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只眼睛

敬一兵

　　　　　　　　第三只眼睛

　　　　——电影《完美陌生人》观感

　　　　　　　　　　　　　　　　　敬一兵

　　这次四川雅安芦山地震前夕，大量蟾蜍从水塘里爬出，穿越公路进行迁徙。我事后回忆，觉得蟾蜍仿佛就是上帝的眼睛，看见了一场大地震正在酝酿的景象。上帝的眼睛，应该就是我们的第三只眼睛。所谓人在做天在看，还有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是也。之外，我看见的第三只眼睛，就是电影《完美陌生人》开场的那只特写眼睛。这只眼睛是纽约知名报社记者萝温娜留在政府安检电脑屏幕上的眼睛。她到萨克斯参议员办公室获取他同性恋的口供资料。萝温娜的眼睛会说话，会传情，妩媚性感，从形式到内容都协调得水乳交融。她的眼睛令我神往，也令我相信在美国，少女是没戏的。主宰审美意识和象征正义的女人，永远都是成熟女人。

　　眼睛是灵魂的窗户，人的才智和意志可由此看出来。博厄斯的名言用在萝温娜的眼睛上恰如其分。用在导演詹姆斯·弗雷的眼睛上也恰如其分。为了从正面塑造正义的象征，塑造和警察具有相同价值的形象。弗雷凭借第三只眼睛，也就是平时我们说的天眼带来的灵感，一反侦探小说女皇阿加沙·克里斯蒂逼着观看者怀疑每一位出场人物都有可能是罪犯的定势，把萝温娜和她的助手迈尔斯从怀疑的阵营中排除了。导演破除权威效应和从众心理的决定是英明的。至少在这部影片里，如果没有导演的这个英明决定，情节就不会演绎得如此风生水起扣人心弦了。

　　导演十分明白，影片中最虚假的莫过于舞台剧那种抄袭生活，模仿矫饰情感和带有伪自然感的腔调。这是任何一部不成功的电影的死结所在。同时导演也明白，只有让萝温娜的眼睛传递出信息和神情，才会比用任何一种拍摄手法、演员对白、肢体语言和背景映衬更妥帖地反映出主持正义嫉恶如仇的内涵和意义。无疑，这是《完美陌生人》的最大亮点。比如我的眼睛被萝温娜的眼睛替代后，我就能够理解当萨克斯参议员变相承认了自己同性恋后说“我愿意支付给你任何东西”时，萝温娜眼睛里就冒出来的绚丽光泽。眼睛里绚丽的光泽一直陪着萝温娜回到报社和助手写稿，到上司的办公室里看见揭露官员丑行的头条报道的样刊效果版式，与助手迈尔斯在酒吧里饮酒庆贺。直到上司在酒吧里找到萝温娜告诉她有人给了钱，证人撤供，头条报道取消的消息时，萝温娜眼睛里的绚丽光泽瞬间才被愤怒取而代之。这种眼神的瞬间变化，既表达出了萝温娜的率真性格，也表达出了她对掩盖真相屈服官员淫威的愤慨之情。

　　愤慨的眼睛，在这部电影里实际上表征了美国上层社会精神的萎缩，灵魂空间的收敛和价值观的扭曲。目光能够掀起一份激情，也可以掀起一宗谋杀甚至一场战争。这不是夸张，也不是电影艺术，而是导演熟知眼睛的一次无声的展现。

　　之后，眼睛里燃起的愤怒火焰又伴随着萝温娜对上司说老娘不干了的话语声摔门而去，以及没有赶上地铁时用手拍打车门的动作。直到萝温娜的童年好友葛蕾丝追赶而至。葛蕾丝向萝温娜透露了其与广告界大亨希尔婚外情的秘密，还说面对希尔的渐渐冷漠，欲同希尔夫人摊牌。葛蕾丝希望萝温娜在报纸上揭露希尔的丑行。萝温娜因为还沉浸在头条新闻被取消的愤怒中，对葛蕾丝的请求不置可否。这样的结果显然让葛蕾丝万分失望。她无奈之中出于一种报复心态对萝温娜说：做坏事会有报应的，你不能就这么遗忘人们，埋葬他们，假装他们根本不存在，报应是会找上门的。特别是当她隔着地铁的门缝把有关希尔的资料递给萝温娜时，还不忘补充了一句话：代我向你母亲问好。萝温娜听完这句话，眼睛里全是凝滞、疑惑和掩饰不住的惊恐神色，先前的愤怒神情早已烟飞灰灭了。

　　影像、声音的价值和能力取决于导演为它们派定的用场。萝温娜的眼神从愤怒到凝滞、疑惑和掩饰不住的惊恐变化过程，实质上就是电影镜头在这里发生了一个转折。或者确切说是导演利用第三只眼睛派定出伏笔和留白的用场。眼睛的轮廓被淡化，只突出眼神的变化。这样的情形意味着电影情节是在眼神之内，是在用眼神还原生活的本质。记得亚美尼亚导演帕拉杰诺夫说过，最好的电影是拍给聋者和哑者看的。人类喋喋不休，话语泛滥，都快淹死在其中了。只有看芭蕾舞，我们才能发现纯粹的美和纯粹的姿态，而这正是我的电影努力要去表现的。他的这些话语，让我忽然对平庸的詹姆斯·弗雷导演有了拔高一筹的冲动。

　　萝温娜开始从电脑上研究广告界大亨希尔。这个期间突然传来了葛蕾丝被人谋杀的噩耗。萝温娜找来报社的助手同时也是网络高手迈尔斯通过电脑协助调查。一场猫鼠游戏就此展开。虽然电影剥离了葛蕾丝被人谋杀的犯罪细节，也给我带来了镜头剪辑就是把人与人、人与物用目光连接在一起的朦胧新颖感之外，几乎不给观众留下想象空间。但是，调查中萝温娜的眼睛里充满了敏锐、睿智、沉着的神情，还是明确无误地呈现了伸冤和匡扶正义的印象。不要追求诗，它自己会从接缝（省略处）渗入。导演借萝温娜的眼神证明了这既是电影的精髓所在，也是第三只眼睛的本质所在。一边用眼神证明电影精髓，一边继续用情节铺垫继续用眼神的变化留白，导演的功夫现在才真正引起了我的兴趣和注意力。

　　萝温娜除了凭借记者所积累下来的经验之外，还施展了性感女人的浑身解数去接近希尔。乔装改扮，以临时代理人凯瑟林的身份到希尔的公司里卧底，四处寻找证据。另外，萝温娜还利用电脑网络在虚拟空间内频频接近大亨希尔。虽然收集和掌握希尔杀人灭口证据的过程，因为转折突然露出破绽让人感到牵强附会，但在跌宕起伏精彩纷呈令人目不暇接的镜头切换中，萝温娜的眼神却始终保持着匡扶正义的连贯性。眼神的连贯性在这部电影里起到了烘托人物的重要作用。《完美陌生人》的铺垫性镜头中，萝温娜百分之九十的眼神都属于匡扶正义的成分就是一个佐证。唯一的例外，就是在调查希尔的整个过程中，电影插入萝温娜与葛蕾丝儿时的场景时，儿时萝温娜眼睛里闪烁的目光不是匡扶正义的成分而是纯洁无邪、屈服和惊恐的元素。这种插入不是导演想通过眼神的变化来解释成年的萝温娜眼神的由来，也不是在连贯性中制造中断的机会来表达更大的空间和内涵。重复观看影片就可以发现，这种插入表现了导演的自信。导演的自信，在我看来很像麦尔维尔在小说《白鲸》里面表现出来的自信——敢于在一个人的身上采用对立的语言来寓意。

　　出于某种原因，所有人都过着双重的生活。我们都是复杂的混合体。每个人都是如此地与众不同。我要说的是，人活在世上，都会隐瞒自己的某个侧面，即使面对自己最好的朋友，也不会显露出来。

　　《完美陌生人》对第三只眼睛的考验，以及运用眼神的变化这些精心设置的细节来叙述的构思，确实令我惊叹。当然，也令电影中的希尔惊叹。即使希尔出于职业的敏感和睿智，对于商业性间谍一直保持高度警惕和高压的制裁手段，即使他拥有一双老谋深算的魔鬼眼睛，但他还是在萝温娜的缜密“侦破”中败下阵来。面对萝温娜提出来的证据证明他就是杀死葛蕾丝的凶手，希尔在法庭上无言以答，最后被法庭判决一级谋杀罪名成立。消息见了报纸。萝温娜再次名扬四方。电影用希尔的事实告诉了我们一个道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就是在幸运女神的背后，也总是有一双放大的瞳孔在看着她。

　　萝温娜确实算得上是一位幸运女神了。这个事实不是她的行为和语言告诉的，而是她的眼神告诉的。她的眼睛在法庭上，在报社的上司，还有助手迈尔斯的面前，闪烁而出的全是兴奋、骄傲、轻松、得意和矜持的目光。无论我怎么看，此刻萝温娜的兴奋、骄傲、轻松、得意和矜持不像是从她眼睛里射出来的目光，反而更像是一根根通向她眼球的正在燃烧的导火索，随时都要把她眼球这颗炸弹引爆。萝温娜为葛蕾丝伸了冤，在法庭上获得了胜利，她的这只意寓深厚的第三只眼睛，已经完成了使命，确实该在幸福中爆炸隐遁了。如果爆炸发生了，影片就会终结于情理之中的老套里索然无味。好在，这颗炸弹没有爆炸。炸弹不爆炸，观众就老在惴惴不安。

　　导演没有让《完美陌生人》在观众相信自己眼睛的智慧性猜测中结束。很多时候，蠢比智慧更无限迷人、更无限深奥。智慧有限度，而愚蠢则没有。这是法国电影导演夏布洛尔的名言，也是我观看影片如何结尾的期待。

　　电影的真正高潮出现在结尾部分。过程演绎必须的时间和空间，特别是对过程更迭的逻辑性解释都被压缩。这还是其次。关键是导演干脆置情节线索含混模糊，天马行空没有任何说服力的明显瑕疵于不顾，恣意突出萝温娜事后回忆反思时的眼睛表情变化。她回想起自己去迈尔斯家中，他不在，只有他电脑里萝温娜说“迈尔斯很性感”的声音在四下飘荡。循声她进到了她的密室。墙上贴有她的照片，还有她前男友、希尔以及葛蕾丝的尸体照片。电脑开着，里面有迈尔斯与葛蕾丝变态性爱的视频内容。这个时候，萝温娜的眼睛不再妩媚性感，不再骄傲矜持，而是一副失魂落魄才有的惊恐目光。

　　原来，导演在结尾的目的之一，就是急不可耐地要和盘托出他的感受——不要相信你的眼睛，也不要相信萝温娜的眼睛，只能相信你的心。感受到的，无论是真是假，都值得相信，因为它不停留在表面，来自内里。人是这样，一部电影的剧情也是这样。

　　直到影片临近结尾，葛蕾丝死因的真相才露出水面。葛蕾丝是萝温娜童年时代父亲欲强奸她，结果母亲出面制止并被迫将她父亲杀死，以及她和母亲处理父亲遗体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的目击者。面对葛蕾丝在地铁站里的敲诈，萝温娜动了杀机，并通过了解到的葛蕾丝的隐私来嫁祸于希尔。这些十分隐秘的内幕被迈尔斯察觉了。当迈尔斯说完他是在她的电脑里发现了颠茄素进入人的眼球不仅可以杀人，放大瞳孔，还不容易被发现是何种毒素的资料后，才知道是她杀人并嫁祸于希尔的结果时，萝温娜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惊恐和无奈，整个瞳孔里都充满了阴险和邪恶的神情。结果确实出人意料。在整个铺垫过程中最没有犯罪动机的女主角，也就是那个主持正义嫉恶如仇的女记者萝温娜，成了真正的作案者。

　　对于熟悉古典戏剧的中国人来说，演员的脸谱是一面清晰的镜子。有什么样的脸谱就是什么样的性质，一目了然。但是到了这部电影里，没有了脸谱，只有第三只眼睛，每道目光都蕴藏底细。一切都变得陌生了。旧的事物，若你把它抽离开习惯围绕它的一切，也会变新。凭借第三只眼睛看世界，就会得到这个认识结果。

　　此时导演依旧意犹未尽，在全片结束的最后几秒钟，让一名男子隔窗看到萝温娜杀人灭口用刀刺向迈尔斯的全过程。萝温娜嫁祸于迈尔斯的行为有了一名潜在的目击证人。新出现的第三只眼睛为电影留下了无比宽阔的想象空间。

　　我讨厌让观众在影院里睡着的电影。我也被某部电影催眠过，但就是同一部片子又让我彻夜难眠，思考它直到天亮，甚至想上几个星期。这部电影就是《完美陌生人》。

敬一兵

老帖子了不要再提上了，呵呵。

夏冰

曾经读到过同名小说，很有启迪。读敬版此文，更加强了对叙述可能性的有益思考。问候敬版和诸友！

红秋叶

老师的文字秋叶喜欢，意味致远。

敬一兵

原帖由 红秋叶 于 2013-8-17 08:13 发表
再次来读，但感觉还是只能意会，这第三只眼是隐形的。

呵呵，再次感谢！

红秋叶

再次来读，但感觉还是只能意会，这第三只眼是隐形的。

敬一兵

原帖由 万里山水 于 2013-8-15 08:49 发表
《第三只眼睛》之与《完美陌生人》的解读，角度精确犀利，切入自然，论述专业，笔触游刃于影片主题和细节之中，归纳与总结，犹如水到渠成，让阅读看到了这种提取和流转的过程。“不要相信你的眼睛，也不要相信萝温娜 ...

十分感谢万版的悉心评点与支持，握手致意！

敬一兵

原帖由 清风盈袖 于 2013-8-15 00:29 发表
问好一兵兄，最近参加全国第三次经济普查，工作很忙，新办公室电脑暂时不能上网，为了没能及时拜读你的好帖表示抱歉，同时感谢你对清风拙文的悉心点评鼓励！

明白了，再次问好！

红秋叶

是这样啊！

红秋叶

体会老师好评！

琴若雨

原帖由 敬一兵 于 2013-8-14 07:32 发表
自留地都快要荒废了，来绿化一下哈~~

偶种一棵大白菜。

敬一兵

原帖由 红秋叶 于 2013-8-14 17:51 发表
第三只眼睛并不是生理意义上的眼睛，这只眼不会被朦胧的景象所障目，不会因花言巧语而动容，在它里面只有真相。

    如果皮肤只有感知温度的功能，恐怕维持不了生命的存在，当以更多的使命，才是自然演化的方向。 ...

十分感谢秋叶朋友的悉心解读与评点，这样的交流难能可贵，严重握手致意！

万里山水

《第三只眼睛》之与《完美陌生人》的解读，角度精确犀利，切入自然，论述专业，笔触游刃于影片主题和细节之中，归纳与总结，犹如水到渠成，让阅读看到了这种提取和流转的过程。“不要相信你的眼睛，也不要相信萝温娜的眼睛，只能相信你的心。感受到的，无论是真是假，都值得相信，因为它不停留在表面，来自内里。人是这样，一部电影的剧情也是这样。”不是精细的深入，敏锐的感触，很难获得如此的感悟和结论。也因此让文章显出了特有的质地和高度，值得反复研读。欣赏，体味。

敬一兵

原帖由 琴若雨 于 2013-8-13 21:36 发表


看完了，感觉整部戏构思真挺不错的设计的也很巧妙，结局出人意料，一兵老师用《第三只眼》作为题目，真是秒。整篇评论结构严谨，表达富有张力，延伸了影片内涵。让我明白要相信自己的内心。

谢谢若雨的评点鼓励，握手问好。种子到了的感觉真好，呵呵。

敬一兵

原帖由 琴若雨 于 2013-8-13 17:10 发表

我来栽，但种子还没空运来。

现在种子到了没有，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