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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竹枝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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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4 00:1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竹枝词

    自北方的菊城来到更北方的疗养胜地北戴河,时间仿佛倒流,从溽暑熏蒸的七月,一下子返回到潮润清凉的四月天。


    在这里,林霏见识了另类的雨,它绵密,匀实,劲挺,那样白亮亮的珠线,垂垂地敲打着草坪和莽苍的马尾松,油汪汪的墨绿上,浮着一层薄纱似的乳雾。不疾不徐的雨脚,几天几夜不歇气!


    初来咋到的兴奋,置身异地的想入非非,都被一场连阴雨搅得湿乎乎的,伴着房间里潜滋暗长的潮气,他似乎闻到了情绪发霉的味道。


    同来的三十多名男女,都被满满当当地塞在楼下的十多个房间里,他们通宵达旦地打扑克,搓麻将,噼里啪啦,叽里咕噜,突然爆发的笑声,刚揭开锅盖的蒸汽一样四下里乱窜。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把无聊的时间打发掉。


    林霏在二楼独居一室。入住的那天晚上,下巴尖上点着一颗美人痣、肤色白皙的女经理,细声尖嗓地指挥着。大家分男女自由组合,三人一个房间。作为公司本批疗养团的领队,林霏安排好大家,回头发现自己正好单着,又恰巧一楼人满,女经理一挥手,他便上了二楼。


    这无意间的机缘巧合,正随了他的心。他好静,喜欢独处,喜欢置身事外的隔绝。


    二楼清静,适宜读书,小寐,冥想。走廊中间有阳台,设圆桌和沙发,有时,他就一个人坐在那里喝茶,听雨,看满院疯长的草木,还有街道上稀稀拉拉的伞花,歪歪斜斜地向着海边飘。


    有时,他回到房间,慵懒地斜依在床上,看一本《宋词鉴赏》,碰到会心的句子,也默诵几遍,和着淅淅沥沥的雨声,神思走远。


    门被叩了两下,声音轻细。他打开门,原来是莜竹,便赶紧往里让。“偌大个疗养院,都让我们这伙子人闹翻天了!除了你这里,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清静地儿!”她笑盈盈地看着他,自顾说着,顺带着在靠门的一张床上坐下来。


    一身花边串珠泡泡袖雪纺衫,提花复古高腰包臀短裙,显出凸凹有致的身段。她说,“一楼的夜猫子们怕是憋屈疯了,整宿整宿地打扑克、搓麻将,害得我也睡不好!”,说着,明净的脸上水汽样漫上来一层倦意。


    林霏说,“天气预报说明天没有雨,我们可以出去痛痛快快地玩,一扫这几天的晦气!”


    “太好了!”莜竹的眼神里全是期待的光亮。“可别再下雨了,否则,我们这次疗养,就变成彻头彻尾的养病了!”


    林霏被她这句话逗乐了。屋子里有一种欢欣的气氛,润润地弥漫,这是他独处时所没有的。


    见他手里拿着书,便说,“这个年代还喜欢读宋词的男人少之又少,男人都忙着挣钱去了,还敢读宋词的,不是贵族遗少,就是新发迹的新贵。”


    林霏又被她说笑了。她接着说,“宋词里写雨的句子很多,秦观的‘无边丝雨细如愁’写得纤巧,晏殊的‘落花风雨更伤春’,写得见心境,柳永的‘对潇潇暮雨洒江天’是少有的苍凉开阔……。”


    林霏说,“宋词中,我偏爱李煜、秦观和辛弃疾,前两位婉约,风采神秀,后一位,气吞万里,壮怀雄放,在艺术特色上都达到了极致!”


    俩人你一言,我一语,探讨了会子宋词。莜竹立起身,要走的时候,有意无意地问他,“你自己一个人不闷吗?”她带着探究者的神态,话问得关切,认真。林霏说,“有什么可闷的?有书可读,窗外有风景可看,还有你可以上来说说话。”这话,他说的信口开河,口无遮拦。


    莜竹的脸一红,眼睛里,一种顽皮的光烁,向外撞了撞,还是被一种矜持按住了。“好!那我今后就常来串门,你可别恼我!”她撂下这句话就走了。



    午夜,雨停。竟有一弯眉月,穿行在云影之间,给人以柔媚的魅惑和美好的期许。


    凌晨四五点钟,有人打林霏的手机,他迷迷糊糊地接起来,竟是莜竹,她说,“雨已停了很久!大家都去赶海了,我们也一块去吧!”声音急切,充满不容置辩的亢奋。


    他被她的情绪感染着,胡乱穿上衣服,稍作梳洗,就很快来到一楼门口。莜竹正等在那里。此时,曦光还没有放开,四下里还是浅灰的暗,隐约间,见莜竹穿着网纱短袖圆领T恤,着松紧腰短裤,脚上平底纯色凉鞋,提着小桶和网抄,一副下海摸鱼的装扮。


    海很近,沿着一条浓荫深巷似的马路,走上十分钟即到海边。海尚没有醒来,水天混沌未开,海水平静,和缓,有着落潮的温情。天空中布满白鳞样的碎云,间有丝絮状的微霞,从东方铺过头顶,向身后渐次淡去。


    在开阔平滑的沙滩上,早起的游客都忙着捉虾蟹。小蟹们躲在浅水的石缝里,它们乖张,机巧,精灵,并不容易捉到,林霏和莜竹费了半天劲,才捉到纽扣大的几只。


    赶海的人骤然增多,杂沓的脚印,瞬间把沙滩的肌理弄得残破不堪。林霏抬起头,看到远处海岸线凹陷的一段,岸边怪石嶙峋,人员稀少,便喊上莜竹向那边走去。


    行不多久,他们被一处险滩挡住。岸变得壁立陡直,水深过腰,水中乱石堆砌,或露或隐,人走在上面,醉酒样摇摇晃晃。此时,莜竹身形飘忽,仿佛一只失控的蝴蝶,满脸惊慌失措,伴着声声尖叫,数次几近于落水。


    林霏返回来,俯身在前一块石头上,向后一块石头上的她伸出手,并鼓励她大胆向前跳。脚一跳上另一块石头,手便被林霏瞬间捉住,连同腰身也被他搂定,借以抵消向前的俯冲。


    置身海边,人会变得无所挂碍、忘形。他俩犹如玩一种童年游戏,惊险刺激,快乐得像俩孩子。每跳过一块石头,还击掌相庆。


    不过,他们还是玩昏了头,在一块狭促的青石上,莜竹一头把林霏撞进水里,他在跌足的瞬间,没忘了及时松开了莜竹的腰,避免了双双落水。


    莜竹先是惊叫了一声,见林霏挣扎着立起身,水到腰际,放下悬着的心。又见他浑身湿透,一副落汤鸡的样子,有辱平日的斯文,竟禁不住咯咯笑起来。


    林霏也跟着笑了。他干脆就站在水里,让莜竹扶着他的肩膀和头,迈过了一块又一块石头。


    水变得越来越浅,岸势回环迂阔,渐趋平坦,最后刚刚没过脚踝。此处,他们随意翻开碎石,就能发现四散奔逃的小蟹。也有个大的螃蟹,就那样桀骜地趴在水洼的绿藻上,若用手抓,也不怯让,不容分说就迎头钳住。


    莜竹不时爆发出快乐的尖叫,她一边炫耀着“战利品”,一边翘着兰花指展示“代价”,她玩得投入且尽兴。林霏也被钳了几次,近乎于出血,只是当着莜竹,没好意思喊出声。好在他们只是玩,并不拿着捉螃蟹当真。


    终于累了,俩人坐在一块巨石上看日出。同在平原上长大,对海充满了好奇和敬畏。海风吹拂着莜竹的长发,垂落的留海,拖曳着翻滚到肩上,更显出她光润的额头和轻巧别致的下巴。


    虽说同在一个单位,但对于拥有六千多名员工的大型国企来说,林霏对莜竹了解不多,二人在工作上不搭界,近乎没有交往,只知道她是新产品开发中心的一名工艺设计师,工作内容与服装面料和花型设计有关。俩人偶尔在厂区擦肩而过,也只是彼此微笑一下,算作打招呼。


    可她的形象气质,毕竟是能引人关注的那类,林霏对莜竹有着轮廓式的感觉,她娴静端庄,在内敛的某个节点上,能恰到好处地节制。她情思缜密,又善交际,在收纵之间,圆润自如,在泛泛的人际交往中,脸上有一贯的平和与从容。


    这时,东方正红光漫天,巨大的帷幕之后,一股按捺不住的活力,急于遁脱掉千丝万缕的羁绊,让自由之身遁脱而出。似乎连大海也心旌摇荡,晃漾着碎金万点,叫人神驰目送。一时,俩人都被这一幕视觉盛宴震住了。


    莜竹的表情,是那种心悸的钦慕。她看日出的眼神,含着不为人知的复杂,有矛盾的交织、含垢的自怜和无以聊发的伤情。这样的眼神,把林霏吓了一跳。仿佛一张美丽的脸上,有着两个人在切换,交叠,重影,直至最后,变得愈加琢磨不定,变幻莫测。


    他疑心,面对大海的莜竹,才是自然状态的莜竹,才是一个人的莜竹。果真如此,那她又为什么会这样?


    一个谜样的女人,引发了他窥视其内心的欲念,他想把她看清,看懂,看明白。好在他可以更多地接触她,二十多天的疗养时间,半天集体外出观光游览,半天自由活动,加上早晨、中午和晚上也属于他们,他有足够的时间破译她。


    在联峰山,莜竹穿一身圆点连衣裙,中有抽带,下有百褶,属于大蝙蝠的版型设计。绣花蕾丝的蝙蝠袖,若隐若现地衬着酥白的膀臂,修肩细腰,身材曼妙。与之相比,其她女人的穿戴相形见绌。


    女人们都知趣地与她保持距离。疗养团的男人为数不多,仅有的几位,都有意无意地围着她转,众目睽睽之下,有的就大献殷勤,惹得女人们乱翻白眼珠子。莜竹还是一贯的平和,对于他人的关照,她推挡从容,拿捏得自然得体,恰到好处。


    临近半山,大家开始结伴分头活动。林霏作为领队,由于等候掉队人员反而落后。当他气喘吁吁地登上山顶的凉亭,发现只有莜竹一个人在等他。


    二人相视一笑,又无话可说地沉默了许久。坐在亭子里,四周花草丰茂,林木葱茏。蝉鸣噪耳,溪流潺湲。远处的海,近岸的楼宇,尽收眼底。天空云影徘徊,群山环抱之间,紫气缭绕,大喊一声,山鸣谷应。


    下山的路舒缓,平坦。林霏随手把莜竹贴身的樱花粉色斜跨包拎在手里,二人相跟着下山。看着她风姿绰约的后影儿,在石阶上轻灵跳跃,林霏惊艳不已。



    他一想到自己的妻子,就分外痛惜,她已多年不知裙子为何物。这个与己同床共枕的女人,三十岁刚过,身材的发展方向,就义无反顾地向着俄罗斯娘们的款式狂奔起来!他说一句,“你该注意一下体型!”,她就说,“还不是给你生儿子才弄成这样!”


    他喜欢长发飘飘的女子,她不是;他喜欢裙钗窸窣的女子,她不是;他喜欢宋词里闺怨式的女子,她不是;他喜欢优雅风情的女子,她不是。她变得粗枝大叶,再无未嫁时的半点影子。她一头扎进柴米油盐的日子里,庸碌,琐碎,忘我。


    或者是生活改变了她,或者是她残忍地蜕变了自己,或者二者兼有。总之,她碾碎了他所有关于女人美丽与浪漫的想象,让他感受着一种人生的缺失。他们之间当然有爱,有肌肤之亲,有彼此的牵念和疼爱,有生活的设想和憧憬,有苦难的分摊和担当。但却没有激情,没有顾盼之间的震颤与精神上琴箫合奏。


    “不知莜竹有吗?她的情感世界里有琴箫合奏吗?”林霏不得而知。前边,莜竹正翘首等他,这个负重的男人又落后了!这次,不知是源于一个女士包的分量?还是源于他纷纭无边的心事?

    在旅游旺季,这里十成有八成人是外地游客。夜生活异常丰富,从临海的疗养院,到花灯夜放的市区,走着用不了十分钟。


    疗养团的男女们,三五成群,男女结队外出,这里面自然有安全因素的考虑,
还有一层,男女搭配,颇多趣味。


    夜风温凉,就像他俩并排走着,莜竹飘飘的裙稍偶尔扫到林霏的小腿上,有滑滑的酥痒。在别人看来,他俩很像多年的夫妻,业已走过如胶似漆的年龄,在共同生活的磨砺中,彼此开始懂得各自放开对方,保持半步审视和打量的距离。


    他俩都爱工艺类的小玩意儿。材质各异的手链,五光十色的贝壳,奇形怪状的卵石,商铺里,地摊上,琳琅满目。


    碰到瞧上眼的,就拿在手里把玩一会儿,并不真想买。一个瘦长脸的女人,鼻梁两侧有着芦荟白点子样雀斑的摊主,见莜竹把一串玛瑙石捻在手心,露出三分喜爱的神色,便说,“妹子,这是纯正的西藏天珠原石,鸳鸯戏螺的图案,价钱不贵,还比大商店便宜好多!”话说到这里,她扫了一眼旁边的林霏,接着说,“妹子,你该买两串,与老公一人一串,戴在手腕子上,特搭,特有情侣味!”见莜竹不动声色,又对林霏说,“大哥,你两口子特有夫妻相,多大的福分,才能娶上这样靓的妹子,你不该疼疼媳妇么?”


    林霏脸红到了耳根,他难为情地看莜竹,莜竹反而嘴角绷着一丝受用的娇嗔,眼睛故意不看他,仿佛一松劲儿,就会笑弯腰。


    此地风味小吃以海鲜为主,大海蟹,干贝,海蝗鱼,一应具有。晚间,俩人在大排档上吃清蒸梭子蟹。林霏坐在莜竹对面,看她手法娴熟,轻车熟路地拨开蟹壳,露出里面籽粒盈实的蟹黄,轻荡一下腮边的发丝,一边努起好看的唇舌,一边微倾颀长的粉颈,把一件露肩无袖碎花连衣裙挡住,吃起来优雅,大方。


    相比,林霏就显得笨手笨脚,吃相不好看。吃到忘情处,多年屡教不改的吧唧嘴也出来了。莜竹倒不以为意,还时不时帮他剥蟹壳。


    女人若秀色可餐,必漂亮,哪怕情人眼里出西施也行。除此之外,林霏还想到一条,那份温婉体贴也必不可少!


    有时,他们也找一家酒吧坐下来,构架古朴的休闲长廊,以竹为材质,给人以荫下乘凉的意境。白天带着一群人游山玩水,此时,坐下来,在一个角落里享受坐下来的好处,温馨,舒适。一边就着八脚鱼喝红酒,顺带着品尝当地名吃四条包子,一边沉浸在撩拨情怀的音乐里,载沉载浮。


    音乐带给人异乎寻常的想象,在空间和时间被打通的瞬间,有记忆的再现和情感的呼应。五彩缤纷的灯光,晦明变化,在色调的切换和辉映背景的营造下,莜竹冰清玉洁。


    一首欧洲名曲“斯卡布罗集市”的前奏响起,莜竹说,“也许是女人的原因,我喜欢保罗西蒙和加芬克尔的男声版,比女声版的更动听!”


    林霏说,“你说的对,我恰恰喜欢莎拉布莱曼的原唱!”这时,舒缓、轻柔的音乐里,破然而起的刚好是男声,他冲她挤了挤眼,右手在目视的前方翻转了一下,手心朝上,意思是“请吧,你的来了!”


    莜竹没有反应,她早已被那干净、清澈、抒情中又带点伤感的男声带走了。一脉清溪淌水的声音,仿佛从幽谷,从飘渺的海上,从幽静的深巷流出,带着棉花糖样的柔软和甜,轻轻一荡,就把心融化了,卷走了,一起朝着柔情蜜意的爱的天堂飞升了!
    莜竹是沉醉的,也许她邂逅了那个为自己唱歌的男人,他穿梭于海天与繁华的闹市之间,隔着时空,用香草和鼠尾草捆成爱意的信札,随着清风流水,以柔软的期许寄托爱的执着和炽热。


    林霏想,聆听这样的歌声,女人都会心动,哪怕只是一瞬。只要她还热爱生命,热爱俗世的生活,热爱独一无二的自己。一个男人心语呢喃的爱之倾诉,便是对自己最大的褒扬、善待和尊重。她会源于这份爱的厚重愈加爱自己,并在爱的回应和燃烧中推及他人,直至忘我,舍生。


    人的情感是相通的,林霏沉浸其中,伴着纷纭的想象,有了寄情的快乐和亢奋。他看对面的莜竹,她神情落寞,身体僵直,偶然间窜跳过来的灯束,蝴蝶斑样扑打在她被发丝遮蔽的脸上,显得愈加迷离,虚幻。


    偶尔,她把深埋于暗影里的脸浮起来,习惯性地甩一下眉睫的发丝,动作依是林霏喜欢的那份优雅。借助灯光,林霏也看清了她的一双妙目,此时却汪着两眼泪,流不出来,也赶不回去。



    无法想象,一个外表丰仪俏丽、阳光洒脱的女人,在另一些场景里,为何会如此多愁善感?林霏不得而知。莜竹必是内心有故事的人,一如这多变的海,一如海边的这个城市,有着不为人知的过去和现在。


    连着几个晴天,白亮的日头,上午十点就有了毒辣的蛮力。一直持续到下午的四五点钟,人们才从庞大树荫掩映的矮楼里钻出来,一色下海游泳的打扮,趿拉着鞋,懒散地向海边走。


    在林霏看来,北戴河是一座雌性的城市,从绸带样的街道,到娇小玲珑的楼宇,从细腰样的深弄,到襟飘带舞的大块绿化带,从碧澈的天空,到遍地彩锦的花草,无不带着女性的温柔。


    尤其海边,与海天浑然相融又倍加增色的,一定是那些身着泳装的美女们。这里,随处可见身材傲人的俄罗斯女孩,就穿着最为简约的比基尼,一猛子扎在水里,个个身手不凡,伴着声声兴奋的尖叫,快活得就像一条条溯流而上的美人鱼。


    莜竹戴着一顶包边碎花大沿遮阳帽,麦秸黄上缀着印花飘带,风情别致。外面穿了一件玫瑰红的无扣防晒衫,宽大松弛,垂垂曳曳,刚好至大腿的根部。脱掉这些,就露出里面的霓彩幽兰连体泳衣,很好地显出了颀长的颈和性感的锁骨,胸口处开合有度,令人朦胧暗想,至小腹处,有一小片心形的镂空,恰恰露出圆润的肚脐,宛然豆蔻之花。她甩掉两只T型一字带坡跟凉鞋,慢慢向海里走去,海水至腰际,就欢快地游起来。


    林霏不由得暗赞一声,“这个女人穿泳装真好看!”随手把一个救生圈扔给她,然后吸一口气,把稍显不争气的啤酒肚抽了抽,又自恃一套小河沟里练就的水性,救生圈也不拿,便一头扎进海里。


    海浩渺,无际,置身其中,岸反而显得式微。世界变得单一,眼里只有圆天,海水。尘念被推搡到远处,意识集中在身体的舒卷上。身心有失重的自由感,却又自由得有些心悸。


    莜竹已游到离岸较远的地方,她橘红色的游泳圈,孤单地出没在汹涌的浪头里,在翡翠绿的海水上,仿佛童话里一只若隐若现的镯。


    林霏游到她身边时,己累得气喘吁吁,他在小河沟里养大的水性,上不得大台面。此处,脚已探不到底,水深过人。有一丝隐隐的不安,犹如一粒海水,在吸气的瞬间跳进嘴里,有咸涩的味道。


    莜竹把游泳圈推给他,自己兀自游起来,动作是在泳池培训过的那种,规范,连贯,美气。她修长匀称的身子,在水里显得更加丰满、立体,有大理石雕塑的质感和优美流畅的线条,整个人愈发显得富有生气和活力。


    蝶泳,仰泳,蛙泳,自由泳,她都驾轻就熟,相对而言,林霏就只有那几下子狗刨了。一个游泳圈,俩人倒替着用。一个歇着,一个游泳,游泳的累了,再交换一下。


    直至都累了,两颗湿漉漉的头,就隔着一个游泳圈说话。她平素卷烫的长发,伏贴在后背上,露出天然去雕饰的一张脸,不着粉黛的莜竹自有另一番清水出芙蓉的韵味,眉眼盈盈处,闲花淡淡春。


    林霏素来不善与漂亮的女人打交道,尤其是和漂亮且颇为心仪的女人独处,愚讷窘迫之态尤甚。相隔很多年了,他还是再次这样近距离地端详一张女人的脸。海的包容、坦荡和热力,唤起了他阳刚、狂野的一面。


    此刻,这个与己深长对视的女人,她的眼神是在少年的梦里无数次出现,是他在苦苦寻觅若干年后,在无望的放弃时,恩赐式的再现和重温。她一直存在着,从没消隐和遁逃,且在生活的一隅,一直注视着自己,就像此时,他与莜竹只隔着一个游泳圈的距离,相看两不厌。


    在水中,即使是手搭漂浮物,身体也很难保持平衡。他水下乱舞的脚,无意间踹到了她的小腹,他们都为这样的意外慌乱着。莜竹呻吟了半声,又把另半声咽了回去。而他的脸是烧灼的红,似乎把脸颊两侧的海水也烫热了!



    在堰塞湖,他们第一次被水天一色的蓝所震撼。蓝是北方更北的蓝,是青釉至纯的蓝,是走进去就会融化,走出来再无妄想和杂念的蓝。


    北方的山水,粗犷阳刚,阴柔秀丽,二者形神兼顾,仿佛一幅丹青长卷,逶迤延展,绵亘千里,煊赫地铺卷在北方大地上。在高天厚土的苍茫背景下,群山起伏跌宕的臂弯里,睡着一汪汪水银样的湖,它们安祥,恬静,清新,只为一些乐山好水的人醒来,宛若处子,不见时光的风尘和岁月的留痕。


    山水具有自然亲和的力量,不像人与人之间,源自太多功利、敏感和多疑,彼此的深入,带着犹疑的探寻。纵然是需要排解的伤害,也不轻易示人。


    可是,自然是一面镜子,那上面映着人类的渺小和无知,还有生命的羁绊以及生命无以自拔的尴尬。


    林霏与莜竹在一起,几乎不问及彼此的家庭,即使谈及,也一带而过,似乎这样的话题,会破坏掉二人之间的一种氛围。


    面对自然,他们时常有这样的惶惑。他们从彼此的身上,发现了另一个残缺着的自己。在外在的光鲜之下,难掩生命底子上那一层烟火色。


    山顶上,蜂蝶扰攘,叫不出名样的野花,半开半合,随心所欲地散缀在低矮的灌木丛里,二者模糊不清地铺排到山脚,漫山遍野。


    林霏与莜竹,相挨着坐下来。她身上惯有的茉莉香味,与四周或浓或淡的花香纠缠在一起。这样近,他甚至能看清她翕动的鼻翼,听到她怦然而动的心跳。她的表情是落寞寡欢的,眼神变得复杂,伤情。


    她目视的正前方,是一泓深潭样的镜湖,被四周的小山挤压着,狭窄处有碧痕一线的窒息感。两只蝴蝶不合时宜地翩然于头的上方,她显得愈加茫然,孤苦无依。


    她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你听吗?”是给他说,又像是给远处的另一个自己说。轻飘飘的山风,此时增添了些劲力。她转过脸来,轻柔的气息贴着他的耳畔,似乎要把他吹化了。


    这样的情境和语调,在猝不及防的瞬间,令他不置可否。但她说话的节拍快过了他的反应,不待他有所表示,却兀自说开。


    “大学里,一位被众多男生宠坏了的女生,在情感的依托上还是一片空白。她无视众多的追求者,却偏偏爱上了身有妻室、才华横溢的青年教授。这原本是学校里最落俗套的爱情版本,可源于她当时的单纯,狂热,痴情,在教授的推波助澜下,二人把一曲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传统段子,弄成了课上课下的校园经典。”


    风撩起莜竹额前的发丝,仿佛一些远年的记忆,纷乱,缭绕,纠结不清。


    “要命的是,教授中途易帜,她自然落下了笑柄。参加工作后,她发现自己已无法去爱,哪怕面对心动的男人,她也无法组织起一次像样的冲锋。大学时代,恰似一场青春的浩劫,她所有对异性的期待和美好,都被那个教授洗劫一空。”


    莜竹一边说,一边随手掐下来一节艾草,放在手心里把玩着,它挫伤的茎部,淌着绿色的汁液。


    “就迟迟未嫁,却又迫于家庭的压力,最终,凭天由命地嫁了个公务员。男人深谙官场之道,加之又有些社会背景,不过七八年,已是身居要职的人物,带来的现实好处自然很多,衣食住行,都随着他的升迁之路,打着滚地更新换代。”


    一件欧根纱拼接百搭连衣裙,仿佛幽蓝的火焰,简约的碎花装饰,更显得莜竹雍容,端雅,落落大方。


    “但这些,并不能抹杀掉二人的隔膜。他醉心于仕途的投机习气,把他人命运操弄于股掌之上的快感,趋炎附势的媚上奴性,色厉内荏的家长制作风,比起当年那个敢爱却不敢进行到底的教授来,更加不堪。”


    林霏脸上,此时挂着惯常的聆听者的表情,认真的,专注的,悲悯的那种。他这种不轻易打断别人倾诉的习惯,显得他既富有素养又具有亲和力。


    “她早已没有爱,从嫁给他的那天起。外头,他有的是沾花惹草的机会,从最初的偷鸡摸狗,到关系固定的小三,她全然装作不知。一个自己未曾倾注过爱的男人,他又能给她多大的伤害!”


          “为什么她不选择离婚呢?”林霏不忍心看她的眼睛,他的声音刚够两个人听见。


    “她提过,男人从此收敛了许多,只是死活不答应离婚,倒不是他舍不得她,而是怕离婚影响到他的晋升之路,他还有很大的仕途空间,不想关键阶段出现意外。二人相敬如宾,尤其是当着外人,他那虚伪的、造作的、过分的亲昵,令她更加瞧不起他。”


    “她现在还好吗?”话一出口,林霏又为自己的急切和唐突感到不安。以至于那个“好”字,带着颤音,轻的像一滴水落在幽邃的山谷里。


    莜竹说,“都看开了,也就无所谓了。这个功利自私的时代,一个离婚的女人又能怎样!她能找到真爱吗?可悲的是,随着时光的流逝,她内心的空,已经被乘虚而入的物欲占领了,她爱上了它们,大房子,好车,名牌。说她更爱自己,不如说她更爱自己的身体,健身,游泳,美容,保健,上网购物,读点闲书,这就是她现在生活的全部。”


    一只不知名的飞虫,像一粒尘埃落在莜竹的袖口上,在那虚幻的花色图案之间盘桓了许久,直至一动不动,似乎安然地睡着了。


    莜竹接着说,“但她还有那么一丝不甘,还有那么一线微茫的信念,还有光鲜之下内心死寂中活着的那么一口气!


    故事终于讲完了,她的结束语,像音乐的尾声,有些明亮的悲情。二人长久沉默着,风逐渐大起来,带着塞外这个季节独有的威势,她疾驰的声音仿佛一块高速下滑的石头,最终在平静的湖面上,瞬时激起千层浪。





    离返程的日子还有三四天,大家都忙于购物。坐上公共汽车,只需十几分钟,就可以到达当地最繁华的购物中心。林霏陪着莜竹进入一家高档商场,满目几乎都是珠光宝气的珍珠项链和玛瑙串珠。


    他只买了几把折扇和孩子玩的小玩意儿。这是他多年外出的习惯,每到一地必买折扇留念。至于妻子,她从不戴这些金银珠玉的器物,买回去,她也不戴。


         他见莜竹在一个专柜前精挑细选了很久,隔着几个柜台,也没看清她到底买了些什么。


    接下来,他们几乎把所有剩余的时间都交给了海,早晨在海边捉螃蟹,上午到附近的鸽子窝公园散步,中午或下午,下海游泳,黄昏或晚上,就躺在鹰角亭下的银沙滩上听潮。


    这是林霏迄今为止,与海温存最长的一次。二十多天,他已习惯了海的存在,习惯了有海的生活,并暗生情愫,难分难舍。


    海边,适宜回忆,适宜联想,适宜浪漫的邂逅,适宜两情相悦的心悸。也适宜不设防的倾诉和打开心扉的倾听,然后,在承受的分担里,守候一份心灵相约的秘密。


    二人在细软的白沙上坐下来,余温犹在,这天造地设的床,连同这海波戴天的屋舍,让他们一度忘记了尘念和俗世的悲欢。


    此时的海,是醒着的,它有奔放的热力,激情,光焰,生命的律动如此浩大,带着永不止息的强韧,一次次把浪头推涌上岸。


    晚间的海风把腥膻的水汽吹过来,一如平原上芬芳的泥土味。他们融化在了海的潮涌里,顺着海的节奏,卑微自在得就像两粒银沙。


    隔着黑暗,莜竹说,“霏……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你在想什么?”她的声音漂在潮的喘息声里,有晃漾的动摆感,他看不清她的脸和眼睛。


    他说,“当然可以!”,夜色的黑给了他胆气。“我一直在想堰塞湖,想山顶上你讲得那个故事,想故事里的那个女人。”说到这里,他稍作停顿,似乎是为了强调或引出后面的话:“如果那个女人也来这海边生活二十天,她又会怎样呢?


    一个浪头迅速地窜到离他们不远的脚下,以至于几颗迸射四溅的水珠跌在他们裸露的肢体上,像夏夜晴空里骤然坠落的几滴冷雨。


    莜竹没有说话,片刻的停留,一如千年。在短暂的思考后,她说,“难为你还惦记着故事里的女人。如果今晚她在这里,她应该有我一样的呼吸和心跳。她会从寂寞深埋的内心封闭里走出来,看到宽容、温情、善待、仁慈等等世界完整的一面,一个受过伤也伤害过别人的女人,从此懂得如何远离爱的偏执和狂热。”


    “霏,你在听吗?”黑暗里她问。他说,“嗯,我在听着呢!”


    “霏,北戴河是疗养的好去处,尤其是患有心疾的人,它是一本极富想象力的养心经。可是,翻过今天这一页,合上它,诸多饮食男女,便再次回到他们生活的旧框子里去,带着各自的承受和无奈,恍如一场没有下文的梦。”她的声音里,有了湿漉漉哽咽。


    他听出了这话的残忍,仿佛一种戕害。由此联想到一个女人漫如黑夜的生活,孤寂无依的家,以及她正被生吞活剥的身心。他也哭了,无声的泪,隐没在视觉无法抵达的背面,在黑暗的掩护下,变得愈加恣肆,无羁。


    后来,都不说话了,只有前赴后继的潮水,一荡一荡地咬噬着沉默的岸,仿佛一种复杂的情感咬噬着无语的心。再后来,林霏就睡着了,在潮有节律的爱抚声里睡去,梦中,他看到了遍野的茉莉花,闻到了茉莉花香,一个茉莉花样的女子,陪着他看朝霞和落日。


    当他醒来,却发现身上盖着莜竹的一件蝙蝠袖的中长衫,而莜竹只穿着一件裹胸肩带连衣裙,在海风里凉坐了很久。他们都被一种强大的情感攫住,没有话语,没有身体的参与,他们甚至觉着牵一下手,都是对彼此信任的亵渎。


    而这,正是他们在海边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


    在同一张床上,林霏深夜无眠。二十多天,记忆的诸多片段,在脑海里飞速地切换着。临近黎明,他反而沉沉地睡着了。


    再次响起轻轻的敲门声。莜竹站在门外,她没有进来,把一件东西塞到他手里,就笑盈盈地走了。


    是一个橘红色的锦盒,精致,高档,打开,里面是一串珍珠项链,晶莹剔透,莹洁光润,仿佛红绡帐暖里的美人。


    这时,他的手机发来了短信,是莜竹,她说“霏,请允许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回到菊城,我将再无这个资格。十分感谢你,你改变了我对男人的看法,矫正了我的一份蔑视,并对爱情重新抱有了希望和信念。海的包容,仁厚,让我学会了克制和尊重,尊重自己,尊重他人,也尊重对方的家人。我本来想买两串玛瑙石的串珠,送你一串,中途却改变了主意,我替你为你的妻子买了这串项链,因为她是个令人羡慕的女人!顺便说一下,我喜欢刘禹锡的《竹枝词》。(莜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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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裳裳者华 于 2013-6-4 09:17 编辑 ]
11#
发表于 2013-6-5 18:18 | 只看该作者
将美的东西展示给人看,表达了作者的至真爱情观,无可厚非。文字很美,不错!
10#
发表于 2013-6-5 15:35 | 只看该作者
作者把一段艳遇写得花团锦簇,细腻优雅。我觉得这算得上是艳遇,因为它的没结果。
9#
 楼主| 发表于 2013-6-5 08:20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淡淡不如风 于 2013-6-5 05:59 发表
  我个人观点:途中邂逅风骚少妇,眉目传情,彼此有意,然后经常有独处的机会,小细节上十分关注,举手投足间皆有那意思,夜深人情时讲个故事,揣着一路暧昧做出了柳下惠的纯洁事……这样的情节,很多年前就见得太 ...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同一件事物上,不同的人会看出不同的东西。就像你看出这些。也难能可贵!
8#
 楼主| 发表于 2013-6-5 08:17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淡淡不如风 于 2013-6-5 05:29 发表
  写得很雅致,很多地方这与得细致入微,读来让人耳目一新,兼有唯美的感觉。不过开头情节落入了俗套。出游,楼下吵,楼下美女上来搭讪。两个人谈论了一会儿宋词,眉来眼去的产生好感。--类似这样的情节,使整篇 ...

难为你看得仔细。
7#
 楼主| 发表于 2013-6-5 08:16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木门长子 于 2013-6-4 18:25 发表
本是浪漫的爱情的故事,却是满含了人间真情。

问好木门。
6#
 楼主| 发表于 2013-6-5 08:14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寻找文字 于 2013-6-4 08:02 发表
小说的文笔清新优美,把平淡的故事写得有声有色,尤其是对林霏心理的描写细腻而富有变化。欣赏。问好。

感谢您的关注。
5#
发表于 2013-6-5 05:59 | 只看该作者
  我个人观点:途中邂逅风骚少妇,眉目传情,彼此有意,然后经常有独处的机会,小细节上十分关注,举手投足间皆有那意思,夜深人情时讲个故事,揣着一路暧昧做出了柳下惠的纯洁事……这样的情节,很多年前就见得太多,而今,真的不适合写了。
  楼主优雅的文笔,看样子平时对诗词也颇有研究,建议在小说方面,还是写一些新颖点的,写出自己的东西。
4#
发表于 2013-6-5 05:29 | 只看该作者
  写得很雅致,很多地方这与得细致入微,读来让人耳目一新,兼有唯美的感觉。不过开头情节落入了俗套。出游,楼下吵,楼下美女上来搭讪。两个人谈论了一会儿宋词,眉来眼去的产生好感。--类似这样的情节,使整篇小说的开头退后了十五年。十五年前看到这样的开头,还算有点看头。

  中间过程很细,结尾追求那种同睡不办事的清纯,我感觉是文章的败笔吧,太理想化了。这样的结局与境界,二十年前可用。
3#
发表于 2013-6-4 18:25 | 只看该作者
本是浪漫的爱情的故事,却是满含了人间真情。
2#
发表于 2013-6-4 08:02 | 只看该作者
小说的文笔清新优美,把平淡的故事写得有声有色,尤其是对林霏心理的描写细腻而富有变化。欣赏。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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