后去了哪里,鸡贩子说了姑娘的样子,去了哪里就不知道了。
  
  从鸡贩子的描述看,分明是项红无疑,这让文礼心安了不少,猜测她可能去苏城找亲生母亲了。
  
  (5)末路
  
  “奇怪,这里除了通长江,哪儿也去不了,怎么会叫三通口呢?”
  
  问话的是个中年人,纯正东海边口音,背着旅行包,脖子上挂着相机,正对着一望无际的江面拍照。
  
  刚收网回来的文礼回答说:“五百亩这片水位浅,听说下面暗礁很多,都被泥沙盖住了。表面上看江面宽阔,其实水下只有三条通道。江中心一条水流急,漩涡多,一般小船都不敢走,只能走边上两条道。过去大船很少,小船从下游行到这里都很小心,不留意常会搁浅。在江上行船的都知道一句老话:只要过了三通口,千里大江任你走。”
  
  “哦!原来是这样啊!看来真是穷途末路了。”中年人叹息说。
  
  “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三通口不是这个意思。”后面正吹着芦苇叶哨子的刘飞反对说。中年人笑了,转身问:“那你说为什么叫三通口呢?”刘飞边想边念道:“东邻-----通州,南对-----苏州,西望------扬州,三通----佳地-----之口。”
  
  中年人吃惊地看看这个小娃:“这是听谁说的。”刘飞答:“项红阿姨说的。不,是我看见她写在墙上的。”中年人问:“写在哪儿?能带我去看看么?”
  
  刘飞就带着中年人走到项红家门口。中年人和项红父亲说明来意,很快被请到屋里。文礼站在门口犹豫了下,也跟着第一次走进项红房间。
  
  项红父亲看都不看文礼,任他进去。刘飞指着土墙上说:“你们看,就写在这里。”文礼见是张中国地图,地图上长江下游那条绿色空白里,有一行很端正的钢笔字,正是刘飞念的那几句。
  
  中年人掏出本子,认真记录了下来,边问刘飞:“那这个项红阿姨呢?能叫她回来么?”刘飞说:“阿姨不见了,写这些字的第二天就不见了。”中年人很惊讶地问:“怎么回事?”文礼看看项红父亲,回答说:“可能是去苏城打工去了吧。”
  
  中年人哦了一声,转身又问刘飞:“你认识这上面的字?”刘飞回:“不认识,是小篓阿姨念给我听的。她还说,如果真的能通这三个地方,我们这里就发了。”中年人眼睛陡然亮了几分,问:“小篓阿姨是谁?”刘飞说:“小篓阿姨住在最西边,我刚看到她呢!”中年人说:“能带我去认识一下么?”
  
  于是,一行三人又向西走进秦网家。小篓确实刚回来,打湿的衣服还未换下,正和哥哥秦网整理鱼虾。中年人看看小篓,笑着问:“你说过,我们这里要是和通州,苏州,扬州连接起来,就能发了,对吗?”小篓笑道:“和大城市连接当然可以沾光啦,尤其是苏城,那么发达!”中年人说:“可五百亩这里水位浅,大船没法子停靠,怎么通啊?”小篓说:“我们这里是从没来过大船,可是-------”
  
  中年人追问:“可是什么?”小篓指着五百亩南边一处水域说:“前年那里游来一条八百多斤的大鱼呢,在那里呆了两天,听说是深海里的一种鱼。”秦网补充说:“是有那么回事,江心镇好多人都来看过,后来被南京一个科研部门捞去研究了,捞起来还活着呢!那鱼真大,嘴一张,能把人吞了!”中年人问小篓:“这能说明什么呢?”小篓说:“我想------我想,那么大的鱼能游到这里,这里就不一定所有地方都浅。何况海水和江水不一样,它在深海里能活,来江里不一定能活。可它活了好几天,说明他来江里时间不长。”中年人紧盯着小篓,笑着说:“有道理,有道理!很有道理!”(作者注:此事属实。)
  
  见外人夸,小篓脸红了。中年人又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这么害羞!有婆家了吗?”小篓低头说:“我这么丑!谁要啊?!”边上刘飞早举起双手指着小篓和文礼唱道:“张文礼,秦小篓,一个找,一个躲!”
  
  文礼也红了脸,扬手假装要打,刘飞早跑得远远的了。中年人看看两个年轻人,哈哈大笑:“好!很好!很好!”随后向众人一一告辞。文礼想和小篓说点什么,只张了张嘴,一个音也没发出来,小篓看着他笑笑,回房去了。
  
  文礼无趣,也回了家。想起刚才刘飞的唱词,陡然发觉自从项红离家后,小篓的确和他疏远了,真是在故意躲着自己。以前看小篓的态度,定是喜欢自己的。今天文礼看小篓的样子,也很美。是不是少了有项红对比着呢?!文礼这样想。
  
  过了两天,文礼和父亲去江里起套网,见网口套住了一只半大死猪,皮开肉绽,已被江里生灵吞食去两三成。正骂晦气,拎起来就要丢了,忽见猪肚里有几尾鳗鱼苗掉落,先是大吃一惊,后是欣喜异常,马上抬到小船上,竟然取出一千多条。以当日疯长到七块一条的价格卖出,瞬间成了万元户。
  
  第二天,金大侯也交上了这样的好运,可就在当天晚上,王侉子在他家套网附近,发现了一具被水族咬得七零八落的尸体,身上衣服已全部失去,只在尸体附近找到一条破碎的裤衩。
  
  后来证明,那裤衩是韩拐子的。人们暗地猜测,定是拐子尸体流进了大侯的套网,他才从尸体里捞到大量鳗鱼苗发了财。怕出丧葬费,才假装说成和文礼一样套住了死猪。
  
  猜测归猜测,再没人有闲工夫打探,更没人再关心大侯怎么出钱给拐子送葬。人们唯一关心的是怎么捕捞到鳗鱼苗。首先,江心镇及附近几个镇的渔网被抢购一空,然后波及各种材质各种颜色的窗纱。接着,百里方圆的生猪都遭了秧,猪价成倍上涨,最后,连小猪仔也不放过!
  
  江里的各种套网,拦网,小船,以每天成倍的数量增加,各种坏网垃圾飘满整个江面,放眼望去,五颜六色,甚是壮观。来往船只螺旋桨被绞住无法前进的事每天都有发生。终于导致一艘上海开往武汉的客轮,在五百亩附近水域滞留了三天。
  
  交通局震怒了,水警,快艇,各种牵引船只倾巢出动,见网收网,见人抓人。两三天间,整个江面再难见半片网眼。后来,抓的人和船自然被放了回来,只是他们一夜暴富的美梦也在刹那间化成了泡沫。(作者注:死猪尸体纯粹杜撰,大肆捕捞鳗鱼苗之事属实。)
  
  没多久,新出台的水上管理条例就发到了每家每户,水警的快艇也每天都在江上巡逻,加上近几年长江两岸工厂越来越多,水质迅速变差,鱼越来越少,五百亩附近的渔民吃水上饭的日子渐渐走到了尽头。
  
  文礼家这次也损失两千余,而大侯为给拐子办丧事没来得及下网,损失最小,好在都有第一次的收入,并不在意。就在文礼有点因别人的损失幸灾乐祸时,晚上母亲的一个消息让他震惊了:安江正式请人做媒要娶小篓。
  
  想都没想,文礼就去隔壁找安江,没见着,回头又直奔小篓家,见安江也在,气便不打一处来,冲上去一把抓住安江衣领,恶狠狠地问:“你什么意思?想干嘛?”安江更气,反手抓住他的衣领反问:“你是什么意思?你想干嘛?”文礼说:“警告你别打小篓的主意,不然-----哼!”安江说:“小篓是你什么人,你算老几?”
  
  话没说完,脸上已挨了一记。安江正要还手,就听小篓大吼:“要打出去打,别在我家丢人。”安江马上松了手,擦去嘴角的血,瞪着文礼。
  
  小篓父亲已吃过晚饭,自顾坐在边上椅子上抽他的烟,看都不看他们。文礼看看小篓,也把手松开,边问小篓:“你看上他什么了?我哪点不如他了?”小篓说:“别问我,问我爸吧,我的事,我爸做主。”
  
  文礼无奈,只好走到小篓父亲面前,说:“伯父,刚才是我不对。明天我就请人说媒。请你别把小篓嫁给安江,好么?”小篓父亲慢条斯理地问:“你觉得你比安江好在哪呢?”文礼一愣,不知怎么回,小篓父亲自己答:“我来替你说吧。你水平比安江高,个子也高,长相也比安江中看,当然,现在也比安江有钱了。但有一样,你没安江懂礼貌!”文礼惊问:“伯父,这又从何说起?”小篓父亲说:“当初你和项红定亲,是请我保的媒。可是,你和项红退婚,征求了我的意见吗?婚姻大事怎能说退就退?有事的时候想到我,没事就不要我这老头子了,你让我怎么放心把小篓交给你?是不是这个理?”
  
  文礼汗都下来了,结结巴巴地辩解:“这个----是项红先提出退婚的-----还要赔我青春费什么的-----我没要------”小篓父亲说:“我觉得项红是个好姑娘,和谁都笑嘻嘻的,从没见她生气过。至于和安国那点龌龊事,大家都不知道底细,我琢磨着,她肯定有她的难处。反正不管怎样,不能那么轻率就一脚把人踢了。一个姑娘家做点错事难免,就算是旧社会,妓女还能从良呢,难道非要每个姑娘都立贞节牌坊不成?”文礼依旧结结巴巴地说:“伯父-----我知道错了。可是,小篓她------”小篓父亲依旧不紧不慢地说:“有的错是可以改。比如,你和项红退婚没请我作证,就是错了。你先跪下来给我磕头赔罪。我们再谈小篓的事。”
  
  “伯父,你-----”文礼张大了嘴看着一脸正经的小篓父亲,一时语塞。边上的安江早抢先一步,扑到小篓父亲面前,咚咚咚,结结实实磕了三下:“伯父,我错了。我刚才不该和文礼发火。”小篓父亲赶忙搀他起来,转身问文礼:“你还有什么话说?”
  
  文礼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小篓家的,等他明白时,已经漫步到了江边,鞋子也湿了,干脆跳了进去,很快便呛了口泥浆,咳嗽加喷嚏吐了好几次,才回过神来。躺在水边泥浆里,望着星星点点的天空,问自己:虽说小篓现在还没和安江订婚,可自己还有脸面再呆在三通口么?又想起项红离开时的反常,终于理解了那种无助和绝望,心里的愧疚更加猛烈。
  
  文礼不知道该不该去找项红,毕竟,他们的退婚并未有人证明,不是么?!可就算找到,项红能原谅他么?
  
  (6)抉择
  
  文礼想不到小篓第二天还会来找他,以致她在门外叫了好几声,文礼才答应着起床。
  
  见他有气无力的样子,小篓扑哧一笑:“怎么?昨晚在水里泡那么久,冻着了?”文礼既吃惊又没好气地回:“你不是攀上高枝了么?还来损我干嘛?”小篓笑笑说:“是我爸怕你想不开,不然,我才不会陪你喂那么久的蚊子呢。”文礼说:“我的死活不用你操心。你还是去关心关心安江吧。”话虽硬,口气却软了下来。显然,昨夜小篓肯定一直跟着他,看着他失魂落魄,他却未发觉。
  
  文礼的挖苦,小篓似早有预料,仍然笑着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镇上文化站里都是有文化的人么?”文礼说:“那是自然,没文化怎么进得了文化站?!”小篓说:“看来,像我这种文盲,是绝对进不去文化站的了。”文礼笑了,反问:“你也想进文化站?”小篓苦笑说:“凭我的水平,怎么可能?!”文礼问:“你能数一百个数么?”小篓生气了:“什么意思?一百个数刘飞都能数?!损人可不带这样的。”文礼更笑:“你能数一百个数,已经很有文化了。文化站里,起码有一个不能。”小篓奇怪了:“有这种事?”文礼说:“其实文化站就是个机关人员收容所,没地方去的,都安排在那。真正能做事的,只有一两个。”小篓哦了一声,说:“你换件衣服,赔我去趟文化站,看能不能借几本书回来看看。”文礼笑:“吃饱撑的!看什么书啊?!要去你自己去。”小篓脸一沉:“你到底去不去?”
  
  文化站就在镇政府大院最边上,三间平房,里面放着几张破旧不堪的办公桌,几张板凳,上面大多积满灰尘,只有一张桌子对坐着两个老人,正下棋。见到文礼,都招呼了下,一个问:“听说文礼发大财了,是么?”文礼笑着说:“一点小财,没那么玄乎。”另一个说:“难怪你小子不想在这干了。”
  
  文礼刚想解释自己是辞职后才交的好运,就见一个端着茶杯的干部走了进来,文礼认得是人事部主任,客套几句,同样也说他套了死猪的事。然后,主任笑着看看小篓问:“这是你爱人?”文礼说:“不是,是邻居。来借几本书看看。”主任笑了笑,转身看下棋。忽又想起什么似的,问文礼:“你们三通口有个叫秦小篓的姑娘吧?”没等文礼开口,小篓抢着说:“有啊!怎么了?”主任说:“你们回去捎个口信,让她来镇上一趟。”小篓问:“她犯什么错了么?”主任笑了:“别误会。是镇上安排她在文化站做事,要愿意就叫她来上班。这事大前天我就和你们村刘书记说了。”小篓问:“是刘书记推荐的么?”主任说:“不是,是上次镇长去县里开会回来特地关照的。我向刘书记打听了下,这个秦小篓也没什么文化,只能先安排在文化站了。”小篓问:“一个没文化的,能做什么?”主任笑着说:“我们这些人哪个是真有文化的?!还不是边做边学,慢慢就懂了。再说,真有文化的,还不愿意做呢,就像文礼。”
  
  文礼再也忍不住了,笑着介绍:“她就是小篓。”主任“啊”的一声,惊讶地从上到下打量,看得小篓绯红了脸。主任也有点不好意思:“你这机灵丫头,套我话套得蛮厉害嘛!”
  
  接着,主任让小篓跟他去见镇长,小篓想让文礼一起去,主任说:“文礼就别去了,免得挨训!前几天为一个报告弄不好,镇长亲自来找文礼,见文礼辞职了,生气呢。”文礼也不想去,就看着两个老人下棋,可一直等到两盘结束小篓才回转。
  
  走出镇政府大院,文礼才问小篓:“这么久,说什么了?”小篓说:“没说什么,镇长就问了下我家的人,还有亲戚,查户口似的。然后就让我明天来上班。我问做什么,他说来了再说。好奇怪!”文礼说:“是很怪!怎么会让你来文化站!看样子也不是刘安国搞的鬼。”小篓说:“昨天安江请媒人来我家提亲,我就觉得不正常。晚上他又去告诉我,说镇上给我在文化站安排了工作,还说今天要和我一起来。夜里我越想越蹊跷,才要你陪我来看看的。”文礼假装生气说:“我还真以为你是来借书的呢,原来你在利用我?”小篓却真生气了:“说什么话?!好歹也算邻居,我对这里不熟,请你帮忙带带路不行吗?”文礼故意哼了一声:“昨晚那么气我,今天又来找我,把我当什么了?”小篓却笑了:“不要搞错,气你的是我爸,不是我。有胆量,你找我爸理论去。再说,昨晚你那么气冲冲的,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人,本来就不对。”文礼也笑了:“我不是怕你真嫁给安江么?”小篓正经地问:“安江不好么?”文礼说:“他弟兄都太阴险,嫁谁都不能嫁他。”小篓没好气地说:“这世上就你一个好人是不?”文礼说:“我也不好。以后你来镇上上班,找个老实人家嫁了吧。”小篓说:“这个用不着你操心,你为你自己打算就成了。”文礼说:“过几天我就走,到江南打工去,你嫁谁我都管不了了。”小篓冷哼一声:“是去找项红吧?”
  
  文礼不置可否,想了想,问:“你这么聪明,怎么就念了四年书呢?”小篓叹息说:“我数学不好,总不及格。加上去镇上上学都要宿校,不方便。五百亩那里,成绩不是特别好的,都和我一样!都念得少。”文礼问:“项红怎么就念了高中呢?”小篓说:“她特聪明,门门课都是第一。在镇上认了个干爹,上学时,吃住都在干爹家。对了,你知道她干爹是谁么?是刘书记的姨夫!”
  
  文礼吃惊地问:“这么说,项红能读那么多书,是刘安国帮的忙?”小篓说:“恩。应该是的。”文礼骂:“原来是他妈的乘人之危!”小篓说:“他们的事,很难说。五百亩没人明白,也没人敢说。不过,项红走前,好像和刘书记大吵了一架。具体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文礼说:“那你怎么知道他们吵架了?”小篓说:“她走的前一天夜里,我从窗户里看见她回家的,边走边小声哭着,过了不一会,刘书记也从后面跟来。不吵架,怎么会哭呢?!”
  
  就这样,两人就像亲兄妹一般,在镇上慢慢边走边聊。先是小篓去供销社买了些女孩子用的东西,后又逛到影院看了场电影。出来已经中午,自然又在镇上小饭馆里吃了午饭才往回走。
  
  刚近渡口,就见大侯叫着向他们摆手,示意停下,边跑了过来,喘息着对文礼说:“你们去哪了?我等了半天,都饿晕了!”不等文礼回答,就说了镇上窑厂准备向外承包给个人的事,问文礼有没有兴趣去看看,如果可以,想和文礼合伙包下来。
  
  于是,在大侯的鼓动下,文礼又和小篓折回到镇西窑厂。
  
  厂里夏季农忙后,就没开过火,远处看去,高烟囱上有几只麻雀起落,冷冷清清的。
  
  没想到的是,文礼他们刚走进大铁门,迎头碰上了安江。见到文礼他们三个,安江愣住了,一脸怒气,小篓招呼了下,他也不理会,只死瞪着文礼和大侯。文礼故意气安江,伸手就搂小篓的腰,被小篓奋力推开。文礼不气反笑,对着小篓说:“刚成了国家工人,就要和农民老百姓保持距离是不?不要忘了,你要不进文化站,我看都懒得看你,才不会请人说媒,磕头赔罪呢。”大侯也笑着接口:“姑娘家不喜欢你,头磕得再多再响也白搭!”
  
  安江终于被激怒了,叫骂着冲过来,差点撞到小篓身上。小篓拦住安江,转身对着文礼大吼:“你们太过分了!三通口只有我们几家,不能好好相处么?”安江说:“我是真心的,绝不像有些怕戴绿帽子的主喜新厌旧。选我还是选他,小篓你给句话吧。”小篓说:“我相信你是真心的,也相信文礼也是真心的。可是,你们摸着心口说说,项红走以前,你们两个正眼看过我么?”话没说完,眼泪就下来了,低头便往回走。安江也熄了火,等小篓走远,才窘迫地低头离去。
  
  文礼要去追小篓,硬被大侯绞住,说是现在去,小篓会更加难过。女孩子要慢慢磨合,不能急躁。文礼想解释下他和小篓之间的事,却不知怎么说才好,只是含糊敷衍几句,跟着大侯进了窑厂。
  
  镇工业办公室负责的简单讲明了下承包事宜,说六万元租金可以分期付,但要缴纳一万元押金。大侯说,这样首期投资就要两万多才能开工,谁会有那么多钱?!负责人说,镇公办可以帮着担保向银行贷款一万,余下的只能自己想办法。大侯仔仔细细地询问具体合同条款。文礼却因刚才小篓的事没了兴致,推说回去商量了再定,将大侯拉走。一路上,大侯不停核算,极力游说文礼和他一起承包,文礼几乎没听进去一句。
  
  走回院子门口,文礼看到家里有个姑娘正背对大门和父母说话,失声叫道:“项红-----你回来了?”姑娘转过身来,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听父亲介绍说:“这是你堂妹文文。”
  
  (7)竞租
  
  “任嫁江边芦苇棚,不进沙地砖瓦房。”
  
  堂妹文文这句话,文礼很是吃惊。他想不到短短几年间,相距仅百里的江苏北部,经济条件会如此悬殊。更不解的是,文文要在他家常住,父母对此并不诧异,更不反对。
  
  晚上和父亲抵足而眠,文礼从父亲嘴里得知大伯常年生病,文文的弟弟正上学,家境很不好,才特地让文文来这里找个事做,好贴补家用。
  
  这个理由看起来再正常不过,可父亲越是详加说明,细细解释,文礼只越觉得是借口。虽然文礼在外婆那里上学时,早知道父亲还有个哥哥在老家,却从不来往。堂妹的突然到来,文礼猜测绝不仅仅是家里境况原因,只是当着父亲的面,文礼不便深究。
  
  第二天,文礼一早就去找小篓,借故说去镇上邮局寄一千块钱给他大伯,顺便和上班的小篓同行,也帮着提点东西。其实主要是小篓昨天那句话,让他心生愧疚,他想和小篓沟通下。
  
  路上,两个人却少了昨日的亲热,很少说话。小篓甚至对文礼多出来的妹妹都不打听,只默默走路。文礼想表示歉意,却又无从说起。
  
  内心里,文礼知道小篓喜欢自己,可因对项红的愧疚,加上以前对小篓的无视,让他丧失了追小篓的勇气。
  
  不巧的是,渡口又遇上了大侯和安江,他们都是去打听窑厂承包信息的。除了大侯继续游说文礼和他合作外,几个人都少有言语。
  
  小篓在文礼帮助下安顿好宿舍,又陪文礼去邮局寄了钱。分手时,小篓说:“大侯这人奸猾,总看不得别人比他好,和他牵扯会吃亏的。”文礼说:“我已决定要去江南,窑厂让他们折腾去。”小篓问:“你真要去?!”没等文礼回,又自语说:“找不到项红,就早点回来,把房子整修下。”文礼含糊应了,发觉在小篓面前,很多话已不需要说,说了反而多余。
  
  过了三天,大侯又来找文礼,说现在就他和安江两个人竞包窑厂,文礼不参股不要紧,但务必帮他想法子拿下来。文礼本就年少气盛,原本因项红的事,对安江弟兄不满,加上大侯几句恭维,想都没想便满口答应。
  
  等他们两人再去窑厂,负责人告知说已决定包给安江了,这两天就会签订合同。文礼一听,吼道:“同等条件,凭什么安江能包,别人就不行?先缴押金的优先,这还说得过去,就这么私下内定,把竟租的人当猴耍么?我们得去找镇长评理去。”负责人冷笑说:“这事就是镇上开会定的。找谁也没用!”文礼更怒:“好!那就走着瞧!镇上不行,我们就去县里,去省里!”
  
  他们到镇政府大院时,已近中午。文礼先找到小篓,问她知不知道窑厂的事。小篓告诉他们昨天刘安国弟兄俩来过,中午和镇上几个领导一起走的。
  
  大侯着急了,猜测肯定是刘安国在镇上周旋打点过,看来真的轮不上他了。文礼却不以为然,坚信还可以争取,不相信一个小小的村书记能一手遮天。小篓见文礼口无遮拦,没好气地说:“你激动啥子?镇上是考虑大侯有前科才这么定的。”
  
  话一出口,小篓自知失言,赶紧打岔说:“窑厂那么破,好多需要整修,不一定能赚钱的。”文礼却死盯着小篓:“原来你知道底细!不用说,肯定是刘安国巴结了镇上,才找的这借口。真搞不懂!都什么时代了,还要看政治背景!”
  
  见文礼越说越不像话,小篓忙让大侯等会,将文礼单独叫出政府大院,找一没人处,小声说:“这事再找镇上,肯定没用,别再白费力气了。”文礼说:“安江那种狐假虎威的架势,我真看不惯。即便我自己不想要,也得帮大侯争口气。再说,刚才和窑厂负责人已经翻了脸,我把话说得太满。如果搞不定,这人可就丢大了!”小篓想想说:“帮那种人争气,不值得的。但真要找回面子,也不是没办法。”文礼一听,喜出望外:“我的小姑奶奶,帮忙指条明路吧?”小篓笑了笑,把声音放得更低:“等会,新上任的县委书记要来我们镇视察,你们先在文化站里待着,书记来了怎么说,就看你们的了。”
  
  大侯见文礼回转后面带笑意,知道有转机,等他明白是县委书记要来,又喜又急,哀求文礼好人做到底,帮他说明此事。骑虎难下的文礼只好答应。等到十二点,也没见县委一个人来,镇上干部不停出去张望,看样子比文礼他们更急。后来,食堂里的师傅过来,说再不吃,菜都凉了。有人实在忍不住,打电话去县委,那边说早已出发,应该早就到了。
  
  没办法,只有继续等。到下午一点半,三辆小车终于停进了镇政府院内,几乎所有镇干部都出来迎接。文礼从窗户里看到领头的那位吃了一惊,陡然记起上次去三通口的外地人,原来他就是现在雉山县的一把手。
  
  此时,上下两级领导都笑着招呼,县委书记的目光绕过众人,笑问:“三通口的那姑娘呢?对了!叫-----秦小篓的,来镇上没?”镇干部便争相呼唤,避在屋里的小篓只得低头走出来。县委书记见了,哈哈大笑说:“还这么害羞啊!现在做什么呢?”小篓红着脸回:“我识字少,什么都不会!”书记说:“县委已经开会决定,下来要大力发展长江边这一片。我看得出来,你这丫头有脑子,调你来镇上,是要帮我们出出主意。等会吃过饭,一起赔我们去江边瞅瞅。”
  
  小篓正要回话,却听后面文礼和大侯也出来了。书记见了,更加笑着问文礼:“怎么,找媳妇都找到镇政府来了?还是一个找,一个躲啊?!”小篓红了脸低头回:“书记说笑了,他才看不上我呢!”县委书记说:“我看你比他厉害多了,要我帮忙做个大媒么?”
  
  没等文礼回话,大侯就抢着说:“书记先帮忙定下窑厂承包的事吧。”县委书记一愣,忙问清情由,文礼大约说了大侯和安江竞租窑厂的事。书记想了想,对文礼说:“只要是公平公开的竞争,谁都不能干涉,你们可以竞标嘛!但有一点,无论是承包集体企业,还是创建私营企业,我都不赞成干部和干部家属参与。”又笑着看看文礼,加上一句:“将要成为家属的也不例外,所以,你不能承包。”小篓脸色更红,避到一边,又被书记叫上前,说要和她一起吃饭,然后,众人便涌向食堂。
  
  县委书记刚迈步,文礼就想乘热打铁拦住镇长说窑厂的事,被小篓狠狠瞪了一下,才没冲动。正要和大侯离去,没料想,镇长转身时,看看文礼,又看看走在书记身边的小篓,竟然马上下了定论:“窑厂的事我本来就不同意承包给刘安国弟弟,毕竟是村书记家属,有利用职权的嫌疑。这样吧,你们回去准备押金,明天签合同,我亲自签!”
  
  大侯想不到事情会这么顺利,当场请文礼去了饭店。席间,大侯首先对文礼和小篓千恩万谢,说等将来发了财,一定回报。文礼说主要是小篓的功劳,不是她,找谁都没用!然后一起说小篓外表不起眼,心里却特清明。大侯趁势要文礼赶快提亲,文礼只是含糊其辞。
  
  酒过三巡,大侯提出手头资金可能不够,要向文礼借点钱周转,按银行利息偿还,文礼满口应允,说钱不多就不用还,用砖瓦支付,反正他秋后要盖房子,只有个额外要求:恳请大侯把他堂妹收去。大侯趁着酒兴,拍胸保证让文文去窑厂负责记账,卖砖瓦,绝不让她累着。至于文礼要的砖瓦,他免费送,就算文礼盖小洋楼,砖瓦也不收分文。
  
  那天应该是文礼人生中第一次喝醉,他感觉大侯也是个很性情的汉子,并没别人说的那么小气,小篓的吩咐早被他抛到九霄云外了。
  
  (8)迷失
  
  文礼心里很清楚,他去江南其实和项红无关。
  
  首先,项红父亲并不知道那个知青的地址。就算能查到,那么久的动乱岁月,加上近几年迅猛发展,城里一定会有很大改变。再说,那一番不堪回首的磨难后,知青的姓名都有可能更换。况且,项红未必会真的去打扰生母。
  
  文礼出去,只源于青春的迷茫,还有对外界的向往,最主要的,是他目前还不能无所顾忌地接受小篓,接受不了已经成了准干部的小篓。半拉子文人的自尊和自傲,都促使他选择回避,哪怕是暂时的。
  
  和无数农民工一样,近半年时光里,没吃过大苦的文礼挨过饿,受过冻,睡过桥洞,做过装卸搬运,掏过下水道,最后挤入建筑行业做小工。好在,比一般农民工多读过两年书,慢慢竟可以勉强冒充建筑师傅了。
  
  这半年,文礼一次都没和家里联系过。虽说没固定的落脚处,信件无法送达,但他不是不知道镇政府的电话,却也从没和小篓通过话,此中缘由文礼自己也难说清。
  
  回到三通口已近年关,文礼发现家乡变了,变得和城市一样喧嚣。一条连接通州和扬州的沿江公路正在加紧施工,阻隔五百亩的几百米水面上也正打下桥桩,听说等桥造好,会在五百亩最南边建深水码头,直通沪宁苏杭等繁华城市。五百亩家家户户也用上了电灯,不久后,还将接通自来水,彻底结束饮用浑浊江水的日子。
  
  让文礼吃惊的是,三通口的住户关系也有变更,一是韩拐子的妻子带着女儿嫁给了镇上一个鳏夫,三间瓦房卖给了项红父亲。二是大侯竟出了名,成了附近乡镇公认的农民企业家。项红父亲,文礼父亲,秦网和王侉子都进了他的窑厂,这样,三通口余下的六家就有五家因大侯而亲近起来。
  
  不用说,现在刘安国弟兄在三通口已被孤立,这让文礼很是欣慰,正沾沾自喜,却又被另一个信息所震惊:堂妹文文居然喜欢上了安江。
  
  有几分像项红的堂妹会看上安江,文礼实在想不通,更无法接受。所以在回家的第二天,便去了镇西窑厂.
  
  大侯见到文礼,喜笑颜开,亲热异常,和先前没什么两样,可文礼总感到他做作了,有很重的刻意味儿。提到文文,大侯苦笑说:“这丫头真不懂事,被安江几句好话就给骗了,我劝过好几次,她一句也没听进耳,半个月前,为这事和我还吵了一架,后来,便直接去了安江那里。”文礼怒道:“我不信她会看上安江,肯定是你让她受了委屈。亏我一直把你当大哥,放心将堂妹交给你照看,你就这么把她给毁了。”大侯直喊冤枉:“这事你爸爸也知道,婚姻大事,我们真的没办法管。”
  
  等见到大冷天还在窑洞里挥汗如雨的父亲,文礼更气,不再说文文,只责问大侯为何不安排点轻活,大侯解释说是文礼父亲自己要求做的。父亲也在一边再三说明大侯没亏待他,也没亏待过三通口的人。
  
  出窑是流水线作业,文礼父亲不便多谈。大侯说已吩咐食堂做一桌好菜,吃饭时好好聊。
  
  午饭时,大侯全家和三通口的几个凑了一张大圆桌,很是热闹。只文礼很不舒服,他看不惯大侯小人得势的样子,三通口的几位对大侯唯唯诺诺也让文礼别扭。他很快明白,大侯表面上对他客客气气,未必真把他放在眼里。
  
  几个人说到文文,虽都摇头叹息,也并不真的全反对,很让文礼迷糊。可能是因为秦网和项红父亲在场,很多话便有了顾忌,没人推心置腹,也没人把话题引到小篓和项红身上,更不涉及文礼的婚事,只说些有关五百亩正在开发的某些细节。
  
  饭罢,文礼去了安江开在镇上的杂货店,堂妹的事,他要当面问清。
  
  见文文满面春风的神情,文礼瞬间没了火气。安江忙出来递烟,文礼迟疑了下,还是接了。叫出文文找一僻静处,借着酒兴,责问她为何会看上安江,文文问:“他哪里不好了?”文礼反问:“他哪里好了?”文文说:“我已经知道了他哥哥和项红的事,不一定就是他哥哥一个人的错。况且,这和安江无关,他们兄弟俩为这事还吵过架呢。再说,现在项红都被你气走了,你能不能别再把气撒到安江身上啊?”文礼急了:“别牵扯到项红。我只问你看上安江哪里了?”文文回:“不管别人怎么说,反正安江对我很好。”文礼哼了一下:“你才来几天?!怎么会了解!他最擅长做戏给人看,分明就是个奸诈小人。”文文也急了:“我不管。只要他对我好,我就对他好。”
  
  文礼无法说服这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堂妹,换了话题:“好好的怎么不在大侯那里做了?”文文冷笑说:“你别把姓金的当好人,老骚扰我不成,便找茬挑剔我,说我这也做不好,那也做不好,我可受不了他那闲气。”文礼奇怪:“大侯怎么可能这样?!”文文说:“包了个窑厂,发了点小财,就不认得自己了。要是有地方去,谁会在他那里做?!”文礼说:“我是问,大侯怎么骚扰你了?这可不能乱说。”文文回:“看到没人,他就对我动手动脚。看起来是他照顾我,工资却只和食堂里煮饭的一样。我找不到别的事做,就忍了。可他也不照照自个,越来越过分,谁受得了?!这事你绝不能告诉别人,你爸还在他那呢!”
  
  “这个畜生!”文礼恨声骂,转而又问:“那你回我家里就是,干嘛这么快就和安江在一起了?即便我们没权利管你,可你在我家出什么事,我们怎么对得起你爸妈?!何况,你又不是来路不明的人,安江总该明媒正娶吧,就这么在一起,算什么?”文文说:“哥你想哪儿去了?!我们今天刚从我家里过来,还没住一起呢。安江对我爸妈说,过完年就请人提亲。我爸说,我的事,由叔叔做主就成。”文礼奇了:“我爸和你爸一向不和,怎么会由我爸做主?”文文说:“我也不知道,爸就是这么说的。我正要回去问问叔叔呢。”文礼想了想说:“我先去镇上看看,等会你和我一同回去。”文文笑了笑说:“是该去看看小篓姐,她常问起你呢。”
  
  告辞后,文礼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溜达,回来遇到很多事,都让他力不从心,任何事他都改变不了,任何人他都无法左右,他第一次觉察到自己很渺小,甚至很可怜。
  
  不知晃荡了多久多远,更不知要去哪里,文礼已经在眼前这个世界里迷失了方向。恍惚中,他不由自主地漫步到镇政府附近,正犹豫着要不要走进那道熟悉的大门,忽觉有个很美的姑娘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笑,仔细一看,赫然是小篓。
  
  (9)贺喜
  
  盖上新房子,娶上新娘子,过上好日子。这些本分的愿望,农村未婚男子普遍都有,文礼也不例外。眼下正逢闲冬,帮工匠人易请,是乡下建房盖屋的最好时节。
  
  春季的意外收获,足够能让文礼盖上三五间上好的砖瓦房。房子的形状大小,内部架构,材料匠人等具体安排,文礼不只一次和父母商讨过。大半年的时间里,父母已陆续备好了木梁椽子和门窗,连粉饰墙面的石灰都泡好埋在院子里。至于砖瓦,金明亮早就保证让文礼家随时提取,无需担心。所以,文礼回家的第三天,便请来风水先生放下乾坤线,定好动土和上梁的日子时辰,准备开工。
  
  三通口不足百米,几户住宅一字排开,极是紧凑。文礼本来担心和安江相邻,两家向来不和,会因界位和他产生矛盾。现因文文的婚事,使得两家成了非同一般的至亲,不可能生事。倒是王侉子提了些要求,其中除了不能影响他家地基,还要保证他家以后盖房不可刁难,且必须出具书面承诺。文礼心里为此很不痛快,但农村里历来有句老话:界位和老婆不能相让。让了界位就会坏了风水,损了财路。最终,文礼还是给王侉子写了书面保证。
  
  这些也不算难事,更让文礼不痛快的是,大侯会不讲情义。先是推说窑厂今年的砖瓦都被人订购了,难以提供,在文礼发了几次怒后,大侯才拍胸承诺,保证今年最后一窑砖瓦任文礼挑选。没想到,因为砖坯被冰冻过,质量都达不到优等。文礼一气之下,向大侯讨回了五千借款,直接租一小货船去了江南购买,分两次把砖瓦运了回来。核算总价,比从大侯窑厂提取贵了近千元,这事,无疑让文礼和大侯关系破裂,再无法亲近。
  
  凭心而论,这事不能全怪大侯。毕竟,秋后盖房是早就决定的,文礼父亲也在窑厂,应该提早备齐好料。总以为可以随时取货,并未放在心上,结果却是这般不顺。
  
  主要原因,其实是因为文文的抱怨,使得文礼对大侯有了怨气,即便他并不喜欢安江。另一方面,对于文文的婚事,父母不仅倾力支持,且无所顾忌地全权作主,这种全然心安理得的态度,也让文礼很难理解。有天夜里,文礼追问父亲缘由,父亲叹息说:“你就当文文是你的亲妹妹,现在,回家了。”便再没了下言。文礼猜测,父母定有难以启齿的隐情。他暗地盘算,年底一定去向外婆打听清楚。
  
  最让文礼感到迷茫的,是他和小篓的关系。和刚去镇上时一身尘土相比,现在的小篓已判若两人,再不是那个不起眼的黄毛丫头,明亮娇艳得可以和项红媲美,且又多了几分冷静庄重,透着一身果敢自信。走在她身边,文礼觉到了从未有过的自卑感。
  
  虽然小篓对他的态度和以前一样,一样热情体贴,一样含情脉脉,他却不敢正视。尤其那天小篓特地陪他回三通口,表面上两人断断续续谈了一路,可好像什么也没说。更奇怪的是,两人都没提到项红,忘了似的,更使小篓在文礼心里变得遥远而陌生起来。
  
  彷徨又忙碌中,很快到了上梁日子。五百亩一百多户人家都来贺喜,无一不拉。不仅因近两三年中,文礼家第一户翻盖瓦房,更是因为文文和安江的联姻。作为村书记弟弟的岳父家有喜,谁都不会薄这个面子。对此,文礼并不舒坦,却又无奈。
  
  宴席设在了隔壁安江家里,他那三间宽敞的瓦房一时间拥挤不堪,连房间里都摆上了餐桌。小篓更是换了一身新衣,特地从镇上赶回来帮忙。不少人便拿她和文礼取笑,小篓也笑着从容应对,再没了小女孩的那种羞涩。
  
  正热闹着,院门外有人噼里啪啦放起了鞭炮,文礼从安江屋里出来一看,见大侯带着五六个人抬着一张雕花八仙桌,八张木椅子,新上的红漆闪着亮光。他自己则扛一块很大的镀金牌匾,显然是在镇上定制的。此刻,正招呼着往没盖屋顶的客厅里放置。文礼愣了下,没好气地走过去说:“都抬回去!我自己会买!”
  
  大侯边递烟边赔笑:“砖瓦的事是老哥我的错,就算哥给你赔罪还不行么?”文礼推开烟哼了下:“你现在可是大人物了,我可高攀不起!”大侯说:“没有你和小篓,哥哥我哪会有今天!这份情我一辈子都记得。无论如何,你这上梁酒我都要喝。”
  
  正尴尬,小篓忙上前推开文礼,陪笑说:“金大哥客气了!是你自己能干,我可什么都没做。”大侯还要恭维,小篓打断说:“今天是好日子,都消消气。金大哥这份大礼,文礼一家感谢呢。什么也别说了,进屋喝酒去。”
  
  接着,文礼父母也出来把大侯一家迎进去。文礼却闷闷不乐,避到自家里埋头抽烟。跟过来的小篓埋怨他:“哪有赶贺喜的人走的,你也太小心眼了。”文礼说:“我就是看不惯那副嘴脸。”小篓冷笑:“当初你们跟亲兄弟似的,这么快就生分了!”文礼说:“我瞎了眼!”小篓骂道:“是你自己不长记性,不听人话!再说,大侯也不坏,至少比你大度些。场面上总要应酬应酬不是?!”文礼瞪了小篓一下,说:“反正在你眼里,我什么都不对,什么都不是!”
  
  小篓怔了下,眼睛就红了,用力咬着下唇,踉踉跄跄转身跑回家,随便取了些衣物便去了镇上。
  
  文礼呆呆地目送小篓离开,马上后悔了,可又不知怎么办好。挨到散席,文礼又被全家人一顿数落。
  
  好在这些小插曲并没影响新房施工。仅半个月,三间正房和两间作厨房堆杂物的副房顺利完工,后又请木匠打制了一些家具,不知不觉就到了年底。然后,文文也和安江择日定了婚,同样又是一番喜庆忙碌。
  
  这段时间,小篓回来几次,除了简单招呼,都有意避着文礼。另外,五百亩大部分人都好像对文礼有了隔膜,只存于表面客套。慢慢地,一些流言风生水起,说文礼眼高于顶,大事做不了,小事不屑做,孤傲且不和人缘。说小篓前途无量,不值得对文礼用心。
  
  廿四夜这天,文礼买了年礼去看望外婆,得知了父亲离家的真正原因:原来在那个动乱时期,大伯因偷窃生产队仓库里的花生种,被劳教了三年。父亲一次醉酒后,竟然爬到了嫂子的床上。文礼大伯回家没半年,文文就出生了。私下大吵一通后,已有妻儿的父母,最终选择了离开家乡。
  
  外婆说:“文文是你亲妹妹这事,千万不要说破,会被人笑话的。”本来文礼想去看看大伯一家,却被外婆阻止了,说等将来再说。
  
  回来时,在渡口遇上回家过年的小篓,两个人相互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上岸后,小篓反向西走,文礼茫然地跟着。一直跟到最西边大片芦苇滩上,小篓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继续深一脚浅一脚走向沼泽深处。
  
  文礼第一次发现,五百亩西边的陆地大了很多,大到人走进去很难出来。高天远水间,人恍若微尘。
  
  临近水边,文礼实在忍不住叫道:“我知道是我不好,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小篓头也不回,冷笑说:“这里没人,你说实话,你当真喜欢我么?”文礼喃喃地回:“我真没用---我三心二意---不配你对我好。”
  
  小篓猛然蹲下,娇小的身子颤动不已,努力压抑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文礼犹豫再三,始终没伸手去扶,就那么魂不守舍地站在小篓身后,痴痴望着苍茫无际的水面,直到江面被晚霞染成金黄。
  
  “过了春节,我就请媒人向你爸提亲。”文礼最终下了决心。
  
  小篓站起,看着江对岸,苦笑说:“快过年了,项红也该回来了!”
  
  (10)神算
  
  正月初十这天,三通口来了个神人。
  
  雉山地区的人,不知道三通口的很多,不知道五百亩的更多,却极少有不知道何瞎子的。就算不知道何瞎子,也应该听说过一句歇后语:何瞎子算命---不留情。说他每每给人算命,开口便是:“听说好丑不留情”。
  
  有人说他饱读诗书,风水命理卦签无一不精,灵验异常,他那只瞎了的左眼,就是泄露了天机后,遭了天谴。也有人说他并无真才实学,擅长耍玩些小把戏骗人,故弄玄虚,纯粹江湖伎俩。
  
  此人极其古怪,请他看风水相地,或是算命打卦,必先要报上生辰八字,然后他才会决定是否出手,再决定酬金几何,从无讨价还价余地,一般人也就很难请得动他。难怪大侯请他来三通口看宅地,从年前炫耀到年后。也确实,花五百块钱看地,这样的大手笔,整个雉山县都少见。
  
  拄着拐棍的何瞎子,独自慢悠悠过来已近中午,刚踏上三通口便念念有词连连叫好:“山口,水口,风口,三通福口,确实好地!”没说完,便因路滑,似要摔倒。小篓看到,忙从屋里出来扶住,奇怪地问:“老先生说笑了。水口风口是真,这里一地烂泥,怎么成了山口呢?”何瞎子看看小篓,拱手弯腰笑道:“老朽可不敢劳姑娘大驾。风水上言,高出平地即为山,包括坟头土堆。这里地势高出西边大片人家尺余,分明山势无疑。”小篓笑了:“还有这种说法!那三通福口怎么讲?”何瞎子解释:“山口采阳,水口蕴金,风口纳气。阳即俸禄,金即财源,气即寿命。福禄寿喜财,此地盛其三,你说好不好?!”说完,那只独眼陡然大睁,像凝聚了两只眼睛的神韵,闪光异常,一眨不眨看着小篓,看得小篓不自在,正要请他细解,大侯已笑着跑过来,把何瞎子迎了去。
  
  三通口的人几乎都出来了,或远或近跟着聚向大侯家。何瞎子先在院门外看看四周,又看看高出项红家檐口半尺多的大侯那三间草房,淡淡笑了笑,走到门中间,转身看外面,叽里咕噜一通,也不知说什么。后又慢慢绕房一周,回到门前,对跟着的大侯说:“照现有房线,大门位置不变,不留后门,把前墙后移两尺就行了。”大侯问:“这样就好了?要不要用罗盘再测下?”何瞎子斜瞪了他一眼,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纸包,哼了下:“这是动土和上梁的日子时辰,付相金吧,我还要赶下家。”
  
  前后不过五分钟,何瞎子就揣起五百块崭新的票子走出大侯家。来到项红家院门外。项红父亲拦住他,笑指着原来的三间草房说:“有劳老先生看看我这房子怎样?”何瞎子反指原来韩拐子家的三间瓦房说:“这也是你家的吧?”项红父亲大吃一惊:“老先生怎会知道?”何瞎子笑了:“此房易主,方为大吉。”
  
  这下简直一语惊人,所有人开始骚动。项红父亲极力邀请何瞎子仔细看看,何瞎子却摇头说:“这两台房子暂时都不宜动修,我可挣不了你的相金。”然后不由分说,继续回转。
  
  走到刘安国院门外,被苏芳拦住了,无论如何请他看看。何瞎子就让她报出主人的八字,后小声念了一通别人听不懂的话后,对苏芳说:“房子没问题,给你们全家算命可以。相金两百!”苏芳说:“你这不是打劫吗?”何瞎子说:“你家的钱不挣白不挣,算不算随你。”刘安国走出来把苏芳拉回,边说:“我家不信这个,先生去别家吧。”何瞎子笑着说:“最好别信。”
  
  文礼想不到堂妹也会缠住何瞎子,一定要他测算自己和安江的姻缘,并很快报出两个人的生辰。何瞎子想了想,说:“相金五十。”文文二话没说便取来递上。何瞎子说:“很般配的一对,恭喜你们。其他没什么好说的,等着结婚生子吧。”文文说:“这就完了?”何瞎子回:“完了。”安江不高兴了:“这我也会,太容易了吧?”何瞎子笑:“本来就容易。说句吉利话,巧要饭而已。”
  
  人们哄笑开了,何瞎子看都不看,径直走到文礼家门前,不等相邀,自顾进了文礼家里,一屁股坐到八仙桌边,翘起二郎腿,掏出烟嘴,慢悠悠地点燃,慢悠悠地吸。文礼惊奇地跟进屋,边倒茶边笑问:“老先生,我家刚盖了房子,落了不少饥荒,可没相金请你。”何瞎子笑着说:“房子很敞亮,不错。姓张的都不错!”小篓惊问:“你怎么知道他家姓张?”瞎子不答,笑着指指文礼家大门上的春联。
  
  文礼哈哈笑道:“九居世泽,百忍家声,是张姓独有的春联,这可不是什么高明的见识。”瞎子笑着说:“确实,这方面小张肯定比我高明得多。但我也肯定你也有事要问吧?”文礼心里一动,报出了一个人的八字。何瞎子说:“女命?”文礼回:“是。敢问现在何处?如何找寻?”何瞎子想了想,神色黯淡下来,叹息说:“一肚子黑墨水,少有的姿容,可惜命运多艰,风雨飘零。”文礼惊问:“你是说她----有不测?”何瞎子摇头说:“那不至于。两年间,必能回家。却要等到本命后,方得安宁。找也是白找。”
  
  文礼本想问详细点,最终没问出来。接着,说出了自己的生辰。何瞎子说:“你是二妻之命。以前订婚过,或者相好过,也算。和前一个女命应该有小段姻缘,都是空有一肚子黑墨水,一生不得志的。此命不是稀子,便是稀财,属太公之命。”说完,何瞎子将刚才文文给的五十块钱掏出来,扔到桌子上说:“讨杯酒喝。”文礼大惊:“这可使不得。”何瞎子笑问:“你近期应该有喜,算老朽贺礼了。午饭就在你家吃。”
  
  众人正惊奇,小篓坚持说:“老先生再细细说说他的姻缘。”何瞎子笑道:“都是别祖离根的,该近在咫尺才对。我想给姑娘算算,报上八字看看。”小篓说:“不算也知道我的命不好。”何瞎子笑笑说:“成人不自在,自在不为人。算命的眼里,没一个好命。老朽估计难来第二次,你不算岂不可惜?!”小篓说:“算不算都一样,我听天由命就是。省得又被你敲诈了。”何瞎子哈哈大笑,掏出刚才大侯的相金,随手抽出一叠,拍在桌子上:“老朽快进土的人了,怎么会是财迷!三百送你,让我算一算。”小篓乐了:“你看都不看,怎知是三百?”何瞎子说:“多一块,少一块,算我白送。”然后继续悠然自得抽他的烟。
  
  小篓真就上前拿起来数,不多不少三百整,耍赖说:“给我五百,就让你算。”何瞎子笑呛了,咳嗽不止,小篓忙伸手在他背上轻拍。好容易缓过气来,重又把其余二百掏出来,拍到小篓手上:“你这丫头真厉害!老朽今儿认栽!”小篓再仔细数了一遍说:“钱我收下,算命就免了。姑娘家的八字可是秘密,不能随便告诉外人。”然后转身把钱递给后面的大侯:“买你窑厂的碎砖瓦,大家一起将三通口这段路铺上吧。”
  
  众人一下愣住,缓过神来都齐声叫好。何瞎子苦笑说:“早就知道这丫头没安好心!是做干部的料!只太强势了些。五百块就想铺一条路,比老朽更能敲诈勒索。”大侯接过钱也笑了:“造福大家,应该的。窑厂开了火,碎砖瓦尽管拉。铺好为算。”
  
  小篓给何瞎子添上茶水说:“我可不是什么干部,端茶倒水还行。全仗老先生赞助了。”何瞎子说:“早晨出门我就起了一卦,显示今天必定空手而回,原来是你这克星在等着。罢了,你这命,我真不能算,算也算不准。”文礼插嘴说:“算算她的姻缘总可以吧?”何瞎子看看他和小篓说:“一对欢喜鸳鸯,争争吵吵一辈子,将就着过吧。”小篓顿时红了脸:“我们昨天才订婚,你怎么知道?”何瞎子笑而不答,众人的议论充耳不闻,开始闭目养神,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
  
  在文礼家吃罢午饭,小篓和文礼送何瞎子回转,又被隔壁王侉子截住。何瞎子听了王的八字,长叹一声,模棱两可地对王说:“今天算得太多,实在不能再算。你劳碌一生,也是个苦命人。少听谗言,少发怒气,或可平安终老。相金就免了,给几块硬糖甜甜嘴吧。”王还想深究,何瞎子再不理睬。
  
  去渡口的路上,何瞎子又转身看看三通口,摇头笑笑。文礼问:“先生不是说三通口是旺财俸禄增寿的好地方么?干嘛摇头?”何瞎子说:“进财佳口,并非聚财之所。俸禄长寿也只是过眼云烟,终究禁不起雨打风吹。这也便是人生了。”文礼和小篓对视一眼,也没了言语,只默默将何瞎子送上了渡船方回。
  
  路上,文礼问小篓:“这瞎子是你家亲戚?”小篓笑道:“我爸一个远房姨夫,去年底我去请他掐过我们的八字,可他当时没理我,说是大侯也请了他,过完年来了再给我算。”文礼问:“你什么时候也信命了?”小篓看看文礼,黯然回:“我没信心,真的,一点信心都没。”文礼强笑:“那你今天怎么又放弃算了?”小篓苦笑了下,再不吭声。
  
  愣愣地看看一脸莫测高深的未婚妻,文礼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可又说不清哪里不妥。
  
  那神人走后,自然留下了许多话题,足够让三通口的人长久地演绎述说。文礼却面临出外打工和留守的选择。小篓的态度很明朗:坚决不同意他外出,说镇政府投资兴建的镇东窑厂,一个月后就会投产,正在招工,像要和金明亮争夺工源,让他去那里找件事做。
  
  文礼没料到这么快就会和大侯对立,这让他心里多少有些不安。
  
  (11)嫁娶
  
  不知不觉间,生活的节奏快了起来。
  
  大地还是一片霜冻,镇政府投资兴建的镇东窑厂就开始招工。承诺的工资并不比大侯多,可原来给大侯打工的老工人,就有一半去报了名,这让大侯很是慌乱。
  
  三通口这里,先是文礼去应招,镇公办的负责人早认识文礼,马上开了绿灯,让他负责机械维修和保养。接着,文礼父亲和小篓哥哥秦网也去了,同样安排了机械操作等轻活。当大侯还在尽心建造五百亩第一幢小洋楼时,镇东窑厂已是热火朝天忙碌景象。
  
  这中间,王侉子曾代大侯出面找过文礼两次,婉转说明大侯请他帮忙管理,被文礼理所当然拒绝了。不仅是因盖房时,王侉子强迫文礼签了协约,而大侯盖房,项红父亲却并未有任何闲话,这让文礼心里疙瘩颇大,极不舒坦。何况,文礼对大侯的怨气,并未消除。但最主要的,还是小篓不同意文礼和大侯牵扯。至于大侯的贺礼,文礼在他上梁日子,就添加了一成送了。毕竟,贺礼这东西,没有定数,更没有亏欠偿还限制,但往来自有杆秤均衡于心,不这样,人情上说不过去。
  
  当然,文礼也曾私下请秦网找过项红父亲,鼓动他也去镇东窑厂,相红父亲却不为所动。说是跟定大侯了。
  
  另一方面,文文和安江住到了一起,一心打点他们的杂货店,文礼也全然接受了他们。即便他对安江哥哥依旧心有余恨,却不再摆在脸上,再者,文礼现在有了小篓,有了值得他钟爱的女子,他已没了爱慕别人的权利。
  
  生活就这般有条不紊地继续着,三通口的人,和当初来此定居时一样和谐着。可惜好景不长,先是大侯的砖瓦质量,被镇东窑厂比了下去,使得产品滞销。继而,因新工人缺乏经验,盲目生产,导致土堆塌方,伤了三个人,其中项红父亲伤得最重,被压断了一条腿,至少两三年内不能劳作。这桩事故,几乎让大侯大半年的盈利打了水漂。
  
  骂完何瞎子后,大侯亲自去找文礼,再次求他帮忙。文礼一番奚落,使大侯暴跳如雷:“你们不就依仗着小篓在镇上么?!有能耐自己干出个样子来!”文礼冷笑:“既然我什么都干不了,来找我干嘛?!”
  
  话虽这么说,文礼还是被刺痛了。不是因为大侯临走时那句威胁“走着瞧”,而是文礼正在不安现状的年纪,加上放荡不羁的个性,骨子里并不想过这样的生活。
  
  气走了大侯,文礼决定去找小篓谈谈。
  
  订婚时,小篓父亲曾严厉警告文礼:“你太不稳重,我并不认为你和小篓会合适。何况邻靠邻做亲,是非肯定多。只是小篓自己愿意,做父母的不便干涉。但我有个条件:结婚前,少和小篓来往。”为此承诺,两三个月中,文礼都没踏进过镇政府大院,反倒是小篓三天两头来窑厂看他,每次不是给他或他父亲买衣服,就是送来肉食,体贴得让好多人眼红。
  
  正逢春天的末梢,大街上一些女孩子已经裙裾飘飞,花枝招展。文礼怕撞见熟人,选定午饭后休息时,敲响了小篓房门。半天没人应声,隔壁文化站的一个老人出来告诉他:“小篓搬了,在西边新盖的政府大楼顶层。”后又说:“这丫头有出息,快入党了呢!”
  
  文礼含糊几句,轻手轻脚地走进四层新楼,见新楼刚装饰好,雪白墙面透出涂料的气味,楼梯上高档不锈钢扶手,抓在手里凉丝丝的。干净得过分的地砖,和文礼一身油污很不相称,他越发地自惭形秽了。
  
  慢慢踱步到顶层,穿过长长走廊,在最边上一间门口停住,犹豫着敲了下,没人应,再敲,里面小篓刚睡醒似的应了。见是未婚夫,姑娘脸上顷刻灿烂了许多。
  
  房间里一切都是新的,整齐得不带一丝泥土气息,且有股好闻的味儿,如同穿着白衬衫黑长裙的小篓。
  
  小篓白皙的肌肤闪动着青春的光泽,别有几分韵致。长裙下一对着红色拖鞋的嫩白裸脚,更成了文礼目光的凝聚所在,身体便不自觉地燥热了。小篓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文礼都没听进去,也没看进去,只伸出双臂从背后抱住她,险些将她捧在手里的洗脸盆打翻。
  
  好容易挣脱开,小篓喘息说:“现在不行,我爸会生气的。”
  
  提到准岳父,文礼焉了,闷头坐到一边,掏出烟来要抽。小篓伸手夺下,喃喃地说:“别生气了,我给你还不行么?”跟着眼泪就啪嗒啪嗒地掉。
  
  文礼愣了,抓住小篓解衬衫纽扣的手,将她重新拉进怀里:“对不起!是我不好”。小篓说:“和你没关系,是我对自己没信心。”文礼说:“不,是我没用!想做点事,可什么都做不了。”小篓说:“知道你想做大事,可不能性急,慢慢会好的。”
  
  走到街上,文礼才发觉,要和小篓谈的事半句也没提,确切地说,是他没有勇气提,他明白,小篓肯定不会让他出去闯荡。
  
  鬼使神差地逛到安江的杂货店,文文和安江都很开心,热情得过分,让文礼很不自在。转而私下询问,文文才羞涩地说自己怀孕了,想尽快结婚。文礼心想:嫁妆还没一点着落,本打算年底给他们操办,现在,显然已不能再等。嘴上,文礼推说马上告知父亲,让父亲做主。文文说:“哥哥你同意了就成,叔叔不会反对的。”
  
  文礼当然知道父亲不会反对,只是就这样草草把妹妹嫁了,不太合适。和父亲商议了两天,还是拿出所有积蓄赶制嫁妆。文文见了,自然百般阻止,说文礼的婚事也近在眼前,等着用钱。可文礼坚持说:“大伯既然把你交给了我们,就不能让你受委屈。”虽然他没说文文是他亲妹妹一事,但一些流言无风自动,好在,没人有胆量当面深究。
  
  就这样,两个月后,风风光光把文文嫁了。婚礼那天,文礼喝得大醉,不是因为文文父母没到场,更不是大侯也和文礼彻底断裂,没来贺喜。这些文礼都未放在心上,他在意的是小篓。
  
  文礼总觉得他和小篓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沟沟坎坎,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清。可说不清不等于没有,这让他郁闷不已。
  
  奇怪的是,那天小篓破天荒地陪他喝,后来也醉了。文礼只记得在别人的取笑声中,一直和小篓争执,没来由地争执,也不知又哭又笑地说了些啥。清醒后,听说小篓回家后吐了一床,一早便去了镇上。文礼不放心,紧跟着追去,追到小篓宿舍,互相呆呆对视了好久,后来一句话也没说就滚到了一起。
  
  两个精力旺盛的年轻肌体,很快找到了另一种生活,一种原始的本真的生活,一种超越于思维理想之外的生活,并和所有人一样沉醉其中,小篓父亲的警告,终于还是没能抵御自然的欲望流淌。
  
  于是,半年的时光,也便这样流淌过去了,小篓却没有怀孕的迹象,这让还未正式成婚的两人,在小篓父亲面前,总算能抬头说话。可是,文文顺利产下一女,无疑给了文礼紧迫感,在父母的催促下,年底和小篓结婚已成板上钉钉。小篓父亲虽有不满,可拗不过女儿,无可奈何地开始给小篓置办嫁妆。
  
  转眼已至严冬,窑厂熄了火,文礼和小篓便着手布置新房,沉浸在新婚的喜悦与憧憬中,看谁都是笑嘻嘻的,让许多人羡慕到嫉妒,尤其是大侯。
  
  大侯的窑厂勉强撑到年底,仍拖欠着一个季度租金。厂里积压的劣等砖瓦价格一降再降,还是少有人问津,加上各种设备都已老化,需要更新,或是维修保养,不然,很难提高产品质量。另外,尚有不少工人工资还未发尽,名义上,是大侯留着让他们明年继续来的“保证金”,事实上,这笔钱根本没任何着落,以致好多工人愤愤不平,快过年了,还登门索取。
  
  所有这些,都让大侯焦头烂额,没有政府关系,贷款无望,如筹集不到运转资金,就意味着必须放弃窑厂,这是大侯无论如何都是不能接受的。
  
  现在,看到文礼和小篓一脸的满足,以及难以掩盖的显摆炫耀,大侯气就不打一处来,总想逮个机会坑文礼一回,即便他明白,自己窑厂的没落和文礼没任何关系。
  
  被幸福陶醉的文礼,自然不会顾及到大侯,顾及到他和小篓曾经倾力相帮的“农民企业家”,只一心张扬着他们的喜悦。却没料到这次何瞎子真的算错了,杳无音信的项红并没让人惦记两年,就在人们已经慢慢将她淡忘时,回到了三通口。
  
  这天是腊月二十一,文礼和小篓成婚的前三天。
  
  (12)中邪
  
  女人是种很奇妙的动物,可以一日千变,让人目不暇接,尤其是年轻女人。
  
  不到两年时间,项红已经完全进化成了城里人,大冬天还穿着白色长袜,将一双匀称的长腿昭示于人,黑色的皮质短裙,在苗条身子轻灵扭摆下,闪灼着让人脸红心跳的光亮。光亮让文礼没来由地不敢正视。
  
  “恭喜你们!”对小篓说这话时,项红脸上的笑真诚得不掺一丝杂质,可小篓分明觉察到了一股居高临下的压力。一向冷静的她,有些慌乱,迟疑地接过贺礼---一包包装精美的床用四件套,显然是乡下买不到的高档货。
  
  把贺礼放到新床上,小篓看看文礼和项红,笑了笑,没说半个“谢”字,更没问项红一年多的履历,便闪了出去。项红见了,也对文礼笑了笑转身出去,跟到门外,和小篓一个西走,一个东去,两人头都没回一下。
  
  文礼无措地紧跟出来,午后的艳阳刺得他眼睛隐隐作痛。更刺痛他的,是项红刚才转身时一闪而过的苦笑,苦笑里带着几许无奈和凄楚,让文礼一阵揪心。
  
  此刻,项红已到刘安国院门口,着高跟鞋的步履更加轻快,没看一眼在院子里和儿子刘飞放鞭炮的安国,径直走回自家屋里,把门关得山响。
  
  “狐狸精一回来,你就掉魂了!”苏芳叫骂着男人,边将刘飞拖进屋,同样把门摔得咣当咣当的。安国不理会,甩手将爆竹飞上天去,震得整个三通口都在颤动。
  
  文文抱着被爆炸声吓哭的孩子,出来责怪安国说:“大哥别放了,看把你侄女吓的。”安国有些尴尬,招呼下便也回屋去了。
  
  见文礼愣在路边,文文奇怪地问:“哥咋了?小篓嫂子呢?”
  
  文礼不答,把刚燃了一半的香烟弹出去老远,转向西看,小篓已没了影踪。文礼继续慢悠悠一直向西,慢慢穿过五百亩,进入芦苇滩。
  
  阔大的芦苇滩比去年更加苍茫,芦苇刚被割去不久,白花花的切口闪着寒光,像一把把植在泥沼中的匕首,尖利,密集,举步维艰。但文礼并未停步不前,因为他看见小篓正小心翼翼地走在前面。
  
  小篓显然已经发现文礼跟了来,索性不看脚下,迈步向前。文礼也跟着跑起来,痛楚瞬间从脚底弥漫到头顶,冰凉刺骨,但他依旧加快动作,呼叫着开始狂奔,因为他看到小篓正踉跄地先他跑向江水边,飘飞的长发被凌冽的西风分割得乱如衰草,耳听小篓惊叫一声,身子便陷落在水边一块泥沼里。
  
  文礼叫着扑过去,死命拽住,全力将她拔出水洼。
  
  看着妻子被泪水打湿的脸,和被咬得出血的唇,文礼眼泪也下来了:“你真傻!我和她早没了任何关系,干嘛和自己过不去呢!”
  
  小篓抖得似寒风中的败叶,同样死命抱住文礼,哽咽着说:“我知道你们一直互相喜欢着,一直是!我不是瞎子!她什么都比我强,我嫉妒她!”
  
  文礼笑了:“她怎么能你比?!一个女孩子两年不到就赚了那么多钱,正经打工的,可能么?!傻子都明白她做什么赚的,她居然还恬不知耻地到处张扬,这像话么?!”
  
  小篓说:“不是的,肯定不是这样的。我知道你不信她会做那种事,我也不信。”
  
  文礼说:“她做什么都和我无关,我们过我们自己的日子,好么?”
  
  小篓眼泪流得更快:“我知道我不如她。可是,我们已经这样了,镇上好多领导都要来贺喜,我----我丢不起这脸面。”
  
  文礼说:“说什么傻话啊?!镇上谁不在说,能娶到你是我家祖坟冒青烟呢!有了你,我这辈子,值了!”
  
  暮色四合,文礼才背着妻子深一脚浅一脚回到家里,仔细清理好脚底和身上的伤口,喝得醉醺醺的,方依偎着睡去。
  
  迷糊中,文礼燥热难当,迎合着怀里赤条条的嫩滑肌体,不自觉地动作起来。没料到,平时矜持的女子,突然变得疯狂,疯狂到让文礼感到新鲜,陌生,痴迷。新鲜得让文礼体验出从未有过的极度征服感,陌生到突破正常传统和道德伦理,痴迷到一次又一次地将动物本能发挥到极致,
  
  随着公鸡的第一声啼鸣,雄性动物才从虚脱中惊醒,唯觉头晕脑胀,不知身处何地。定神坐起,骇然发觉身边雌性的身体修长得异样。黑暗中,一把扯下她咬在嘴里的毛巾,喘息问:“怎么---会是你----你是怎么进来的?”雌性一声不吭,狐妖似的缠住雄性身体,余韵未消,颤抖不已。
  
  是不是小篓趁他睡熟后,离去时没将门关严实,才让这个精怪偷偷溜进来的,雄性动物已无暇问询。马上又在精怪的挑逗下,再次鬼上身般亢奋了。
  
  “贱货!”雄性边咬牙切齿小声骂,边抓住雌性的长发,甩手在她脸上狠狠抽了一下。雌性冷哼着,不发一言,也不招架。雄性更加激怒,粗暴地将其压在身下,撕咬摔打,继续在其柔滑肌体的各个部位肆虐蹂躏。她只是紧咬嘴唇,努力不发出半点声响,直至雄性精疲力竭昏死过去前,才一脚将她踹下床去。
  
  在冰冷的地上挣扎了好几次,狐妖才摇晃着站起,摸索着胡乱穿上衣服,轻轻开门隐去。
  
  第二天,三通口有三个人没能按时起床,都像得了流感,发着高烧,胡言乱语。最严重的是项红,不仅拒绝看医生,还将自己关在房中,没头没脸裹在被子里,不让任何人进去,又哭又笑,中邪了一般。
  
  文礼和小篓在家人关照下,吃了药,挂了水,眼看着瘦了一圈。勉强如期举行了婚礼,却都掉了魂似的,少了前段时间的活力与光彩。吃过喜宴,拜会过亲戚,也似中邪一般,不顾家人反对,简单收拾了行李,学城里人,年前就匆匆蜜月旅行去了。
  
  事实上,他们并没去远,只在附近城市包了间廉价宾馆,住了二十多天,先玩遍了当地所有名胜古迹,然后就无目的地在大街小巷晃荡,索然无味了才回转。
  
  到家后,有个消息立即使文礼感到困惑:项红并未外出,且倾力资助了金大侯,让他的窑厂起死回生。项红自己也住进了窑厂,和大侯一起打点,还扬言说,一定要将镇东窑厂拼下去。
  
  让人叹服的是,大侯原来积压的一批劣质砖瓦,项红做主全部运到五百亩铺了路,兑现了大侯对小篓的承诺,很多人为此赞赏不已。项红还书面保证了比镇东窑厂高出一成的工资,吸引了好多老工人加入。
  
  没半年时间,项红和大侯的拼搏有了效果,生产销售稳定地走上正轨,加上物价的不断上涨,项红不仅收回了投资,还盈利颇丰,让无数人眼红。
  
  这段时间,文礼却总是魂不守舍,中邪般屡屡出错,几次因不及时维修保养机械,导致镇东窑厂停产,使得镇工办不得不增加了一名机械师傅,和文礼一起操作,将就维持着正常生产。
  
  小篓为此抱怨了他好几回,结果,换来的是无休止的争吵。加上夫妻生活上,文礼因有过一次和狐妖的销魂体验,是小篓永远无法达到的奇特境地,常让文礼有些失落。年轻亢奋的身体,总不能得到满足,使得他和小篓更趋于冷淡。
  
  这天,文礼又和小篓商议,说他想离开窑厂,去县里刚在江心镇投资兴办的轧钢厂。前两次小篓都不同意,还数落说:“你没一技之长,工作态度不认真,好高骛远的,在哪都是换汤不换药。”这次,小篓一反常态,反而支持文礼去钢厂。文礼觉得,小篓还是很温柔的。于是,顺理成章地和她缠绵了一番。
  
  心情愉快地从妻子宿舍出来,文礼迎面撞上了刘安国。正要视而不见避开,却被拦住了。
  
  “看在你堂妹和我弟弟份上,帮我一个忙,好么?”刘安国眼睛里显露出的诚恳和无奈,颇让文礼感到意外。
  
  “刘书记说笑了,我能做什么?!”文礼冷笑。
  
  刘安国长叹一声:“这事只有你能帮。”
  
  文礼更加奇怪,追问什么事,刘安国却不说了,左右看看,示意不方便说话,转身就走出政府大院。
  
  如果在平时,文礼肯定会毫不犹豫拒绝。今天他心情好,虽有踌躇,还是跟了过去,尾随刘安国进了一家饭店包间,如两个秘密接头的特务。
  
  刘安国抓起酒瓶,自顾灌下半斤多白酒,才醉眼朦胧地有一搭没一搭说明原委。原来自从项红回来后,处处故意与他作对。先在两家之间用砖块修建了高高围墙,将左右隔开,彻底断了往来。有事没事还去刺激一下苏芳,使得刘安国夫妻经常吵闹不休。政府该上缴的款项,项红也拒出分文,一副随领导怎么整的架势,几次让刘安国脸上无光。现在,又暗地里动员不少苇子村人,要求彻底清查村里的进出账目,甚至扬言将上告县里。
  
  看着刘安国焦头烂额无所适从的模样,文礼暗暗好笑。冷哼着:“项红这么大了,总要嫁人吧,你难道想让她一辈子和你鬼混不成?!不做亏心事,何必怕鬼?!村里的账目,好多人早想清查了,和项红扯不上关系。”
  
  刘安国闷头叹息:“起哄的十几个人,都在她窑厂做事,这不是明摆和我过不去么?!她做过五百亩会计,知道一些内幕。虽然和别村的猫腻比起来,苇子村根本不值得一提,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有意见的人多了,上头总不好交代不是。”
  
  文礼站起来冷笑说:“既然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怕什么?你刘书记可是这片公认的能人,难不成会怕一个黄毛丫头?!再说,一日夫妻还有百日恩呢,你和她相好了好几年!现在,唱这双簧给谁看啊?”
  
  见文礼转身要走,刘安国也冷哼说:“当初是我好色,可她也是自愿的,不管怎样,没我,她能念那么多年书?那几年,她能过得那么舒坦?!就是因为我没能把她整到镇上去做事,就和我翻脸!其实我他娘的也没碰过她几回,每次还都和我谈条件,没见偷情偷得这么窝囊的!”
  
  文礼骂道:“他妈的!这么卑鄙无耻!还有脸说别人?!女人一次便是一世,毁了她一辈子怎么不说?!要不是你,我们会离么?!我活得像现在这么憋屈么?!知道我每次看到你,心里怎么想么?真想一刀把你剁了喂狗!正巴不得你们狗咬狗呢!你他妈的还好意思来找我,亏你想得出来!”
  
  没等骂完,文礼便向外走,就听身后刘安国回骂道:“真的一次便是一世么?!结婚前两天夜里,还和她勾搭!你他妈的也配指责我?!要教训也轮不到你!小篓知道了一定很开心!”
  
  文礼一惊,转身恶狠狠瞪着安国:“有种把你偷窥到的张扬出去啊?!看看他妈的谁死得难看!”
  
  说完,文礼跨出门去,再不理睬。
  
  回窑厂的路上,文礼从激愤中冷静下来,思索刚才和刘安国的争吵,突然发觉自己比刘安国更卑鄙无耻,同时意识到自己几乎从来没和项红深谈过,仅有的两次单独接触竟然是退婚和性爱。想到这里,文礼心底就涌起了几丝无可名状的内疚感,并越来越强烈,很快弥漫到了整个身心。
  
  文礼决定马上去看看项红,无论小篓知道后怎么想,无论项红会不会见他,或者见了等于没见,他都不能再等。
  
  (13)出轨
  
  “一次便是一世!”
  
  去镇西窑厂的路上,文礼反复咀嚼着这句话,这句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时而满足,时而愧疚,时而兴奋,时而惶恐。脚步也时而轻快,时而沉重,这样走走停停,临近傍晚才漫步到窑厂门口。
  
  文礼正鼓起勇气要进去,却远远望见了妻子小篓,推着单车在一排排砖坯空隙中慢行,身边伴着项红,两人有说有笑对着窑厂里的一切指指点点,亲热异常。看样子,项红似在给小篓介绍她的窑厂,两人都那么专心,那么开心。
  
  这两个江心镇出色的女人会亲近,文礼感到既吃惊又不解。结婚大半年来,他一次也没在小篓面前说到项红,同样,小篓也没提及过。虽说都在三通口,却因都住厂里,两人甚至都没见过项红一面。想起结婚前小篓的担心,文礼本以为她会对项红有敌意,没料到现在两人会在一起谈笑风生,倒让文礼心里释然了许多。
  
  等到日头西坠,文礼才看到妻子出来。项红送到大门外,再三挽留她吃过晚饭再走,纠缠了好一会才分开。再等小篓和项红各自远去,文礼方闪出土堆,在大门口徘徊着,拿不定主意是进是走。就听有人叫他:“是文礼啊?怎么不进来坐坐?你家小篓刚走呢!”
  
  文礼抬头看,项红父亲在门卫室窗户里向他招手,只得走进去招呼。这次,项红父亲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瘸着腿又搬椅子又倒茶,和以前对自己的冷漠几乎判若两人。文礼很不习惯,连连赔笑婉拒:“大叔别客气,你这腿-----还没好么?”
  
  “这把年纪,怕好不了了。好在有项红,不要那么受累了。”
  
  看看文礼,项红父亲轻轻摇头长叹着。文礼看了,心里也莫名地不是滋味,想说点安慰的话,却也和项红父亲一样,吞吞吐吐,难挤出半片言辞。
  
  正尴尬,大侯一头闯了进来,看到文礼,短暂的惊愕后,强笑着挽留,硬拉文礼去吃晚饭。文礼极力推说有事,挣脱出来,却见披散着长发的项红站在大铁门前,面朝外背对着文礼和大侯他们,不发一言。
  
  看到项红沐浴在晚霞中的身影,那么光鲜娴静,那么孤单清冷,文礼陡然呆住了。
  
  后来,仔细回忆那晚的一点一滴,文礼才惊觉,他不是无力拒绝大侯和项红父亲的盛情,而是无力面对项红那双深如寒潭的眼睛。同样,项红自始至终也没看他一眼,更未出席那天的晚宴,推说去镇上买东西避了开去。
  
  虽说和上次文礼打工回来在这里吃饭一样,席上的每个人看似开心热乎,其实都各怀心事,顾忌重重,言谈举止收敛慎重,让整顿饭显得压抑和别扭。但因为项红不在,倒让文礼这顿饭少了些窘迫和不安。
  
  告辞出来已近午夜,看看一轮皓月,漫天星斗,和路上自己摇摇晃晃的影子,文礼倍觉失落和无奈。他努力让脚步变得沉稳轻快,眼睛却不争气地四处扫射,终于在一个拐角处,发现了那个他梦寐以求的背影。背影木雕泥塑般立在路边树下,望着夜空出神。
  
  文礼在她身后两步远站定,顺着她的目光,定格在天幕上那条叫银河的地方。两边星星那么多,到底是哪两颗演绎了荡气回肠的鹊桥神话,文礼分不清。多年后,同样一个月白风清的夜里,文礼问及哪两颗是传说中的牵牛织女星时,她说:“所有的星星都是,也都不是。就像这世上所有的情人,就像我和你。”
  
  可是那晚,文礼只问了这样一句:“小篓她------来找你干嘛?”声音带着醉腔颤抖着,好像梦呓。
  
  她也只回了一句:“走吧,以后------别再来了。”呢喃地说完,瞬间便避邪似的消失于凄冷的夜风中。
  
  文礼恍若梦游了一场,第二天中午才陡然醒转。醒转的原因是妻子小篓接管了镇东窑厂。文礼和舅子秦网当即被她催促离开,去轧钢厂报到。
  
  原来,自从沿江公路通了后,江心镇各种县办镇办企业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导致管理人员紧缺。相对来说,窑厂的管理比较简单,也不易出错,年轻的小篓无疑成了不二人选。
  
  至此,文礼也恍然明了,小篓同意他跳槽,是避嫌,去找项红,是为取经。当然,夫妻两人也因此暗地吵了一顿。文礼责怪小篓,说夫妻之间都不能开诚布公,怪小篓耍小心眼。小篓则说文礼一向口无遮拦,藏不住芝麻大点事,怕告诉他后,却做不成,落人笑柄。文礼建议她最好还在文化站混日子,肯定没能力管理窑厂。小篓说文礼是门缝里看人。
  
  吵到最后,小篓断言:“不敢说我能比项红搞得好,至少保证可以不输于她,不信,你等着瞧!”
  
  说到项红,文礼偃旗息鼓了。心里开始担心,担心这两个和他有密切关系的女人,成为对手后,会在经营上有怎样的争斗。他完全可以确信,无论怎样的结果,肯定都是他不愿意看到的。
  
  庆幸的是,文礼和秦网刚去钢厂,随即和另外三个人,一起被安排去三百里外的苏城钢厂学习三个月。文礼正好回避一段时间,免得小篓和项红产生矛盾时,自己无所适从。
  
  再次来到自己曾打工过的城市,久违的感觉使得文礼心情豁然开朗了,他记起何瞎子对他命运的评判:“若是离乡千里去,不精神处也精神。”断定自己就是天生的劳碌命。
  
  可没安心一个月,又莫名其妙地忐忑起来,加上生理内部的某种欲望次第膨胀,促使他冲动地发出了人生中第一封情书。
  
  这封情书不仅封面未具发信人姓名,里面也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只有四句话:
  
  几番心绪,思念柔情相绊住。
  
  仙境绸缪,倩影依然梦里游。
  
  扣问银汉,爱恨几人能看透。
  
  一度拥有,欣慰今生再无求。
  
  信发出去的那晚,文礼在厂门口饭店里大醉了一场,邻桌几个混混见了,用方言骂了两声“江北佬”,被在这里混过一年的文礼听懂,先是跳起来责问,继而互骂,三两句后便动起了手。
  
  店主报了警,几个混混散了。警察教训了文礼一通,随便问了几句,把文礼关进了派出所。勒令他赔偿店主五百块损失才肯放人。文礼据理力争,警察对他这个外地人的话根本充耳不闻。第二天早晨,秦网几个凑了钱,将鼻青脸肿的文礼保了出来。
  
  晚上,小篓将电话打到厂里,对文礼自然又是一番责骂。
  
  好的是,没过几天,秦网也经不住发达城市光怪陆离的诱惑,入乡随俗,在其他三个同乡的鼓动下,出去嫖过一次,也再没给妹妹小篓打过小报告。
  
  骨子里文人的清高,让文礼不屑去做此等俗事。可那晚虽然推说头晕,文礼还是硬被同伴拽着,定要他一起去找小姐,说只有一起嫖过,关系才铁,彼此才信得过。
  
  文礼正使劲想法子挣脱他们的掌握,钢厂门卫室的一份信让他脱了困,同伴们一愣神的功夫,文礼已及时溜得没了踪迹。
  
  等秦网他们说笑着远去,文礼重又回到门卫室,问及这封没贴邮票只有具体收信人的奇怪信件,门卫告诉他:“是一个戴口罩的姑娘送来的,什么也没说,扔下就走了。”
  
  文礼心里咯噔一下,再次看看信封里面,还是只有一张白纸,白纸中间被用红笔圈成心形,心形中间画着很圆润的三个粗体数字:920。
  
  狂喜迅速从心底涌出,理智立马被情欲击得粉碎。文礼几乎是跑进了附近唯一高达九层的宾馆,直升顶楼,毫不迟疑地按响了920房间的门铃。
  
  于是,文礼又一次回到了婚前那个让他铭心刻骨的夜晚,那个让他精神和肉体宣泄得虚脱的夜晚,那个用人类身体,将很多种动物本能演绎到极致的夜晚。也和上次一样,雌性动物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确切地说,是没说过一句人话,喉咙里随性流淌出来的,只是动物般激奋的呻吟,号叫,却更加激发了雄性的欲望,一次次在她身体内外鼎力驰骋,直至天明。
  
  “整个生命不过是一夜或两夜。”
  
  悠悠醒转后,文礼闭着眼睛想了又想,也没记起这句话是谁说的。他伸手去摸床的另一边,却未抚慰到柔软嫩滑的肢体。惊起才发现,也和上次一样,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赤裸裸地沦陷在一片狼藉之中。
  
  目光迷离地搜寻良久,终于发现了女人压在床头柜烟缸下的白纸,那是他几天前寄发的情诗。
  
  看到留言,文礼的泪水刹那间决堤般涌出,继而,鬼号般泣不成声。因为他看到在自己那四句话下面,多了四行字:
  
  开本戚戚,往昔不堪再回首。
  
  凋也默默,无力深究对与错。
  
  潇潇来去,娇颜弹指伴水流,
  
  匆匆一宿,渺渺此生已足够。
  
  (14)对撞
  
  回到江心镇已近年关,文礼所担心的事并未发生。小篓和项红不仅没在经营上产生任何矛盾,还经常互动有无,两家窑厂效益都很显著。
  
  这并不是她俩有特别的能力,而是口袋里有了钱的农民,首先想到的就是改善居住环境。两家窑厂的砖瓦都供不应求,价格一涨再涨,不兴隆才怪。
  
  小篓因此得到上级肯定,受到嘉奖,还将在年后兼任刚刚建起的镇南苇子村窑厂的负责人,并正式进入镇政府编制,成了名副其实的公务员,且被任命为江心镇工业办公室副主任。
  
  但就在窑厂鼎盛红火的时候,项红却出人意料地收手了。
  
  最后一窑砖瓦脱手后,项红和大侯清算了账目,将原先投资窑厂的股份转卖给了王侉子。项红承诺可以分两年还她,利息照银行贷款结算。
  
  这种天上掉下来的美事,让王侉子欣喜不已,对项红感激不尽。大侯却正好相反,不理解项红既然另有发展,为什么不把股份还给他。
  
  但对此,大侯也只能暗地埋怨,因当初游说项红投资时,和她有过协议,她有权支配自己的股份。对她这样的决定虽有不解和不满,却也无可奈何。直到有一天,大侯偶然听到项红父女俩说话,方幡然醒悟。
  
  那天晚饭后,大侯无意间溜达到门卫室,正好在门外听项红父亲奇怪地问女儿:“大侯对别人刻薄,可对我们还算不错。窑厂开始也是他一手辛苦经办的。你既然不想做了,干嘛不全部还给他呢?再说王侉子这人谁都了解,出死力干活还行,管理肯定不如大侯,会出岔子的。”
  
  项红说:“我怎么做你不要问,也不要管。以后他们如果不要你了,你就回家种菜去吧。”停了下,又说:“你说养的鸡少了两只,估计是被黄鼠狼吃了。你请大侯支个压筏吧,他有经验,肯定能逮着。”
  
  项红的后一句话让大侯惊出一身冷汗,陡然想起几年前的那个冬夜来。那夜他和侉子用压筏将项红和刘安国的奸情昭示出来,间接摧毁了项红和文礼的亲事。
  
  大侯没有料到,这件事项红至今还耿耿于怀。虽然他早知看起来开朗单纯的项红,做事却一点都不含糊。没料想心机比起小篓来,有过之而无不及。由此也彻底明白,项红投资窑厂并不是看好他大侯,而是看好窑厂的盈利。把股份让给王侉子,是对他的报复。因为以侉子的直率和仁义,肯定会经常和他有冲突,想到这些,大侯暗地里更加恼火。
  
  和所有人一样,大侯并不知晓项红退出的真正原因,她自己也前言不搭后语,一会说去苏城开店,一会说要办服装厂,模棱两可没个准数,看样子,估计自己都不清楚缘由。
  
  边处理窑厂,项红边把自己家里的六间房子拆了,翻盖成了和大侯一样的两层小楼。完工不久,也就是在文礼回来前几天,项红再一次离开了三通口,不知所踪。
  
  文礼听说了,在没人处狠狠哭到深夜,然后,梦游般的就逛向镇西,中途,却被另一个同样似在梦游的女子截住,定神一看,竟是文文。
  
  妹妹的迷茫状态本就让文礼吃惊,当听到她说出的第一句话时,文礼简直震惊了。她说:“哥。我想离婚!”
  
  文礼呆呆地看着文文好一会,还没开口询问,文文的眼泪就下来了:“他老打我,这段时间还迷上了赌博。”
  
  “畜生!孩子让我妈照看,他倒是惬意了。”文礼咬牙切齿骂着,拽起文文就去找安江。
  
  安江没回杂货店,兄妹俩又找了几个安江常去的地方,还是不见他人影。文礼更是气急败坏,让文文锁了店门,一起去了镇东窑厂他和小篓的住处。
  
  小篓见了,却没表现出丝毫的激动,反而责怪文文:“一个巴掌拍不响。妹妹也有不对,常私下寄钱给大伯,这样很不好。我听安江说,上回连进货的钱都动了,也该和安江商议下嘛。再怎么说,除了大伯他们和孩子,你们也没其他负担。安江也是场面上走的人,要孝敬你爸妈,安江不会不同意,妹妹背着他做,就不好了。”
  
  文礼不服气地说:“安江赌博就好了?这事我们可不能不管,不然,他早晚会充家了不可。害他自己不打紧,让文文跟着受罪可办不到。”
  
  小篓说:“一锹挖不出一口井来,文文开始就该刹住,现在想让他一下戒了,不太容易。”
  
  争论了好久,文礼决定让文文先在窑厂住几天,然后小篓去动员刘安国一起做安江的思想工作。
  
  等小篓在一个职工宿舍安顿好文文,回来见文礼已躺倒床上正唉声叹气。小篓冷哼一声:“我们也离了吧?”
  
  文礼愣了:“你---说什么傻话呢?!”
  
  小篓不答,默默关灯上床,侧向里面睡下。文礼伸手去搂抱,她已哭得全身发抖。文礼无力地问她怎么了,小篓就是不应。
  
  这情景,仿佛又让文礼回到了几个月前,回到了宾馆里那个销魂的夜晚,他怀里的女人同样什么也不说,只一股劲地哭啊哭的,没完没了。
  
  一种对妻子的负罪感让文礼瘫软了双手。蓦然惊觉,回来几天了,本该小别胜新婚,他却没对妻子燃烧一次激情。聪明的妻子肯定觉察了什么。
  
  “对不起。”文礼边和妻子热乎,边努力回想着和另一个女人的亢奋,竟然比以往尽兴了许多。难得满足后的小篓幽幽叹息说:“我知道你没倾心爱过我,但我不会离婚的,永远不会!我丢不起这人。”文礼什么也说不出来,咕哝着昏沉沉睡去。
  
  第二天上午,文礼他们就找到了安江,不过不是在赌场而是在医院。安江头上被缝了十几针,左臂也断了,身上两处划伤,多处淤血青紫,就神智还算清醒。文文看到,当即抱着安江哭起来,自责昨晚不该离家。安江眼泪也下来了,支支吾吾的,听不懂说些什么。
  
  小篓边数落后悔不已的文礼,边安慰几句退出来。好多人正围在一起在议论,说是安江和大侯逞气。两辆自行车相撞了。
  
  “自行车能把人撞成这样?”文礼表示怀疑。和小篓去隔壁病房,见大侯头和手也裹满纱布。医生说脸上和手上几处磕破了皮肉,但状况比安江好了很多。小篓问了两句,大侯已经冷静下来,自责不该和安江赌狠。转而又骂项红过河拆桥,恩将仇报,害得他天天和王侉子争吵。小篓笑着说:“项红做得对,换我也会这么做的。”
  
  大侯看看小篓,讪笑着不再絮叨。文礼正要细问撞车经过,听苏芳在外面叫嚷,出来一看,刘安国和儿子刘飞也来了,正和派出所的民警争执。见到小篓,民警便笑着招呼她离开众人,走进一间空病房商议。文礼和小篓至此才知晓事件始末。
  
  原来经过两年多施工,通江大桥已临近竣工,虽说路面还没修筑好,桥两头架设着栏杆,但行人和骑自行车可不管这些,早已将栏杆拆开一个小豁口,强行通过。
  
  早晨,安江和大侯回三通口,在豁口处不期而遇,正好一前一后准备过去,后面一个老人脚下打滑,推了一下大侯的自行车才稳住身子。因这一推,大侯的前车轮就顶到了安江的后轮,安江张嘴便骂大侯不长眼睛。大侯哪里肯让,对骂着走到桥上,两人火气更加猛烈,谁也不服谁。一个说:“有种你就再撞一下,看谁能撞。”一个说:“撞就撞,谁让谁没种。”两人就拉开距离,然后死命飞车迎面撞对方。结果,都躺到医院来了。
  
  “都是这里有头有脸的人,家还都在一起,屁大点事,脾气咋就这么大呢!”民警摇头苦笑。
  
  小篓笑着解释:“这两个主一向水火不容,加上几天来,一个老婆闹离婚,一个窑厂一半股份被人霸着不放。两个心里都窝着火呢。”
  
  “这不是自寻绝路么?!论理,两人都是自作自受,没理由来麻烦我们。可刘书记非要我们处理。管吧,两人都这样了,总不能再都关起来吧,不管,可也算件事儿。秦主任,你说该怎么办才好?”
  
  小篓笑着说:“别问我,我可不懂法规。看你们刚才有争议,刘书记是什么意思?”
  
  “刘书记爱人的意思是:既然两个人都负同等责任,那就先看伤,然后把两人的医疗费,误工费,营养费什么的所有损失加起来平摊。照我们的意思,双方就这么算了,各自回家养伤去吧。”
  
  “这样也行。先把伤养好,不服气的可以上告法院调解,调解不成还可以请人做裁判,再对撞一次。”小篓一句话让几个人都笑了。
  
  就这样,三通口的人在是是非非缠缠绕绕中,过了春节。本来,因为大侯和安江对撞时使坏,提早跳车,致使安江被两辆车绞住,造成重伤。安江曾要再找大侯的晦气,要他补偿医药费什么的,也因新年新气象,主动放弃不再纠缠。在家里,安江给文文认了错,发下毒誓不再赌博,更不再打她。同时文文也检讨了自己,两人很快和好如初。不久,镇上以投资形式招工,安江拿出所有积蓄,又向哥哥借了万余凑齐两万,成为一名城管人员,闲暇时帮文文打理杂货店,小日子舒坦了许多。
  
  另一方,大侯也因那一撞温顺了不少,和王侉子日渐融洽。虽在销售方面,不再和小篓负责的两个窑厂相互补给,但依然兴盛如常,让人嫉妒。
  
  当然,小篓也曾提议让文礼也去城管队,却被一口拒绝了。文礼说:“如果要去,当初在文化站我就不会辞职!”小篓见他假清高,也不坚持。只希望他在钢厂工作时,多学她哥哥秦网,认真严谨些,做出点成绩来,别让人小瞧了去。
  
  文礼不耐烦,敷衍着不当回事。小篓便故意刺激他:“还在想项红呢?她这回出去,怕要在外面嫁人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文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我们早该有个孩子了。”
  
  (15)领养
  
  通江大桥筑成通车后,五百亩也跟着喧嚣起来。
  
  首先,经过专家勘测,深水码头位置放在五百亩西边的芦苇滩边。各种配套设施开始紧锣密鼓地建造,给附近所有闲杂人员带来了不少财路。装卸,搬运,打短工以及盗窃建材,个个打了鸡血似的各显神通。
  
  其次,由于运输方便,五百亩迎来了翻建房屋的高潮,绝大多数人家彻底告别了头顶芦苇脚踏茅草的日子。邻里之间也由此相互攀比较劲,寸土必争,引发了各式各样的纠纷。刘安国为首的村干部每天忙着维和调解,疲于应付也难两全,无疑又增添了不少人的怨恨。
  
  秦网也跟风将房子翻修得宽敞明亮,没像项红大侯那样盖楼房是因为小篓反对,说是太显眼了会被人闲话。
  
  至此,三通口只有王侉子一家还住着草房。项红卖给他的股份,虽说随便他什么时候归还,但他还是想尽快了结。也因此他不仅当老板,还和最苦的出窑工一样卖力轮班,额外拿一份工资。这么玩命地干了半年多,就凑齐了欠款。项红父亲却说女儿不在,只能暂时代收,具体事宜还要等项红回来再说。
  
  等王侉子松了口气,也准备建砖瓦房时,镇上却陡然下达了一份文件,禁止村民砌砖盖瓦,随便翻建房屋,实在要修建必须要打报告审批,而紧靠江边的几个村,暂时将停止审批。这就意味着王侉子的瓦房目前是不能盖了。
  
  侉子起初并不买账,拆了草房,请来瓦匠木匠破土动工。村书记刘安国警告他别触犯“乡土政策”,惹了事谁都抗不了。侉子根本不以为然,继续我行我素。跟着安江和几个城管就来了,三下五除二推倒了新建的墙体。不用说,以侉子的火爆脾气当即打成一团,万幸双方都有顾虑,只受了些皮肉之苦,未伤筋动骨。侉子身架虽大,却寡不敌众,被几个城管扭送进了派出所,暗地里自然被收拾不少,着实吃了几顿哑巴亏。
  
  安江兄弟以为自己在执行公务,不以为然。苏芳和文文却有些担心,担心侉子会失去理智舍命报复,毕竟同住在方寸之地,眼睛靠鼻子,指不定哪天不注意就会遭了暗算,甚至会丢了性命。
  
  妯娌两个便一起去镇上找小篓,希望她出面调解,消除积怨。小篓听了事情经过,满口答应。当天就把侉子从派出所接了出来,劝解半天,然后教他一个缓冲法子,就是不请匠人把砖块密封,自己直接堆成墙体,做好门窗临时搁在墙中间,上盖的木梁椽子,自己也先随便按上,盖好茅草麦秆保持不漏就成。这样不能算翻建修筑,干部城管都没理由干涉,暂时对付住一段时间,等政策宽松了再说。
  
  侉子极其不服,却因现在他接替了项红的位置,歪好也算一方的头面人物,有了些顾忌,最终勉强应允,同时对小篓连连道谢。
  
  小篓心里明白,所谓“等政策宽松了再说”只是搪塞。据她所知,江心镇规划图已初步出台,住在五百亩乃至整个苇子村附近的人,很快就会全部搬迁,政府之所以不允许建造,是要在不久后动员拆迁时,少给出很多拆迁补贴。
  
  当然,关于这些,早就有了传言。且被传得风风雨雨,成了公开的秘密。只还未形成正式文件,小篓对侉子的敷衍,委实是无奈之举。
  
  暂且平息了侉子的怒火,另一件事也摆上了小篓和文礼的议事日程,那就是要收养一个孩子。
  
  当然,两个人都去大医院检查了不只一次,所有检测报告尽显示正常,医生的建议几乎全是滋补调理,效果是小篓越发的珠圆玉润,文礼越发的精力旺盛,却只见花开,不见果结。一些有经验的老人提议先抱养一个孩子压压头,兴许就怀上了。
  
  起初,文礼和小篓都不同意,眼看又过去了大半年,恰好去苏城出差的秦网突然递回了一个信息,让这件事成为可能。
  
  上次去苏城学习,高中毕业的文礼对机械兴趣不大,收效甚微,生产上老出错,被安排到人事科。仅念过初中的秦网学得倒是很认真,回来不久,便成了钢厂的技术骨干,常去苏城钢厂求取技术指导。一次偶然在厂外饭店吃饭时,遇到一个紧跟他进去用餐的女孩。女孩的雉山口音让秦网感觉亲切,就不自觉地搭上话闲聊,一问才知女孩就住在雉山县城里,刚大学毕业不久,现在苏城钢厂附近一家外资企业做文秘。
  
  分手时,女孩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说她有个外地同学,男友不顾她有孕在身,去了国外抛弃了她。她在犹犹豫豫中错过了人流时段,顺产下一个健康男婴,前天刚刚满月,想找个好人家收养了,请秦网帮忙物色一下,有意向的可以直接去找她们。
  
  秦网听了,马上高兴地说:“真实太巧了!我妹妹正要领养个孩子呢。”于是,立即把小篓和文礼的境况告知,女孩听了,说:“这条件应该可以了。要不?你先和我去看看,也好当面和孩子妈妈说说。”秦网求之不得,当即跟着女孩去了不远处的小区,在一幢住宅楼的两层停脚敲门,好一会,才听见里面隐约传出婴儿啼哭,一个戴眼镜的女孩抱着婴儿开门。秦网见是普通的两室一厅住房,其中一间房门紧闭,另一间杂乱无章堆满母婴用品,都是乡下少见的高档。简单说明来意,眼镜女孩相当满意,提出必须要领养孩子的夫妇亲自来才行。
  
  看看活蹦乱跳的男婴,秦网很是喜欢,立马电话告知了妹妹。小篓和文礼紧急商议了下,认为这是可遇不可求的天大好事。原因很多,一是孩子父母学历都很高,孩子智商不容怀疑。二是,虽说女孩并不要求留下文礼的地址姓名,保证说将来永不会要回孩子,这些话未必是真。但毕竟远隔千里,少了几许孩子大了回到生母身边的可能。三是女孩不要文礼任何费用,还会将她仅有的几千积蓄悉数送给孩子,说明这孩子铁定是其亲生的。
  
  女孩说:“生孩子不容易,抚养孩子更不容易。不指望他将来知道有我这个妈妈,只求你们好好待他,让他顺利长大。如果要了你们的钱,你们会将孩子当成买来的商品,很难付出真心抚养。再说,我能挺到现在,不是为钱撑的,只图个心安。”
  
  眼镜女孩背书似的这一席话,听起来有些牵强失真,却让秦网动容。他很诚恳地说:“我妹妹和妹婿可不是一般乡下人,经济上没任何问题,一定会像对待自己骨肉一样抚养。你出来打工不容易,出点营养费也是应该的,怎么可能反过来要你补贴,这事万万不可。”,
  
  第二天上午,文礼和小篓到了苏城,马不停蹄地和秦网去了女孩租住地。女孩已将婴儿的一切打包整理好,且购回了一大堆奶粉和纸尿裤,足够孩子一个月的消耗。三言两语简单沟通了几句,并没问及文礼的姓名住址,便让小篓把孩子抱出了门,前后仅十几分钟时间,顺利得让人难以置信。
  
  回程中,看着被女孩硬塞到孩子怀里的红包,文礼和小篓面面相觑,如在梦中。终于,小篓说她拉住孩子的小手和生母说再见时,妈妈竟没表露出一丝离伤,笑盈盈挥手,不像一个正常母亲的言行。文礼却不以为然:“这不奇怪,现在的城市女孩,世界观肯定和我们不太一样,喜欢玩洒脱。”小篓不服,说出另一个疑惑:“你听到没,那个关着的房间里,好像有女孩在闷声哭,我盯着看时,孩子妈妈眼睛有些慌乱。你说孩子的来路会不会有蹊跷。”文礼笑了:“你太多疑了。世上哪有倒贴钱的人贩子。再说,人家有怀孕和生育时医院的所有资料,应该不会有假?!不信我核对下看看。”小篓说:“反正我怎么看她都还是个大姑娘,根本不像孩子的妈妈。总觉得很多地方不对劲,又说不清具体是什么。”
  
  从文件袋里随手抽出些化验单,药单,只扫了一眼,文礼就笑了:“你是被好事冲迷糊了,很平常的事,到你这里咋就复杂了呢。你看看,我现在明白缘由了!因为孩子的妈妈就是秦小篓!”小篓一看,果然所有报告里,父亲的资料空着,母亲资料栏都标着自己的大名。不由惊叫出声:“同名同姓,怎么会这么巧!”
  
  文礼说:“看来这孩子的妈妈铁定是你!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信了。”
  
  小篓更是开心,亲着孩子的小脸说:“妈妈是秦小篓,爸爸是张文礼,从今天起,世上最幸福的就是我们家了!”
  
  被喜悦充塞得结结实实的小篓,没注意到文礼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愕,更不会想到,真正让文礼明白缘由的,并非那些有“秦小篓”名字的医疗证明,而是一张写着两人出生年月的纸。纸上没标明两人的名字,也没照城市人习惯用公历,而是采用了过去的庚帖形式,似在考验阅读者的见识,或是理解能力。
  
  让文礼惊愕的不只是那些并不陌生的字体,还有纸上并不陌生的生辰八字,属于婴儿亲生父母的生辰八字。
  
  一个星期后,文礼再也没能克制住探寻欲望,找了个借口和秦网来到苏城。不出所料,当他晚上独自去探访孩子生母时,两个女孩已退了租房,早没了影踪。
  
  站在空荡荡的楼道内,文礼百感交集,他明白,有个精怪般的幽灵,一直缠着他,折磨着他,这辈子都无法摆脱了。
  
  (16)对决
  
  “五百亩就像一只平底锅,想要掀翻这只锅,只要能颠得动锅把儿就成。这锅把儿就是三通口。”
  
  春节后没几天,临时组建的拆迁指挥部会议室里,刘安国这样介绍此次工作的要领,也是近期工作的关键所在。
  
  有人便笑称刘安国夸大其词,说三通口就六户人家,首先你弟兄俩一个是拆迁主要领导,一个是辅助拆迁的城管队长,你们两家的工作不需要做。其次,秦小篓是镇工办主任,她家的工作更不需要做。还有小篓的哥哥秦网,他家的工作也好做。仅剩下三户比较难缠,但项红不在家,她父亲的历史污点很多,连哄带吓,轮番开导,让他就范并不难。大侯最奸猾,但很识时务,应该没胆量为难政府。最烦心的是王侉子,上次没让他盖房子,已经惹恼了他,这次肯定会对抗到底。
  
  对这些议论,安江却不以为然:“王侉子是大炮筒子,只要激怒他,就很容易抓住他的把柄,稍微用点技巧策略,工作并不难做。动员拆迁不能上纲上线,更不能上法律。大侯最是阴险,估计早就揣摩权衡了取舍得失,定会有恃无恐,很难搞定。但我们真的强制执行,相信他也没法抗拒。最难拿下的倒是项红,别看她一个姑娘家,心机不输男人,还见过大世面。要是她回来,一定会成为我们最大的障碍。”
  
  一个声音小声说:“项红不用担心,她再厉害,一样会被刘书记压在身下。”一句话,便把知道内情的都逗笑了。
  
  事实上,也正应验了拆迁办的推断。文礼和秦网首先在拆迁协议上签了字,半个月后,两家同时搬出。因几幢安置房刚刚开工,文礼和秦网两家只好暂时住进了小篓负责的镇东窑厂。然后,刘安国弟兄也相继搬离。安江住进他的杂货店,刘安国则搬进了政府临时搭建的过渡房里。
  
  经过拆迁办的商讨,决定给他们带头拆迁的几家嘉奖,奖励款项高达各家评估金额的一半以上。小篓知道后,并不看好这种做法,又不能干涉拆迁办政务。几次说服哥哥秦网一起拒收这份奖赏,秦网却并不在意,小篓为此烦闷不已。
  
  更让小篓烦闷的,是孩子没抱回来几天,计生办的人就找上了门。说国家对领养孩子有严格规定,比如婚后五年未孕的,有医学证明不能生育的,孩子生父生母无力抚养的,等等多项条件,就算符合所有条款,也要先申请办理“收养证”。这些文礼都不符合,无疑触犯了多项计生法规。
  
  计划生育历来是农村工作的头等大事。因计外生育被罚巨款的有,被扒屋拘留的有,累及家人丢官卸职的有,被强行绑去做人流或绝育手术的有。干部们因有法规撑腰,工作起来最是理直气壮,怎么做都不算过分,致人伤残丢命也早不再是天方夜谭。
  
  好在小篓也是个镇干部,计生办还是给了她不小的面子,提议先将孩子寄养到外乡亲戚家,等全部符合条件了就办“收养证”,再把孩子接回来。
  
  不知为何,一向镇定冷静的小篓这次一反常态,断然拒绝了计生办的好意,对镇长亲自登门劝说也置若罔闻,如同当初嫁给文礼一样果敢。明确表示:别说丢官,就算要饭蹲监牢,也会亲自抚养这个孩子,更谈不上舍弃了。
  
  不过,小篓也没让干部们为难。主动缴纳了两万罚金,再让文礼辞职,自己边带孩子边坐等撤职通知。
  
  妻子对这个孩子如此钟爱,更增加了文礼内心的不安,可这种不安永远只能深埋在心底,使得他也郁闷不已。为了缓解这样的压抑,辞职的第二天,文礼就跟着一群建筑工人去建造码头,每天挥汗如雨地透支体力,心情反倒好了许多。
  
  看到一身尘土肌肤被太阳烤得焦黑的文礼,小篓很心疼,纵容他还是去厂里找个轻松点的事做,只要不当领导,别人就不会有闲话。文礼不从,说工程队的活想做就做,绝少受人闲气,自由痛快,钱挣得心安理得。
  
  这话,文礼很清楚是对妻子的搪塞,坚持去五百亩码头打短工,其实是想在上下班途中能见到一个人,一个他迫切想见又没勇气直接去找的女人。从不少五百亩的工友口中得知,这个女人不久前已经回到了三通口,现在联合了五百亩仅剩的十一户人家,一起和刘安国领头的拆迁人员周旋对抗,对抗中双方的行为和对话每天都有更新,成了建筑工人最具吸引力的话题。
  
  世事总是让人难料,文礼想见的人没见到,不想见的却找上门来。那晚刚走出工地,就被妹婿安江给截住,请他吃晚饭,说有要事商量。
  
  文礼对安江从来都不亲近,若不是看在妹妹文文份上,话都懒得说,这次却鬼使神差般没有拒绝。
  
  饭局设在码头工地上一家临时搭建的饭馆。文礼进去时,见到刘安国和五六个拆迁骨干也在,便要退出,硬被安江拽住不放:“一顿便饭,拉拉家常。”文礼说:“那就只吃饭,不说事。”
  
  一桌人真就不说事,海阔天空,家长里短闲聊。却让文礼越发别扭,趁着酒兴对刘安国说:“我现在出卖苦力,什么也管不了。小篓也等着被撤职。找我有什么事,快点说出来,我还要回家带孩子呢!”
  
  镇上一个副镇长也在座,摇头说:“听说柳主任也怀上了,是不?!为了一个没来路的孩子弄成这样,有点冤!”
  
  文礼笑着说:“小篓昨天刚确诊,你们就知道了!消息可真快!计划生育的事儿,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没什么冤不冤的。”
  
  接过刘安国递过来的一张打印纸,文礼以为是什么文件,扫了一眼却笑了。见上面写着:
  
  1:不要和拆迁办的人讲理。因为真理永远都在他们那边,我们永远都是在无理取闹,所以,我们能做的,只有沉默。
  
  2:不要提任何条件和要求。因为他们不仅不会少给我们一分一厘,而且还会故意让我们占不少便宜,更会要每一户保密各自贴补的钱款数目。我们提出的所有要求,一定都是不合理的,我们能做的,就是不发一言,面带笑容,表示理解并感谢。
  
  3:拆迁人员上门,能避则避,实在躲不开就热情接待。不仅要端茶递水,扫地做饭,还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要房子还没被他们全部摧毁,只要人还没被压在砖瓦下面,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不要去麻烦110和电视台,他们成天忙着汇报和采访大好和谐的形势,相当辛苦,根本不会有空理会我们这种小事。
  
  4:见到拆迁人员登门,我们最好都变成聋子,瞎子,傻子和哑巴。绝对不要自作聪明,因为我们的智商永远都不可能超越他们的预测,所以,我们最好不听,不看,不懂,不说。
  
  5:在拆迁人员面前,我们都是文盲。一不识字二不会写字。绝对不能用我们丑陋的名字,玷污了人民公仆高贵善良的眼睛。
  
  仔细看完,文礼实在忍不住大笑起来:“谁写的?这么明白事理!这么有文采!难得有这样的一等良民,你们应该高兴才对。”
  
  安江没好气地说:“五百亩还有第二个能做出这样的事么?!那几家现在都被她蛊惑了,成了一帮‘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主,随便我们怎么闹,他们都像断了气似的。现在,还真拿他们没办法。”
  
  文礼故意打着哈哈:“‘和谐拆迁’拆不了,那就来强硬的,直接用挖掘机掀了就是。”刘安国猛喝一口,苦笑说:“不饶弯子了。他们无非想多要点钱。想麻烦你去打探一下他们的具体要求。这事除了你,怕没第二个人能行。具体原因我就不多说了,你就爽快点,帮不帮这个忙?”
  
  文礼笑问:“其实不用打探也知道,他们肯定要求公开所有拆迁户的搬迁协议和确切的贴补账目,你们敢真公开么?不过,刘书记既然抬举我,去试试也成,就是不知道能给我什么好处?”
  
  见文礼这幅嘴脸,那个副镇长不快地插嘴说:“只要我们联合起来力保秦主任,她就不会被撤。再说,这次拆迁,我们也没亏待你和秦网,难不成你真想一辈子在工地做小工?!”
  
  文礼陡然将酒杯砸在桌上,炸出一朵绚丽的火花,四分五裂飞散开去,众人纷纷惊叫闪躲着汤水和碎玻璃。文礼已跳起来一巴掌将餐桌拍得摇晃:“凭力气挣钱,我乐意!当不当干部,不稀罕!我们早就提出过不要你们的狗屁奖励。况且,贴补的钱还在账面上,我们分文没见。你他妈的和我谈条件,瞎了你的狗眼!”
  
  副镇长也火了:“你他妈的算老几?看在秦主任份上,给你长点面子,你他妈的还真拿自己当人物了?!三天之内,啃不下那几根骨头,我跟你姓张。”
  
  “好!就怕这话是屁眼说的,不是嘴说的。我等着看你们的本事。”文礼推开劝解的安江夺门而出。
  
  去三通口的路上,文礼又好气又好笑,气的是没来由的惹一身骚,笑的是,那一通骂得真爽!
  
  夜幕下的五百亩已被拆成一片废墟,没了路径。只有孤零零的几户人家,和两台挖掘机魔怪般散落在废墟里,黑灯瞎火的,不闻一声狗吠。文礼推着自行车,小心翼翼在散碎砖瓦间走了半个多小时,才挨到三通口。
  
  三通口同样一片狼藉。王侉子房顶上的茅草已七零八落,木梁椽子都露了出来,已不能居住。项红和大侯的小楼虽还耸立着,却已找不出一块完好的窗玻璃,院门早就不知去向,楼下大门洞开,且倾斜在地上,连摆设都算不上了。不用问,文礼也知道这些都是拆迁办的“杰作”。
  
  但这里并不冷清,尤其是项红的上下两层小楼,灯火明亮,嗡嗡的小型发电机声,伴着吆五喝六的人声,老远就能听到。走进去才发现,几家钉子户户主都在这里,正围在一起打麻将。项红叼着香烟娴熟地码着牌,一副女赌鬼的派头。文礼视而不见,含糊地和众人招呼着。
  
  正坐庄的大侯反应快,硬把文礼拉到自己位置上,让他替两圈,说输了算他的。文礼也不推辞,便打边简单说了下今晚的事,让他们小心点。
  
  王侉子听了,气愤地骂:“狗娘养的敢硬来,我就跟他玩命。”
  
  大侯满不在乎地说:“随那帮狗娘养的怎么玩,我们只要不签字,能把我们怎么的?!开发商出了那么多,到我们手里还不到两成,其余他们都想吞了!可没那么容易!为什么不把每家每户的评估账目公开,还不是里面猫腻太多。发电的汽油我今天刚拉回来,有十几箱呢,等会哥几个都拎一桶回去,他们真敢胡来,我们就放火,要死一起死,和他们拼了!”
  
  文礼笑着说:“这可使不得!差不多就行了。他们干部也难做,不可能做到绝对公平。要是我们家小篓来搞,贴补说不定更少呢!”
  
  王侉子插嘴说:“小篓不一样,做事比姓刘的公平得多。凭她不要那个带头奖励,就让人信服。她来搞,贴补再少我都签字。”
  
  大侯附和说:“小篓做事没说的。她负责的两个窑厂,没听到一个工人有怨言。和我们同行都相处得很好,江心镇怕没第二个能做到。”
  
  文礼笑对大侯说:“应该说没第三个能做到。”
  
  众人愣了下,然后恍然大悟似的一起笑望项红。
  
  自从文礼进来后,项红始终一言不发目不斜视地专心打牌,对文礼他们的谈笑充耳不闻。
  
  大侯尴尬地拍拍头骂道:“小篓真可惜,我们只能说些风凉话罢了。要怪就怪狗入的计划生育,毁了多少人才啊!”转而又对文礼说:“听说你儿子漂亮极了,整个江心镇都在说呢,过了拆迁这事,我们都要去讨杯喜酒喝。”
  
  正说笑着,项红打着哈欠站起来对大伙说:“看来刘安国他们这回真急了。这几天晚上留当家的看着就行,老人孩子都留在窑厂住着,别回家来,免得给吓着。家里不方便的,暂时就住到我和大侯家来吧。实在不行,也别挺了,都把字签了吧。我要去苏城几天,处理点急事,明早六点的车。”
  
  大侯奇怪地问:“怎么突然要走?过几天不行么?”
  
  项红说:“苏城的租房要退掉,已经耽误好长时间了,不去交接下不行。你们继续玩会,我先睡了。”
  
  看着项红隐没到走廊深处房间里,文礼也心满意足地告辞出来。看外面微风习习,光华如水,不用说,明天肯定是个晴朗的大好天。
  
  (17)拆迁
  
  文礼没料到这次误会了项红的意思。
  
  见文礼提早坐在公交车上,项红愣了下,却只和熟人招呼,看都没看他,让文礼很失落。到县城转车时,项红没立即买票去苏城,而是转出车站,闪进附近一家茶室。文礼跟她进了灯光暗淡的包间,项红就一脸温怒地责问:“苏城的房租到期,我真要去退租。你跟来干嘛?我们不可能了,永远不可能了!”
  
  项红第一次用这种口气面对,文礼有些猝不及防。他陡然明白项红不一定就真爱他,何况就算真爱又能怎样?!他能离弃小篓么?更何况,他也未必就真爱项红。骨子里,他或许只是为满足男性的虚荣,寻求一件泄欲的工具而已。文礼一时为自己的卑鄙龌龊失语了。
  
  看到文礼痛苦扭曲的神情,项红冷笑说:“我做的一切,都是要你为当初的选择后悔。在我眼里,你还不如安国。虽然他开始用我爸过去犯的错要挟,骗我说不从他就要把我爸抓去坐牢。但他供我念书,让我家过的安逸。你给了我什么?被你气走的那一年,我在外面受过多少苦,受过多少侮辱,你不会知道。告诉你,我卖过,被一个当官的包过,他出事了我才回来。我回来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报复。我要让你们后悔一辈子......”
  
  项红还说了些什么,文礼记不清了。只觉头脑一片空白,他已经无法对这个世界给出一个准确的判断,就那么失魂落魄地晃荡到晚上才回。
  
  文礼不会想到,项红违心地训斥完,却在去苏城的车上整整哭了一路。更不会想到,因为昨晚他和那个副镇长争执,博得一时痛快,却间接害死了两条人命。
  
  那晚文礼愤然离开后,几个拆迁骨干当即商议策划第二天的强制行动,决定先拿下大侯,因为现在就他和项红的房子完好,其他都已被城管折腾得千疮百孔,没法子住了,而项红虽说已和刘安国撕破了脸面,没了顾忌,可究竟是女流,不方便乱来。更何况,再怎么说也和刘安国有过一腿,多少还残余些情愫的。
  
  就这样,几个干部反复斟酌到每个步骤每个细节,确认万无一失才散。
  
  回去后,刘安国总觉得不踏实,妻子苏芳知道后,极力反对。但她明白作为拆迁主要领导的丈夫不能不参加,便再三告诫他能不出面尽量不出面,说那个副镇长是外乡的,得罪人无所谓,他们可还要和大侯他们眼睛靠鼻子的过日子呢。
  
  听妻子说得严重,刘安国也担心了,感觉很辣手。苏芳最后想出了法子:明天正好星期六,刘飞不上学。一早自己就带刘飞先去三通口,假装在自留地里摘菜。看到僵持不下闹得凶了,就装肚子突然疼痛什么的大叫,这样,刘安国就有最好的理由脱身。再说,就算不能离开,冲突起来,也好帮着圆场,起码他们不会拿女人和孩子怎么样。
  
  刘安国连连叫好,夸奖妻子聪明,苏芳没好气地说:“你们如果先整项红那骚货,我才懒得管呢!”刘安国嘿嘿两下,没了下言。
  
  果然,拆迁办的人一反晚上去钉子户家守夜的习惯,几十号人七点便将大侯堵在屋里,轮番威逼利诱。说是有条件有要求可以提,不签字就不许出门。大侯不理不睬,最后,干脆避到楼上继续睡觉。
  
  一会,王侉子来找大侯一起去窑厂,被拦在门外不让进。于是,一个在门外,一个在楼上阳台,大声商议窑厂的事,没完没了。几个邀来的混混沉不住气了,推王侉子离开,一个伸腿将他绊倒,其余几个一拥而上,死死抓住王的双手,出拳的出拳,抬脚的抬脚,一阵乱捶狠踢。同时,嘴上却大声叫着:“大叔走好----怎么就摔到了?-----我们拉你起来-----哦,年纪大了-----腿脚不灵便了------站不起来,我们扶你。“
  
  王侉子眼都红了。死命忍着一声不吭,脸上汗水直滚,捂着肚子摇晃着站起,拼力挣脱开众人,刚往回走了两三步,又瘫坐到地上,嘴里喷出一口血来。众人慌了,呼的一下散开。
  
  “你们太过分了,快叫救护车!”苏芳叫着跑过来拉。就听有人说:“是他自己摔倒的,我们只是做好事扶了他一把。这里所有人都可以证明。”
  
  侉子看看开心谈笑着的一大堆人,突然跳起来,一把抱住刘飞跑进自己屋里拴上门。众人惊呆了,追过去推门。那房子本就是侉子自己胡乱堆起来的,早已被拆迁办糟蹋得摇摇欲坠,这一推,整个房子都开始晃动。侉子在里面沉声说:“谁敢进来,我就放火。”
  
  跟着,一股浓重的汽油味便溢出敞开的窗户,众人惊住,不敢轻举妄动。七嘴八舌乱嚷:“姓王的,你这是犯罪!会被枪毙的,有话好说,快放了孩子!”侉子闷声说:“让扶我的副镇长进来换孩子。”外面那个副镇长一听,脸都吓白了,忙避得远远的。
  
  安江站到窗口叫道:“左邻右舍的,我们也是没办法。伤在哪我们帮你看医生,保证不要你一分钱。什么损失都补给你。整个江心镇都知道你是响当当的汉子,不要拿孩子出气。你把门打开,我来换孩子,成么?”侉子咳嗽着,晃动手里的打火机摇头。
  
  苏芳边趴在地上磕头边哭叫:“老王,是我们对不起你,放了孩子吧。”抬头见侉子犹豫,苏芳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跳上窗台,蹭翻了十几块砖,爬进屋里。侉子看看被吓呆的刘飞,松开了手。苏芳抱住儿子,见地上一滩血,叫道:“老王,别撑了,快上医院。”侉子又是一口血喷出,人便倒了,壮实的身躯砸上砖头铺设的地面,打火机脱手标出,在灶台坚硬的砖面上爆裂开来。紧跟着“轰”的一声,屋里瞬间成了一片火海。苏芳拼力将刘飞从窗户扔了出去,房顶就塌了......
  
  (18)尾声
  
  110终于有了空闲,火未完全扑灭,警车就开过来带走了在场的所有人。并发挥出了惊人的办事效率,当天便侦查出事发缘由:是两个看热闹的社会混混滋事。
  
  同样,电视台也不忙了,当晚,“江心镇居民绑架人质,暴力对抗政府拆迁”的新闻就上了电视。
  
  第二天,地委和县委先后派人来到江心镇紧急处理。参与这次行动的所有干部被当场撤职,城管人员全被辞退,两个打人的混混被拘留半个月。大侯被刑拘,因他和王侉子预谋策划了“反政府暴乱”,并提供了作案工具----汽油。
  
  四天后,项红回来了,马上在大侯和王侉子家属的请求下接管了镇西窑厂。
  
  一个星期后,秦小篓因违规收养孩子被降职为苇子村书记。
  
  上任当天,小篓独自来到镇西窑厂,项红和所有钉子户二话没说都在拆迁协议上签了字。
  
  临走,见边上没人,小篓看看项红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孩子很可爱!我很喜欢。”
  
  项红笑了:“不好意思,都忘了贺喜呢。你自己也快生了,为别人的孩子付出这么多,值得么?”
  
  小篓笑着反问:“一个姑娘家,为了一个不可能成为她丈夫的没用男人,不惜偷偷地舍命生子。你说值得么?”
  
  项红一愣:“你-----你是说那个外地女孩?听说还和你同名同姓呢!真巧!”
  
  “那不过演了一场戏罢了。其实孩子的亲生妈妈姓项名红。”小篓淡淡地说。
  
  项红脸色马上变白了,低头喃喃地回:“对不起。”边从包里翻出一本“出生医药证明”,孩子父母的名字赫然打印着张文礼和秦小篓。
  
  小篓收起证明,叹息说:“我们好傻!”
  
  也是那天,有人看到江心镇的两个出色女人抱在一起又哭又笑,没人知道她们是开心还是伤心。
  
  半年后,项红嫁给了丢官丧妻的刘安国。紧接着,便将窑厂还给了政府,所有盈利均分给了王侉子和金大侯的家属。然后,项红带着刘安国和刘飞去了苏城,并在那里买了房子定居下来。
  
  两年后,在秦小篓等人几番周旋下,金大侯被无罪释放。
  
  回到江心镇当天,大侯独自步行过了通江大桥。站在“雉山工业园区”巨幅标牌下,他看到五百亩已经竖起了十几座塔吊,各种房舍都在紧张有序地建造着。通往三通口的路,也被立着的一块巨幅效果图阻断。画面上,原来的三通口被一长串高档合金镂空珊栏围着,颇具现代艺术风格的门楼边,立着一方长方体巨石,上刻着六个龙飞凤舞的烤漆红字:雉山湿地公园。
  
  (全文完)
  

4#
发表于 2013-5-29 21:14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牧歌 于 2016-9-2 12:45 编辑 <br /><br />邱版还是一如既往在这里坚守,感动这份坚持和不舍。
谢谢。因为工作生活,很难专注于文字,也很难坚持和老师们互动,请谅解。 [/quote]
多来交流啊!

3#
 楼主| 发表于 2013-5-29 11:34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牧歌 于 2016-9-2 12:45 编辑 <br /><br />欢迎混混。不错的一篇,精华! [/quote]
邱版还是一如既往在这里坚守,感动这份坚持和不舍。
谢谢。因为工作生活,很难专注于文字,也很难坚持和老师们互动,请谅解。

2#
发表于 2013-5-27 13:23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牧歌 于 2016-9-2 12:45 编辑 <br /><br />欢迎混混。不错的一篇,精华!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联系我们|小黑屋|Archiver|中财网站 ( 浙ICP备11029880号-1     浙公网安备 33010802003832 )

GMT+8, 2025-1-19 03:07 , Processed in 0.137593 second(s), 21 queries , Gzip On.

Powered by Discuz! X3.2

© 2001-2013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