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与鸡尾酒

淡淡不如风

　　（一）

　　“根据上级指示精神，我们系统将精简人员，通过考试、考核、领导评分以及日常工作表现，实行末位淘汰……”

　　胡启明看着周主任那一张一合的嘴，不禁用鼻子“嗤”了一声，会议室里十来个人，他左看看、右看看，唯一一个有理由被末位淘汰的，就是自己。这二十几年来整天搭拉着脑袋、浑浑噩噩的工作着，连篇像点样的文章都没写出来，就算被淘汰了，他也没什么不服气，只是有点悲哀。

　　二十多年前的胡启明不是这样的，年青有为、意气风发，在读大学时，就发表了几篇针贬时弊的杂文，立意新颖、绝妙讽刺。本市几家杂志社的领导都大加赞赏，认为这是杂文领域里即将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人间真情》杂志社下手快，没等他大学毕了业，就和他签了工作合同。胡启明出了校门就当上了一名编辑，杂志社还给他开辟了一个“启明专栏，”可以说前程似锦，这一帆风顺的人生经历，真是羡煞了旁人。

　　但一篇文章，却完完全全改变了他的命运，一个偶然的机会，胡启明听说本市有一位从老山前线负伤下来的战斗英雄。在一场惨烈的战斗中，全班战士，只拼到他最后一人。他的左臂被打断以后，还坚持着和敌人战斗。

　　胡启明听到这个感人的事迹，马上在第一时间赶到了英雄的家，采访到了第一手资料。回去后整理出来，完成了一篇专访，名字就叫《英雄》。这篇文章真切感人，杂志刊发后在社会引起了极大的轰动，社会各部门纷纷邀请英雄做巡回演讲，后来连省电视台都关注起来，在当年的全省春节晚会上，给英雄安排了一个节目。那英雄嗓子真棒，一首专门为他谱写的《英雄的风采》歌曲，不知道触动了电视机前多少观众的泪腺。

　　《人间真情》杂志社也因为这篇报道，受到了上级的表彰。过了年，杂志社的同事们都听说领导计划要提拔一位年轻的副主编，极有可能就是胡启明，才二十岁出头，就有这样的文笔和能力，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胡启明正在幸福中憧憬着，一个惊人的消息传过来，对越自卫反击战以中国人民的胜利而告终。在从越南回来的我方战俘中，有一个班长回国第一件事就是要找那个断臂的“英雄，”他要揭发这个战场上的逃兵。

　　有家报纸首先披露了事实，当时战斗最激烈的时候，全班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这小子想逃跑，被班长一枪打断了胳膊。没想到他老差成怒，冷不防把班长撞下了悬崖。老天有眼，班长被树枝挂住，受了重伤，后来被敌人俘虏。这个消息得到证实后，各大媒体纷纷报道，全国人民一致声讨，假英雄受到了应有的制裁。《人间真情》因虚假报道也受了谴责，被迫向广大读者公开致歉！

　　胡启明一夜之间，随着“英雄”的落马，成了众失之的。主任都得写检查，他升职是肯定没戏了，又被行政记过，没开除也就算不错了。

　　这个打击，对胡启明来说是巨大的，锐气磨没了，那些如利剑一样的杂文，他是一篇也写不出了。“启明专栏”，早换成了其他编辑的名字。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经常失眠，两只眼睛望着黑暗，只在那琢磨：“英雄，英雄，不是这么好当的呀！”

　　然而，尘世间的事就是这么造化弄人，后来英雄的班长出来作证，该传言纯属子虚乌有，那家捏造事实的报社已经受到法律的制裁。英雄还是英雄，胡启明的报道没有失实，领导说小胡，委屈你了，我们也是没办法呀。

　　胡启明唯唯诺诺，此时的他，就像换了个心灵似的。

　　（二）

　　这次精简机构，好象不是在走过场，动真格的了！大家都感觉到了气氛的紧张，一个个忙完工作忙学习。胡启明不在乎，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考试那天终于到了，别人都是在那认真答卷，胡启明干脆写个名，交了白卷就扬长而去。他甚至把办公里的东西都整理好了，该交公的留下，该拿回家的早点拿回去。

　　“市文联的刘主席，看望我们来了！”周主任笑容可掬的给大家介绍着，这位新上任的文联主席，是《人间真情》杂志社的主管领导，此时严肃而又不失热情，一一和大家握手。提出了几点要求和几点建议，尤其是对杂文栏目，最近“疲软”提出了批评。与以往那些领导来一样，周主任安排了丰盛的宴席。所不同的是，这次全体人员都有份参加，胡启明斜着眼睛看了周主任一眼，不知道这顿酒，是不是给自己的饯行酒？

　　面对着新官上任，大家都有些拘谨，刘主席的表情却没有刚才那么严肃，反而招呼着大家举杯：“都别拘束，我敬大家一杯，都挺辛苦的。”

　　平时滴酒不沾的胡启明心事重重，端起酒杯来喝了好几口，辣辣的，喝完了头晕晕的，这就是蕴藏着中国无数文化的酒。那些同事看到他喝上了酒，有的轻轻叹息着，有的却不怀好意的笑了。主持《围城》栏目的小王在下面做了些小动作，然后递给胡启明一杯酒，告诉他这是“鸡尾酒”。

　　胡启明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酒意也涌上来，端着这杯鸡尾酒就去了领导那桌，非要敬刘主席一杯。刘主席有些意外，听完旁边周主任的介绍，还是爽快的端起自己的杯：“来，咱们一起喝。”

　　胡启明一仰头就干了，有辣味，有甜味，还有点酸味，这是什么鸡尾酒？他想回头问问小王，却腿一软，坐到了地上。

　　被人送回家的胡启明没有倒头大睡，他的大脑反而兴奋起来，高喊着老婆“拿笔来！”老婆嘴一歪，喝点马尿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笔不就在你眼皮底下吗？

　　胡启明努力睁了睁眼睛，找到了纸和笔，许多往事一下子也涌上来，他愤愤的提起笔来，在稿纸上写下了大大两个字《英雄》。

　　（三）

　　刘主席和周主任第二天早晨来到了胡家，敲开门，胡启明的老婆见领导拿着水果进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急忙请进屋里来，叫了几声，也没见到胡启明答应。

　　两位领导今天是来宣布一件事情的，显得都很谦虚，含笑进了胡启明的书房。看他正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打呼噜呢。那股酒味，仍在房间里飘荡。

　　胡启明的老婆一边皱着眉头打开窗子，一边歉意的说，昨晚喝得多了，让领导见笑了，你怎么还不起来？

　　刘主席更加谦和了，他说先不要叫，我们随便坐坐。他坐了下来，一边随手翻着桌上的书，一边悄声对周主任说：“一会儿还是你和他谈吧。”

　　周主任苦笑着，心里也觉得为难，毕竟是工作多年的老同志了。

　　胡启明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明白了一切，领导拿着东西来看你，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虽然这一天他已经预料到了，但事到临头，仍然有些落寞和苍桑感。

　　周主任勉强笑了笑：“老胡啊，这次来呢，一是看看你，感谢这些年你为单位做的贡献……”

　　胡启明笑了，嘴角有些抽动：“主任，你还是说二吧。”

　　周主任尴尬的顿了一下，这才接着说：“老胡啊，咱们都是老同志了……”

　　胡启明闭上了眼睛，等着周主任把废话说完，突然他听到刘主席那略带兴奋的声音：“老胡，这篇文章是你写的吗？”

　　他睁开眼睛，看见刘主席正在翻看那半本稿纸，上面的字迹因为酒精的缘故，显得有些缭草，胡启明这才想起，是昨天晚上自己喝多了写的一篇文字。老婆端茶过来，笑着对刘主席说：“他呀，昨天晚上不睡觉，吵吵嚷嚷的写了半夜。”

　　刘主席矍然而起，脸色激动得有些发红，紧紧握着胡启明的手：“胡老师，差点误了你呀，这是我的失误呀！”

　　胡启明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周主任也懵了，刘主席却当机立断，叫胡启明换上衣服，拿着这篇稿子，和他一道去了市文联。

　　胡启明受到了文联同志的热情接待，大家仔细研读了他的这篇稿子，又开会讨论了一会儿，一致认为，这绝对是一篇有相当水准的好文章，深刻的揭发了当今社会的一些形式主义现象。文章的主题是讽刺那些过分宣扬英雄的行为，一有因公殉职的就立刻推出英雄，一有英雄出现就必然出现英雄日记，一有英雄日记就立刻发展英雄班、英雄连、英雄村。

　　最难得的是，这篇文章构思精巧，又不存在偏激牢骚，整篇文章的主题，还是提倡英雄、呼唤英雄，不过是希望能有真正的英雄出现，而不是弄些形式的水分英雄。

　　文章学习完毕，大多数人报以热烈掌声，偶尔有一两个说，这样的话题是不是敏感？刘主席却坚持认为，杂文，就是要像一把利剑，直刺社会的阴暗面。你看现在的杂文，一个个软绵绵的，这样下去，怎么能有发展。他决定要把胡启明这篇《英雄》，向省作协推荐，这个提议获得了大多数人的认可。

　　中午，刘主席亲自安排胡老师吃了餐便饭，大家频频敬酒，盛赞他的文笔流畅、有胆识、有魄力，有鲁迅之风。

　　胡启明红着脸，像在梦里一样，推辞着：“我实在不会写什么，也不会喝酒！”

　　（四）

　　刘主席的眼光还是挺不错的，胡启明这篇《英雄》，被省作协有关领导给予了相当高的评价。很快就在省级刊物《中华杂文》上发表了，并且还被评选为“黑土地杯”全省征文大赛一等奖。这个荣誉令刘主席大为兴奋，这项全省最有影响力的征文大赛，市文联只是五年前得过两个三等奖，而现在，胡启明居然拿到了一等奖！这是何等光荣。

　　他立刻打电话向胡启明报喜，并且定了下来，下个月由他陪同前往领奖，来回费用文联全部负责，胡老师到时候我开车接你去。这边电话放下，那边《人间真情》杂志社已经欢呼一片，周主任前阵子刚挨了批评，说他不知道爱惜人才，这次为了将功补过，已经把“启明专栏”重新开通了。但愿通过胡启明的影响力，能给杂志社带来新的活力。

　　胡启明这些天一直像生活在梦里一样，他仔细读了几遍自己的那篇《英雄》，确实写得不错，更像二十年前那个风头正劲的小伙子写的，只是比那时更加成熟了。他至今也没弄明白，自己从哪冒出这股魄力，能写出这么精彩的文字。

　　在领奖会上，胡启明受到了很高的评价，省作协主席宣布吸收他为作协会员，亲自为他颁发了奖杯和奖金。并且还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这篇《英雄》已经被《中国最有影响力的百篇杂文》策划组给录取了，听说这里面刊登杂文的都是名家，鲁迅的三篇作品打头。这个消息一公布，全场掌声雷动，这真是全省文学工作者的骄傲！

　　刘主席在回来的路上，心里还在延续着这份骄傲，刚才作协主席夸他慧眼识英雄，不错，在他的心中，胡启明现在就是个英雄！一个为全省、为全市文化事业争得荣誉的英雄！

　　在市文联会议室，举办了隆重的庆功会，记者的镁光闪个不停，市委书记都亲自参加了，感谢市文联、《人间真情》杂志社，为咱们市培养出了这样优秀的人才。

　　胡启明又被市委领导褒奖了一番，满载着荣誉回家了，虽然兴奋，却也十分疲劳。周主任善解人意，给他几天假休息一下，等他上班以后，杂志社还要开个庆祝会。

　　（五）

　　胡启明这几天在家也没休息好，从早到晚人不断，有拿着礼品来的，有拿鲜花来的，有索要签名照片的，但是更多的还是要胡老师帮着看看稿子。胡启明看了几篇，感觉写得都比自己好，没法评。只能含糊其辞：“还可以。”

　　来人得到胡老师的认可，一个个心满意足的走了。老婆在查看着礼品，含着笑问晚上想吃点什么？胡启明只想睡觉，太累了。

　　第三天上午，胡家门前停了一辆小轿车，看样子挺高档的。两个膀大腰圆的保镖拥着一位中年人走下来。胡启明一听介绍，才知道这是本市有名的个体老板陈总经理，他急忙让进来。陈总开门见山，我想出本自传，资料都带来了，想请胡老师执笔，署名还是要署我的，稿筹吗，我出三倍价钱。

　　胡启明知道这三倍价钱是多少，他急忙拿起资料翻了翻，无非是些自吹自擂的事迹，心里估计着自己的份量，是绝对没有能力写出二十万字的长篇作品的。他只好遗憾的放下资料，说了句：“对不起，我现在没有时间写这些。”

　　陈总略感失望，但他还是不死心，说我出五倍的价钱，胡老师有没有兴趣？

　　胡启明还没回答，老婆早就应承下来：“老胡，人家一片诚心，你就给写了吧？”

　　胡启明站起来瞪了她一眼：“要写你写，我不会写！”陈总经理尴尬的离开了，夫妻两个吵了半天，事情传出去以后，很多人都暗暗赞叹，胡老师这人品，绝对没的说！不为金钱所动的，如今这社会，能有几个？

　　打这以后，上门来的人少多了，谁都知道这是位有骨气的作家。

　　胡启明上班后不久，就接到了两份通知，一份是市文联要举办一次“启明”杯杂文大赛，入围作品将要出版成集，请他拿出两篇新作，刊登在文集的最前面，给年青作者们做范文。

　　另一份通知是市委秘书打来的电话，市委书记最近写了本书《十载公仆》，请胡老师给做个序。面对这两份通知，胡启明知道再也躲不过去，他心里暗暗叫苦，因为他实在找不出一点感觉，怎么也写不出类似《英雄》那样的气势磅礴的文章来。

　　同事小王看他神情抑郁，就拉着他去喝茶，两人闲聊几句，小王告诉他，听说文联领导都研究过了，要提拔他当副主任呢。胡启明含糊答应着，也不知道是喜是忧。小王又笑嘻嘻的说，胡老师，你要是当了领导，可得提拔提拔我，自从那天晚上，你喝了我调制的鸡尾酒，你就一下子走红运了。

　　“鸡尾酒！”胡启明心里面闪过一丝电火雷光，仿佛一下子看到了希望，马上追问小王，那酒是怎么调制的？小王很奇怪他为什么这么激动，可看到他的认真样子，只好努力的回忆着那天晚上，好象是先放了一点白酒，又搀了一点啤酒，最后放的是果酒，对了，还有果汁。

　　夜深了，胡启明的老婆恭恭敬敬的把稿纸和笔铺在桌子上，然后悄悄的带上了门。胡启明则坐在椅子上，把四个杯子里的四样酒水，均匀折在一个空杯子里。他晃了晃，喝了一小口，闭着眼睛品咂了一下。觉得差点辣味，又倒了些白酒进去，这回喝了一大口，又闭上眼睛继续回味，他在努力的寻找着，那杯鸡尾酒带来的“英雄”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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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门长子

想是再也写不出那样激情的文章了，人的精神里一旦注入世俗就变得不再纯洁。文人应该是清纯的，但现实又允许谁清纯呢?

夏冰

十分有意味的小说。现实就是这样的。

昨夜秋风

很显然，这篇小说很好的反应了社会现实，叙述流畅，人物刻画到位，有阅读吸引力。

荦春

故事曲折，人物鲜活立体，讽刺浓烈！学习了！

淡淡不如风

原帖由 荦春 于 2013-8-24 22:33 发表
故事曲折，人物鲜活立体，讽刺浓烈！学习了！

感谢支持。

淡淡不如风

原帖由 昨夜秋风 于 2013-8-24 09:20 发表
很显然，这篇小说很好的反应了社会现实，叙述流畅，人物刻画到位，有阅读吸引力。

感谢支持。

淡淡不如风

原帖由 夏冰 于 2013-8-23 18:43 发表
十分有意味的小说。现实就是这样的。

感谢支持。

淡淡不如风

原帖由 木门长子 于 2013-8-23 10:39 发表
想是再也写不出那样激情的文章了，人的精神里一旦注入世俗就变得不再纯洁。文人应该是清纯的，但现实又允许谁清纯呢?

感谢支持。没有绝对的清纯，但我比较清纯。

若水

小说运用写实的手法，抨击了当今社会中的一些“英雄现象”，而且结构安排巧妙，人物勾勒的也很到位。问好！

暴雨迎风

靠一杯鸡尾酒成就的英雄还能长盛不衰吗？文字讽刺，鞭挞有力，不错，支持精华！

淡淡不如风

原帖由 若水 于 2013-8-26 16:51 发表
小说运用写实的手法，抨击了当今社会中的一些“英雄现象”，而且结构安排巧妙，人物勾勒的也很到位。问好！

感谢支持

淡淡不如风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3-8-26 17:45 发表
靠一杯鸡尾酒成就的英雄还能长盛不衰吗？文字讽刺，鞭挞有力，不错，支持精华！

感谢支持

林晓妮

酒壮怂人胆。
唯有借酒劲才能直抒胸臆，这样的骨气不坚挺。