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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深深的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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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13 10:2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一条深深的小巷里,热热闹闹镶嵌着许多商铺门店。在这一带开商铺的,以男爷们居多。也许因为街面浑浊的缘故,男人们都显得不大清爽,蓬头垢面者不乏其人。时常地,就可以看得见一棵老榆树下,七八个男人围着一盘油腻破烂的象棋弯腰撅臀、聚精会神,像一群围着料盘啄米的鸡。
  
  安春站在自己的麻辣小屋门口向那一群围成圆形的男人张望,会在不经意间露出一个舒心的笑。笑的原因,是那边忽然直起身来看向她的老莫。
  
  老莫是烤饼店的掌柜,也属于蓬头帮的一员,安春最早对这个人其实并没有多好的印象。不见他笑,倒常听见他厉声呵斥老婆:老久,死到哪去,添火!老久,端水!老久,脑袋进水了,叫你没听见!口气永远是毫无余地的坚决命令,每听到,都令安春心上生出发霉的疙瘩,一个对老婆如此苛刻的人,能有多好呢。但他的老婆老久,竟是一个才二十刚出头的年轻女人,小巧身材大眼睛,只可惜全部姿色都被一脸雀斑遮住了。大概因为年纪小的缘故,一得空闲便一溜烟的不见了。偷吃零食,睡觉,甚至和平民区那些小孩子跳皮筋,高兴的时候乐的门牙朝天,但只要听见老莫的召唤,便立刻如同被老鹰捉住的鸡,顺着墙根溜回来,一脸的懦弱像,见到老莫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眼神游离手足无措,一切行动都在老莫的安排下完成,仿佛老莫才是她的大脑。久而久之,老莫也习惯了居高临下,两个人之间形成了一种病态的互动方式。偶尔,老久也觉气愤,又不敢在老莫面前发作,便把心里的怨愤发泄在两个淘气的双胞胎小鬼身上,借着什么由头一边咒骂一边把手攥成拳,用突出的关节部在头上用力戳下去,那两个小鬼便一路哭将着,在母亲拳头的驱赶下跌跌撞撞的回来。
  
  安春有些怜悯老久,但是一个离了婚的人,对于尚在婚姻里的人物,是没有任何评价的资格的。她对婚姻,也曾有过痛楚的理解,但是现在,已经过了苦恼伤神的时候。该忘的忘了,没有忘记的也看淡了,留下的,只有儿子李半凡给她的安慰和力量。儿子快七岁了,懂事乖巧,他用自己的好成绩,给母亲带来了生活里唯一的荣耀。因为孩子,安春时常觉得感动和感激,让她觉得自己必须和李半凡相依为命,丝毫不能有半点消极懈怠。于是她认真而快乐地劳动,把那不足二十平米的小铺收拾得停当妥帖。面对顾客也是尽心尽力地服务,哪怕加几次辣酱,也没有丝毫抱怨。
  
  安春完全没有想到他和老莫之间会有什么。那是一个平常的夜晚,九点多,进店的人渐渐稀少,老莫来了。他已显油腻的厚外衣上带着浓重的寒气。安春稍稍有些惊讶,因为在此之前,老莫从未光顾过她的麻辣小屋,只有老久偶尔偷偷来解谗。但是以安春的性格,情绪只在心里,语言上并没有表露半点。
  
  “下一盘粉!”老莫拉开椅子落座。
  
  “喝了酒别吃这个了。”安春从老莫开口便察觉出他的酒气。“回家叫老久给你下碗热面吃吧,吃了这个难受。”
  
  “没喝多少。”老莫语气有些黯然。“我钥匙拉屋里了,死东西没人。”
  
  “哦”安春淡淡回应,然后迅速在脑子里寻思之后说“那给你下盘面吧,味道一样,吃上好受些。”
  
  “行。”
  
  “加菜不加?”
  
  “你看着加几根吧”老莫此时实在无力起来选菜。
  
  到底是女人家,安春麻利地捋面下锅,然后搭配了几串菜在里面,待东西煮好了,捞出来淋上辣酱,看上去实在激发人的食欲。安春双手端去老莫跟前,又顺手将筷子餐纸一并递过去给他,这流畅的动作令老莫十分满意,又因为酒的原因,便激起了说话的欲望,边吃着便拉拉杂杂说将起来,先说生意,说完了又埋怨老久不会持家,然后又念及家中老母及前妻,其中絮叨完全不同于安春印象里的样子。渐渐地,余下的客人也已散尽。老莫吃了东西,又完成了倾诉,身心舒畅,困乏便浓重地袭上来,眼皮有千斤重。安春惟恐他在店里睡着,便叫李半凡去看看老久回来没有,出去看了回来说没见开灯,门也还锁着。再看老莫,已经伏在桌上几乎睡着了。安春焦急着,先打发李半凡上床去。自己拿出下午买回的菜整理。然而心里卧了只猫,总不安稳。
  
  不久李半凡睡着了,在里面的高铺上发出均匀的呼吸。呼吸声令时间缓慢下来。锅里的汤从中间微弱地滚着,仿佛一只即将成熟的老玉米,随时准备定势。安春被心里的猫拎着,去老莫的烤饼店门口看了一回,还是不见任何动静。回来站在地中间,看着并无意识的老莫,不禁也埋怨起老久。寻思片刻,安春想弄出点动静来吵醒老莫,让他自寻去处,于是便用很大的声音往炉子里倒煤,不想没有把老莫吵醒,却把李半凡弄醒了。
  
  “妈妈?!”
  
  “噢!”安春懊悔地上前去摸摸孩子的小手。
  
  心里的猫又催促她往烤饼店走去,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半块带着风圈的月亮,像一粒发了霉的糖果,黏黏地扔在天空,令她不爽快。然而再进到自己的麻辣小屋里,看见老莫脖子撅在墙角的落魄样子,心里却忽然稍安下一些。反正也赶不走他,何必看着他这样难受呢。于是她从里面搬过唯一的一把圈椅来,警惕地用指尖抓住他最外层的衣袖推醒他,让他坐过来。挪动之际,安春赶忙问知不知道老久会去哪里。但老莫能挣眼挪过来已经不易,哪里还能答话,早又无知无觉了。安春立在旁边,无奈地看着椅子上这个散发着浓重睡意的男人,实在想不出其他的路子,便颓然地坐在另一把椅子上,漫无目的地等着。夜晚的寒气从厚重的门帘下面蚁群一样爬进来,先爬上腿脚,渐渐地便袭上全身。安春起身打算把门关上。然而关门的时候又踌躇起来,门是里外两层,外一层是木门,里一层是玻璃推拉门,该关哪一层,是个难题。只关外层不安全,只关里层,玻璃是透明的,和没关一样。翻来覆去想过几次,干脆横下心来里外都关上。
  
  寂静地,听得见时间奔跑时哒哒的声响,实在是已经不早了,也实在是觉得困了,安春便使劲地把心里的猫揣紧,轻手轻脚走到里面去,和衣躺在下铺的窄床上。然而外面的老莫,如同马尾上栓着的石头,令人肌肉发僵。两盏大灯在屋子上空高高悬着,看笑话似的发出刺目的光芒,如果仔细,还能听得见咧开的白牙齿后面的嗤笑。
  
  “这究竟是怎么了!”安春心里突然愤怒起来。她腾地从床上起来,趿拉着鞋过去把大灯关了,然后发狠似的走回床边,大动作上了床,开了枕头旁边的小灯。外间整个是黑的,只有自己眼前的这一小团灯光,姑且可以把黑暗里的一切视为不存在。仍然醒着。门外传来两个女人边走边说话的声音,接着是一辆车过去的声音,还有什么人高喊了谁的名字。除此之外,就是李半凡和老莫一里一外一轻一重的呼吸。安春静下心来,渐渐地有了些睡意,但是并不安稳,一直是迷糊的,警觉着细微的动静。
  
  一切都是静谧,时间在这种时刻过的飞快,感觉也许只是一个眨眼,但是那一眨眼时人仿佛飞升到了天阙,等下一次睁眼,人间早已过了几个时辰。安春听得外间有动静,先是一惊,遂想起睡前的事情,知道是老莫酒醒了,便赶紧起身查看。老莫酒已醒了大半,惊诧于自己此刻的处境,正愣头愣脑地站在昏暗的地中间。
  
  “醒了?”声带完全没有进入状态,微弱的声音出了口,老莫并没有回答,安春便怀疑他刚刚酒醒的耳朵是否听到。
  
  然而这时的老莫,被眼前的情景蛊惑了。昏暗朦胧的灯光里,站着一个几近陌生的女人,这女人的形象在柔光里并看不多么清楚,但直觉上眼神似乎漾出水韵,带着一种强烈的暗示。他完全不能确定此时的状况。然而只略微地过了几秒,眼睛传达的信息便迅速刺激起身体某些部位的神经,令其兴奋起来。老莫几乎在自己惊恐而不确定的情绪中上前抱住了安春。没有任何前奏,手直接伸入安春松散的衣服。如若是在别的女人那里,也许还会有些犹豫、挣扎、反抗,但是在安春,她天生带着一种逆来顺受的气质,一切的生命时刻都只是被动,所以她就手足无措地在那里,任凭老莫把她压上并不结实的板铺。空气冷冽,老莫口气之中还有明显的酒精成分,他略显粗糙的手并不熟练地脱去安春的衣服,急不可耐之中感觉得到一丝愧疚与迟疑。安春一直空白的大脑捕捉到了这一丝愧歉,对老莫还有自己都生出一些怜惜,便伸出手回应。空气尴尬而不安地潮湿起来,许多肉眼看不到的微小粒子从周身的毛孔里飞散,丝丝缕缕地蒸腾上头顶的空间,不由自主地,聚拢起来,形成大片的云朵,带着颜色,闻得到气味。然后逐渐低下来,落雨一般将人整个淹没,所有的意识在形成之初就立刻被包围瓦解。喘息,喘息,压抑地,如同爬行在透进微光的水底。光与影纠缠在一起。水底扁平的鳐鱼渐渐地丰满起来,越长越大,成为豚,最后成长为鲸,极速冲出海面,发出振聋发聩的长啸。寂静,所有的鱼泡沫一般跌落回水中,水面上只剩下一片略显清冷的月光照耀。
  
  安春一直没有言语,老莫也许觉得有些羞愧,不知道该如何离开,看着橘黄灯光里的安春,便伸手给她盖好被子,然后侧躺在旁边,和衣和被再抱抱她,走了。
  
  安春一动不动,听见他掩好里外两层门,夜风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她的板铺上胡乱地放着里外的衣服,花色纠缠,貌似惨烈。然而床头上一汪温柔的光,又将一切笼罩的美好和谐。棉被贴着皮肤,稍稍一动,便如同一只温柔的手的抚摸,许久不曾感受过。安春闭着眼,陶醉其中。她极想在这种愉悦的情绪里尽快睡着,继而做一个同样愉悦的梦,但此时的神经,却被闻讯赶来的其他情绪迅速充斥饱满,阻碍着她的梦乡之路。安春忽然之间想起了自己曾经的婚姻生活。那些模糊飘渺的记忆,盘旋在她的脑海里,一忽儿是仙,一忽儿是鬼。她还以为自己完全好了。这些年来,她从来没有和任何一个男人有过一丁点的瓜葛,如今,居然是老莫,她就这样糊里糊涂地终结了自己的一个时代。安春渐渐地伤感起来,然后伤感变为气恼、愤怒、悲痛,泪水也由泪花渐变为汹涌。一切都是无声的,她只在剧烈情绪的冲击下压抑地颤抖。作为母亲,她还要念及上铺的孩子。母子连心,事后安春想李半凡大约感觉到了什么,他迷糊中叫了一声妈妈,这一声妈妈立刻将安春从各种神游杂陈的情绪中拉回到了床头的灯光下。
  
  妈妈?
  
  又是一声,安春一边应答一边迅速起身穿好衣服。
  
  我想尿尿!
  
  安春双手合力搓去脸上的泪水,从床下捞出一只罐头瓶,爬上梯子给李半凡伸过去。并没有尿很多,孩子微睁着眼睛,警惕的说妈妈你怎么忘记关灯了。安春察觉出孩子的不安,就爬上上铺,挨着李半凡睡下,说没有事情,是才刚开的。有了母亲的陪伴,孩子不久又睡着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安春看着暗影里的孩子,忽然发现自己的情绪已变得纯净安宁。孩子,又是孩子,感谢上苍。
  
  事后很久,安春都不知道那一夜老久究竟去了哪里,也不知老久在迟归后第一次没有遭到老莫痛骂心中会作何感想,但从那天起,她对老久和他那两个孩子却生出了几分友好。有时候老久从麻辣小屋门前路过,安春便笑着迎上脸去招呼两声,或者顺口夸夸她的两个孩子。老久不知其中的缘故,似乎也从未猜疑,遇上了,就一概欢欢乐乐地接住,闲聊几句。老久如此单纯,年纪又小,每每过去之后,都会让安春心存愧疚,觉得实不该欺负这样没心眼的人。闲暇无事的时候便从床底寻出些旧毛线来,勾了两顶帽子给老久的两个孩子。老久自己没有手艺,受人馈赠自然是高兴的,道了谢,接过来顺手便扣在孩子的头上。然后那两顶帽子便在两个孩子的头上天长日久地戴着,如同生了根。风吹日晒,渐渐变了颜色,有些认不出来。
  
  日月依旧,老莫有时候看棋,会忽然直起身,装作寻找什么似的,向安春这边看过来,如果刚好看到安春也在张望,两个人的眼里便会有一些略带羞涩的默契,像两只手,远远地握在一起。安春在这种对视里,会奇怪地减去一些年纪,少女似的扭转身,走进铺子里来,呆站在墙角拿手冰脸。
  
  他们也还有过几次,不多,老莫不贪。几乎每一次都微微地有些酒的成分在里面。因为有了情感上的铺垫,所以从容,双方都可称愉悦。而细细思量起来,更让安春依赖的,是老莫每次临走时的和衣一抱,让她觉得老莫对她是有情的,这感觉令她心安,甚至有一些小小的得意。此情的确卑微,然而在安春风雨飘摇的情感世界里,也不能不说是一种慰藉,值得珍藏与珍惜。
  
  时间飞逝,转眼到了年根,过了腊月二十三,街上的店铺就陆续开始停业关张,准备过年。老莫家远,安春想着他在临走时该会来道个别的,也就一直把店开着,等着和他一同关张。然而老莫这个没心肝的,却悄悄的走了。二十八那天早上人还在,下午安春站在门口看时已经不在了,门上挂着把大锁,斜眼看着安春。锁这一眼看得安春有些失落,如同心上涂了肥皂,滑滑地,一路落下去。不过这情绪没有维持多久。我有资格吗,安春自嘲。于是放下杂乱的情绪,打起精神,将铺子收拾停当,第二天带着李半凡回自己娘家去。
  
  然后年就过了,忙碌而索然无味。安春在娘家也不便长住,加上心里惦记着老莫,初五便着急着回来开门。天到底冷,整条巷子看上去仿佛是一条冬眠的蛇,僵硬而木讷。远远地,就看见临走时贴的春联一边已经翘起,在冷风里忽闪着,这情景忽然地叫安春鼻子发酸,两朵泪花涌了上来。除了这小小的铺子,她竟真的是来无来处,去无去处。
  
  几天不住人,屋子已经完全地冰凉下去,仿佛一个去世已久的人,没有半点温度。安春吃力地开了锁,便赶快生火,然后带着李半凡一起打扫一遍,再打浆糊将起来的对子贴齐整。做这一切的时候,安春时不时地,就会出门去往老莫的烤饼店看一回,每看到闭着的门,都会在小小的失望之后再升起期待。
  
  一边忙碌着,一边焦急地等。然而老莫的迟迟开张却几乎超出了安春的极限,起初的期待,在之后渐渐变成了气愤,再后来,又转换成担忧。忍耐着,几乎到了正月快二十,才看见老莫铺子里的烟囱里冒出烟来。安春几乎发霉的情绪,忽然就变绿了,长出些娇嫩的细藤条。叫李半凡去看,回来说老莫一家回来了,老莫正在那里发脾气骂老久。安春一下忍不住笑了,重逢的喜悦大大胜过了她对老久的怜悯,之前那些气愤与担忧,也在顷刻之间消散了。安春的脚步轻快,令她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镜子时常会被用一回,还有一只快要放到过期的唇膏,也被拿出来涂过几遍。但气恼的是老莫居然一直没有露面,几天了,安春一直在张望,却没有得到他的回应。失落重又回到心里,细藤条渐渐荒芜。在偶尔,安春也想找上门去问问,故意让他难堪,但到底也没有那样做,她如果有这样的魄力,也就不至于至此。等就等着,一样都是人,老莫不想,她也一样能忘。就这样用脚踢着破罐子,等了有一个礼拜。正忙着,老莫进来了。
  
  “年过的好吗?”带着明显的尴尬。
  
  “好么,咋不好,你回来了?”安春垂着眼皮,语气淡的如同一杯开水。但是不知老莫看没看出来,她自己是感觉到反应有些大了,忽然的脸红手抖心跳,筷子在手里捉不住。老莫葱一样干站在那里,也揣摩出她话里的意思,进退两难,越发地尴尬。抽出揣在口袋里的手左右挠挠头,见安春也没有搭理的意思,就说了声先忙着,悻悻地打道出来了。老莫一走,安春的脸色才渐渐恢复了原样,心跳却一路失落下来,几乎沉重到生出恨。
  
  安春有些捉摸不来老莫的居心,想着事情本来也名不正言不顺,也许是时候断了对他的念想。于是暗自下了决心,努力的管住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不听不看也不想。喜的是,安春发现自己并非无可救药,大多时候她还是能够心安。原来忘掉一个人是这样易如反掌。
  
  然而生活对待安春,还是残酷了一点,她沾沾自喜的以为自己即将超脱时,夜里起了轻微的敲门声。
  
  谁?
  
  我!
  
  安春完全地失魂落魄。
  
  进门的老莫如同一番巨浪,猛烈而汹涌,将安春从头到脚瞬间打湿。眼睛与眼睛,唇齿与唇齿,指尖与指尖,身体的所有都在冲击之下完全融合,如同两股交汇的山洪。哗哗的水响,吞吐着月光,全部的期待、思念、担忧和恨,都被水声冲到遥远,只有抓在手里的一大把真实。安春的快感和着泪水,变成压抑的呐喊,不断地冲刷,震碎身上背着的大山。两个人沉默下来,都有些伤感,稍息片刻,老莫伸出两条胳膊,搂过来。忽然说:“我父亲不在了。”
  
  “啊?什么时候的事?”安春抬起头问。她的观念里人的生死总是大于其他的事。
  
  于是老莫用自己并不流畅的表达简述了年节发生的大事。两个人就着微弱的灯光断断续续聊了半夜,场面极其温馨感人。路上渐渐地有了人声,安春着急催促老莫赶快回,老莫不回应,两只手臂仍紧紧箍着不动,安春便用手去掰他的手。老莫却忽然表现出顽劣的一面,翻身又爬了上来,但是只鼓弄了几下,就瘫下来说不行了。安春忍不住笑出声来,一面揶揄他,一面把衣服递过去。
  
  天气渐渐热了,露出些春的迹象。路面上,树坑里积了一个冬天的雪在阳光的照耀下渐渐地化了。污水横流,人们提着裤管走路。安春站在门口抬头仰望,期待老榆树快快发芽,转过头,看见老莫在棋摊上吊脖子,心里无比富足,她没有想过未来,只有此时的感觉。路面上有孩子在欢叫,安春循声望去,看见老莫的两个调皮鬼手里拿着长棒,在捅檐下的燕子窝。老屋下这种东西很多,两个孩子一一侦破,神情极其严肃认真。那两个孩子头上仍戴着她织的帽子,不过已经颜色灰暗污迹斑斑严重走样了。
  
  春天的天气变幻无常,有天早晨还没起,就听见外面呼呼的风声。又降温了。初春的冷比冬天的来的更加彻骨,巷道里的风速极快,捎带着各种垃圾,扑的到处都是,各家店铺开门都晚,一派萧条。人、树、以及偶尔路过的狗,都瑟缩着,伸展不开,一直到午后,才略好起来一些。期待着天晴,然而到晚上,又阴下来,还努力飘下些雪花,人们搓着手说日子又过回冬天了,于是大多铺子的烟囱里又冒出烟来,早早地关张围着火炉过天阴。皮鞋美容店的矮个子掌柜刚好来了朋友,就叫周围的掌柜一同来打牌,这一通牌,打得十分尽兴舒畅。十点多,等到两个淘气包睡了,老久铲些煤末子封了炉子,从外边锁上门,也凑过来。一直玩到凌晨四点过了,才将结束。老莫有些微醉,尚且能够直立行走,老久的兴奋也已被疲倦压倒,两个人昏昏沉沉打开门。
  
  咋这么呛!
  
  老久被呛咳了,但并没有立刻想到孩子,只想着是煤末子太碎,把炉火封死了。老莫警觉地跳到床前去看孩子,见两个孩子已经面色青紫不省人事。老久此番才醒悟,惊叫一声跌坐在地上。呼号声半条街都听得见,皮鞋店掌柜首先赶到并打了急救电话,等急救车来时,老久痛哭得几乎没了气息。闻声而来的邻居们七手八脚把娘儿三个一并塞上车送走。
  
  路上只剩下寂静,两旁的路灯冷眼看着,不远处的一颗枯树,被店铺门口的红色广告灯映着,仿佛开了一树血红的花朵。
  
  安春惦念着老莫和那两个孩子,坐立不安,几次往老莫店铺那边张望,都没有任何讯息,大约到了晌午时候,听见议论说孩子已经不好了。一片感叹惋惜之声。安春不知道此时自己应当保持怎样的情绪,心慌意乱之间,碰翻了碗,跌碎了杯子。
  
  老莫一直没有再露面,他门口自那夜皮鞋店老板拿了自己家一把锁帮着锁上,一直没人动过,安春每天都要找个借口从他门口过一回,过了也只有失落。
  
  天气是真的热起来了,地面泛潮,四处微微地拱出些微弱的绿意,安春搭梯子上房顶给李半凡捡沙包,惊见对面贫民区的院子里杏花已经开的粉白,便独自坐在房顶发了一回呆。爬下梯子时,不由又往老莫的铺子那边望了一眼。这一眼,叫安春心上突然发麻,老莫的店居然开着,她颤抖着手与双腿呆立在自己门口等着看动静。不久,两个陌生人从里面抬出一只木箱,然后一一又拿出些零碎东西装上了门口的车。安春心脏如同装进了一只铁盒,咚咚的声响被放大,震得头发都快要飞起来,然而整个身体却像一枚长钉,牢牢地钉在地上,不能动弹。那两个人用一张网将车上的东西全部罩住,然后冲门里喊了一声什么。安春的心立刻被拽起来堵在了嗓子眼儿。她看到老莫驮着背垂着双肩,胳膊上挂着同样颓丧的老久,缓慢地从那破败的门框里走出来。眼神空洞,如同夜色中默默飞过的蚊虫。这画面在初春的阳光里格外强烈刺眼,仿佛一张挂在拍卖会上的经典画片,令人过目不忘。
  
  共同的痛苦经历,让他们之间生出了浓烈的亲情。老莫曾经在老久面前表现出来的那种强势,在如今的动作中几乎不见。而老久,在她整个哀伤的躯体上似乎都表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的慈母情怀,仿佛对世界上的每一个孩子,她都能怀有极大的爱与恩慈。然而那种历经天塌地陷之后发自内心的悲伤与绝望,又都在他们的形体气质里时刻发散出来,令所到之处的空气都随之晦暗下来。安春屏息等待着,期望老莫能够看到她,像从前那样与她默契的对望。终于等到,老莫眼睛转看这边,安春看到他的眼神里,微微地动了一动,确定他看见了自己,然而这微微的一动,还未曾准确地捕捉到里面所藏的信息,便迅速地如同飞灰,散了。安春努力稳住自己的眼神,目送着他们走到车门前。老莫伸手打开车门,几乎搀扶着,将老久塞进车厢,然后自己也上去。他的动作在安春眼里仿佛结满血痂,无比苍老。
  
  安春如同一块浑浊的冰,随着老莫的离开迅速融化在了原地。她努力地借着李半凡喊她的声音,集中精力将融化的自己收集起来,颓然地回到铺子,跌坐在椅子上。她今天真想找一个地方让自己好好地难过一场。
  
  果巷一直往北,有一片开阔的绿地,零散着杂七杂八的树木。安春便走去那里。阳光很好,灿烂得近乎嘲笑,脚下的杂草也发嗲似的泛着青。安春走着,本想酝酿起来的难过情绪反倒让这景色扳转过来,脚步渐渐轻快。忽听得有人唱歌,循声望去,不远处有两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站在树丛间练唱,大约是周边村庄里打算报考艺术系的学生,唱的并不动听,但很认真努力。安春站在原地仔细听了一会,眼里忽然涌上泪来,那两个孩子唱到:天上飘着些微云,地上吹起些微风,微风吹动我的头发,叫我如何不想他。
  
  天色已渐黄昏,果巷一头的菜市又红火起来,贫民区绝大多数的住户都在这个时候出来购买,人声鼎沸,一派繁荣。人头攒动中,安春的身影也在其中。从歪斜着身体提袋子的背影上看,她大约,已经买了不少。
  
  
18#
 楼主| 发表于 2013-6-19 08:06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若水 于 2013-6-18 15:30 发表

小巷情深,一段平民百姓的婚外情写的婉约动人,将百姓生活平实立体地展现在眼前,这些人和事是那样的活生生地,带着生命的气息矗立在眼前。活色生香的文字,学习!

谢谢若水精彩点评!问好!
17#
 楼主| 发表于 2013-6-19 08:05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林晓妮 于 2013-6-17 14:48 发表
真心说一句:太强大了!各种好!学习。

呵呵,晓妮厚爱,不敢当啊.握手问好!
16#
 楼主| 发表于 2013-6-19 08:04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月满山 于 2013-6-17 10:38 发表
挖掘到灵魂深处的东西,作者洞察力很强。

谢朋友首肯,问好!
15#
 楼主| 发表于 2013-6-19 08:02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昨夜秋风 于 2013-6-16 19:22 发表
田老师的这篇显然很棒,不用多说了,上文学期刊是没问题的。

呵呵,借你的吉言呵!握手!
14#
 楼主| 发表于 2013-6-19 08:01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寻找文字 于 2013-6-15 08:44 发表
小说的人物写得真实鲜活,语言细腻,情节顺畅。欣赏。问好。

谢谢阅评,谢谢鼓励!
13#
发表于 2013-6-18 15:30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3-6-13 18:42 发表
将老莫和安春的婚外情写得如此温婉动人,深透,透到人的骨髓里了,对人物心理的刻画细致入微,对人性的挖掘透切肺腑,读罢,同情,悲怜,惋惜,憎恨一并涌上心头。好小说总有能打动人心的地方,田老师的小说总是从生 ...

小巷情深,一段平民百姓的婚外情写的婉约动人,将百姓生活平实立体地展现在眼前,这些人和事是那样的活生生地,带着生命的气息矗立在眼前。活色生香的文字,学习!
12#
发表于 2013-6-17 14:48 | 只看该作者
真心说一句:太强大了!各种好!学习。
11#
发表于 2013-6-17 10:38 | 只看该作者
挖掘到灵魂深处的东西,作者洞察力很强。
10#
发表于 2013-6-16 19:22 | 只看该作者
田老师的这篇显然很棒,不用多说了,上文学期刊是没问题的。
9#
发表于 2013-6-15 08:44 | 只看该作者
小说的人物写得真实鲜活,语言细腻,情节顺畅。欣赏。问好。
8#
 楼主| 发表于 2013-6-14 15:44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木门长子 于 2013-6-13 18:48 发表
小说细致绵柔,读来入味,安春这个人物塑造的极好,拜读,学习。

谢谢木门版主,每次对我的作品格外关注!
7#
 楼主| 发表于 2013-6-14 15:42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3-6-13 18:42 发表
将老莫和安春的婚外情写得如此温婉动人,深透,透到人的骨髓里了,对人物心理的刻画细致入微,对人性的挖掘透切肺腑,读罢,同情,悲怜,惋惜,憎恨一并涌上心头。好小说总有能打动人心的地方,田老师的小说总是从生 ...

版主如此认真的点评,真是令人感动。深致谢意!握手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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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14 13:06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3-6-13 18:42 发表
将老莫和安春的婚外情写得如此温婉动人,深透,透到人的骨髓里了,对人物心理的刻画细致入微,对人性的挖掘透切肺腑,读罢,同情,悲怜,惋惜,憎恨一并涌上心头。好小说总有能打动人心的地方,田老师的小说总是从生 ...
同感,佩服
5#
 楼主| 发表于 2013-6-14 08:10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西夏楼兰 于 2013-6-13 17:10 发表
又读到田老师的精彩大作。小说有着原汁原味的生活气息,同时又比生活更精致更富于艺术的美感。语言生动细腻,安春这个人物微妙的心理表现得非常有个性,佩服田老师的语言功力。

感谢楼兰版主的精彩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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