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聊斋之——罪减三等

水如空

夜读聊斋之——罪减三等

　　刘邦大军进驻咸阳时，来不及制定详细的法律条文，于是“与父老约，法三章耳。”其中第一条便是“杀人者死”，后两条则是“伤人及盗抵罪”。自古以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本是天经地义的事，难道会有犯了杀人重罪却还要“罪减三等”吗？当然有。在蒲松龄眼中，杀人虽是重罪，但却也要看看杀的是什么人。如果那人因其职业原因而在民众中引起公愤，那么这一类人本身就是罪大恶极，甚至“无有不可杀者”。那么，杀了这些人，当然可以减罪甚至可以免罪了。《聊斋》名篇《伍秋月》中就记载了这样一个杀人犯和一个还魂女鬼的故事。
　　
　　故事的男主人公叫王鼎，字仙湖。他们兄弟二人，大哥王鼐好文，是“江北名士”；弟弟王鼎好武，“慷慨有力，广交游”。可见都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哥俩的感情很好，哥哥劝弟弟不要没事总出去瞎逛，好好呆在家里，好为他娶个老婆。可是弟弟闲散惯了，不想早日成家戴上枷锁，所以就没听哥哥的话，一个人乘船跑到镇江访友去了。
　　
　　王鼎到了镇江，住在一家旅店里，结果便在梦中遇见了故事的女主人公——女鬼伍秋月。说起这个伍秋月，那可是有些来头的。因为生前她的老爹是个名儒，精通易经八卦，早就算出这个宝贝女儿不能长寿，所以即使女儿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龄，也决不允许她找婆家。直要等到女儿夭亡三十年后，再和王鼎了结这段旷世姻缘。
　　
　　说起来这事还是真够玄的。《易经》是那个时代每个儒生的必读书目，自古至今，会算命的不在少数，能算出一个人穷通寿夭的也不乏其人，但是能算出一个人死后重生的恐怕就绝无仅有了，而居然又能算出未来对象姓名的，大概也就只有这么一位伍老先生了。
　　
　　且说伍秋月“十五岁果夭”，可是老爹算得不差；三十年后果然就有个叫王鼎的来到镇江，而且就住在她葬身之处的附近。这一来，小姑独处三十年的女鬼可就有点等不及了，于是“心喜，亟欲自荐”。可是人家毕竟是个姑娘，多少有些害羞，于是便“假之梦寐”，叫王鼎接连几个晚上都做了美少女投怀送抱的美梦。王鼎觉得奇怪，便有意假睡，结果眼睛刚一闭上，那美少女又来了，他“忽自惊寤，急开目，则少女如仙， 俨然犹在抱也”。至此，他的美梦一下子就变成了现实。
　　
　　有了个美女鬼侣，欣喜和幸福之后，王鼎的好奇心就上来了。他突然想到阴间的城郭去逛逛。伍秋月则告诉他，阴间和阳间其实都是一样的，只是阴间“以夜为昼”，凡人看不见而已。不过有了这个女鬼帮助，这个问题也就不算问题了，她“以唾涂其两眦，启之，明倍于常，视夜色不殊白昼。”沾上一点儿女鬼的唾沫，所有问题就都解决了。
　　
　　可是叫他料想不到的是，就在他正和美女鬼侣尽情游玩的时候，却突然看见他敬爱的老大哥被两个鬼差绑着押送过来。一打听，才知道连大哥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被抓：“自不知何事，强被拘囚。”要知道，大哥王鼐那可是“江北名士”，照《聊斋》里的标准，名士不仅要才华出众，更会品德超群，一般是绝不会做出什么违法乱纪的勾当来的。
　　
　　虽然不知道什么原因，老大哥就平白无故被抓，这也就罢了，想必见了官一对证就可以还其清白。毕竟和阳间相比，冥司的法律还是相对比较公正的。可是那两个公差实在太可恶了，不但因为王鼐“乏用度，索贿良苦”，甚至还在兄弟二人抱头大哭之时，突然“猛掣项索”，一下子就把王鼐给拉倒在地。这，即使对王鼐这个“犯罪嫌疑人”，也属于法外施暴，属于侵犯基本人权的行为了。
　　
　　一见老大哥受此虐待，这位“慷慨有力”的兄弟实在受不了了。他一时“忿火填胸，不能制止，即解佩刀，立决皂首。一皂喊嘶，生又决之。”看看这两个公人，对待犯在他们手里的弱者是威风八面，不可一世。可是在王鼎这样的“会家子”手下，竟然毫无还手之力。很难想像，这样的公差又怎么有能力去捉拿盗贼？又怎么能能力保一方平安？大概也只能在诸如王鼐这样的“顺民”面前耍耍威风罢了。
　　
　　王鼎杀了人，而且是两个人，而且是两个公人。这祸可实在有些闯大了。这时，伍秋月却极度冷静，急忙给他出主意，叫他赶快“觅舟北发，归家勿摘提幡，杜门绝出入，七日保无虑也”。王鼎依计而行，果然不但救活了哥哥，自己也逃脱了冥司的追捕。于是，一件青天白日（阴司以夜为昼）当街杀人的大案，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过了些日子，王鼎的相思病上来了，于是他再次乘舟南下，又住到那家旅店的那个房间里。可是伍秋月却再也来不成了，因为她受到王鼎杀人案的牵连，已经被捕入狱，而且还受到狱卒的虐待，正在那里“日日盼郎君”，等着他想办法解救自己呢！
　　
　　王鼎跟随捎信的妇人到了关押伍秋月的监狱抑或是看守所，却见“房舍颇繁，寄顿囚犯甚多，并无秋月。”原来，她是被两个公役带到一间小屋里调戏去了。这两个公役与前两个相比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面对一个貌美如仙的女犯人，他们或是“撮颐”，或是“捉履”或是“挽颈”或是“嘲戏”，极尽调戏侮辱之能事，就只差强行施暴了。王鼎如何受得了这个，一时义愤填膺，“持刀直入，一役一刀，摧斩如麻”，轻轻松松就把两个公役解决，然后带着伍秋月迅速逃回旅店。原来，这些家伙不仅都是一样的卑鄙残暴，甚至也都是一样的不堪一击。
　　
　　王鼎再次杀了公役，救回伍秋月，这回可是犯了连环杀人案了。就在他惊愕得不知“且为奈何”的时候，伍秋月也再次显示了她的冷静和决断，她立刻做出决定：“妾待月尽，始是生期。今已如此，急何能待！当速发瘗处，载妾同归，日频唤妾名，三日可活。”嘱咐完毕，又突然想起她那个精通《周易》术数的老爹曾经传授她一种符书，告诉她“三十年后可佩夫妇”，看来那位老爹是早已算到会有今日之灾了。
　　
　　这一回，连环杀人案的凶犯王鼎，又要犯一回掘墓盗尸案了。他依言挖出伍秋月的尸体，“伪言妹急病，将送其归家”。到了家里，打开包裹的被子，“长呼秋月，夜辄拥尸寝”。伍秋月果然“日渐温暖，三日竟苏，七日能步。更衣拜嫂，盈盈然神仙不殊。”就这样，美少女伍秋月成功复活了。而且阴司也再没有人上门追凶，就如童话故事里说的那样，从此，他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问题在于，仅仅凭两张符书，真的就可以逃得掉阴司的追捕吗？难道阴间的那些官员们都是吃素的，如此惊天大案都可以随随便便撒手不管，或是当成悬案，任由它一直悬下去？
　　
　　同在《聊斋》里，阴司的能力却是十分可怕的。在《酒狂》中，那个酒狂缪永定因在阴间闹事，借钱行贿，还阳后又舍不得还钱，结果不到半年便遭追捕，气绝而亡。而在《李伯言》中，胡生两口子在房间里说句悄悄话，结果却早被阴司知道，就连他们都大呼可怕：“闺房一语，遂播幽冥，可惧哉！”那么，又怎么可能有犯了连环杀人案却可以逃脱法律制裁的情况呢？
　　
　　对此，蒲老先生认为，就是因为这些“蠹役”们都实在太可恨了，“盖此辈无有不可杀者”，试看那些“躲猫猫死，喝开水死，睡姿不正死，挖粉刺死……”不都是他们所为吗？相较之下，被王鼎杀的四个还算是好样的呢？毕竟他们只是虐待，只是调戏，还没有可恶到强奸杀人的地步。所以，蒲松龄认为：“能诛锄蠹役者，即为循良；即稍苛之，不可谓虐。”惩恶就是扬善嘛，“况冥中原无定法……若人心之所快，即冥王之所善也。”原来在阴间，干部还是好干部，政策也是好政策，只是被下边具体的执行人员在操作中给弄坏了。所以因此而激起了人民群众的不满乃至反抗，也在情理之中。之所以杀人犯王鼎及从犯伍秋月可以逃脱冥追，正是因为有了冥王首肯的原故。究其原因，也是为了维护法律的公平正义和社会的和谐稳定嘛！
　　

南山菊

很多年前读过一篇小说，里面有个神父，躲在阴暗里说了好像这样一句话，“她太美了，所以我要她死。”聊斋写得很荒诞，也很深刻，这样的故事永远不过时。真是了不起。

川媚

精彩如同读传奇。看来善于做梦是人的本能啊。学习问好

水如空

原帖由 舄兢 于 2013-7-13 18:20 发表
某些聊斋故事实在深入人心。喜欢这个系列、

抛去内涵不说，其中情节的设计、想像之奇特，实在叫人叹为观止。

水如空

原帖由 时光安然 于 2013-7-13 17:29 发表
如此不良之辈，逮一个杀一个，逮两个杀一双。

赞成！
如果你是小商贩，会遇到这样的不良之辈；如果你是农民工，会遇到这样的不良之辈；如果你是犯罪嫌疑人，更会遇到这样的不良之辈……可惜，你却没有这样的好运要，可以杀过却不被“冥追”，谁让你生活在阳光下天朝中呢？

水如空

原帖由 夏冰 于 2013-7-12 22:16 发表
娓娓道来，聊斋今读，与现实接轨，意会中见作者良苦用心。

多谢夏兄，喜欢聊斋近三十年，真是常读常新。

水如空

原帖由 太和五中张奇 于 2013-7-12 21:14 发表
这样的读书笔记值得学习。

多谢奇兄支持！
好久不见奇兄来江天发文了，在忙些什么呀？

水如空

原帖由 高迎春 于 2013-7-13 05:10 发表
这个系列有写头，值得发掘。

多谢高老师关注和支持！:handshake

舄兢

某些聊斋故事实在深入人心。喜欢这个系列、

时光安然

如此不良之辈，逮一个杀一个，逮两个杀一双。

高迎春

这个系列有写头，值得发掘。

夏冰

娓娓道来，聊斋今读，与现实接轨，意会中见作者良苦用心。

太和五中张奇

这样的读书笔记值得学习。

高迎春

原来小鬼也有不良之辈，该杀！可杀！

高迎春

抢坐沙发，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